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37、第三十七章

  春闱从考试到放榜时间基本固定,琼林宴后,又经历大内为皇室宗亲女侄选婿等大小事宜,新科进士举子安排结果出来不过才五月,速度算很快,往常要等到八月,看来各处确实急需人才补入。

  凌粟约赵睦来钟山街李三儿茶居喝茶。

  这回吃茶,用的是个旧的锡壶装茶、曲靖潦浒的柴烧出来瓷盛水,煮出的茶喝起来别有滋味,凌粟靠在带靠背矮脚椅里,眯起眼睛望茶棚外淡蓝天穹:“我要到外头当官了。”

  碎云被高处风打成各种凌乱模样,点缀在穹顶,鬼斧神工,风也不时刮下人间来些许,为炎热下的人送来几缕凉爽,赵睦闲适地把两条腿彻底伸直,晃几下脚,两手交叉垫脑后:“哪里?何时启程?”

  看见赵睦又把身体往后靠,将椅子两条前腿压起,轻轻晃着脚跟那儿翘椅玩,像个小孩,凌粟无声笑,道:“武关县,十日之后。”

  一起念书那两年,凌粟记得赵睦没有翘凳子腿的调皮习惯,赵睦少时特别老成,谈吐深思熟虑缓慢温和,现下眼瞅着就要及冠成人,某些小行为像是叛逆迟来。

  “滇州北,招同府下那个武关县?”赵睦翘着椅子腿问。

  那可是个偏僻到不能再偏的地方,虽然西南战事寻常打不到滇北,但天上飞鸟寻常也不去武关那犄角旮旯拉屎。

  凌粟笑中几分苦涩:“你还真是哪里地方都知道。”

  得知外放地后他从书院找关系托人打听了武关县,得知那实在是穷山恶水个地方,老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对武关而言,那些“刁民”十有八//九投身西南军伍,回来后多成悍民,说白了,那地方维持秩序不靠律法和道德,而是靠拳头,官员被派放过去,政绩上搞不出大动静来,就等着老死在那处吧。

  赵睦手中茶水喝好半天仍剩半杯,似是不怎么渴,搭腔道:“也没有哪里都知道,只是读乱过几本地方志,看不?回头给你誊抄一本来。”

  以前二人未入官场时,许多书赵睦看得凌粟看不得,譬如地方志,譬如山水舆图,现在么,凌粟入仕成为官身,拥有的资格自然较以前更多。

  “还是先不看了,”凌粟道:“等我到武关,把武关县志琢磨清楚再说,你分去哪?”

  “工部水部,”赵睦神色平静开顽笑道:“回头要是你那里发水,搞不好我就扛锹带凿找你去了,或者你跟那儿摘几年山果子吃,等兄弟品阶爬上去,立马给你捞回来。”

  凌粟手背打在赵睦肩头:“滚球,你可敢盼我点好......”

  他婉拒了赵睦藏在顽笑话里的援助之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关要闯,他凌粟啊,相信命运自有安排。

  “赵睦?”茶棚外,街上忽一行人唤出赵睦名,欣喜走过来打断凌粟话,“果真是你啊赵睦赵大公子!啧,我,我窦养民,念书时跟你家赵珂坐隔壁桌,他常让我替他给你送小水壶,忘啦?”

  彼时赵睦和凌粟已因此人的走近而基于基本礼貌双双起身,赵睦叉手拾礼:“一别五载,大家变化都不小,为难你还能认出我。”

  瞧这场面话,讲的多顺溜。

  凌粟狐疑看友人一眼,有些看不出这家伙是在与人信口胡诌,还是真想起眼前这号人物来,他知赵睦有几分过目不忘本事在身,诚也知不是什都能入得大公子眼,无论人或事。

  “哎呀您这是寒碜我呢,”窦养民叉手回礼,说起话时上唇两撇八字小胡子一翘一翘,有些像阿裳小时候画的小人儿图:“不久前赵珂去祭拜送别我们一位同窗,您露了面的,我见了您,所以记得。”

  “如此。”

  倒底只是几面之缘,简单寒暄后窦养民告辞离开,赵睦多嘴给凌粟提了句:“我家老三有个同窗,不日前于深夜突发恶疾暴毙,年纪轻轻的,挺是可惜。”

  凌粟给赵睦以及自己杯里分别续上茶水,道:“打你去南边至今,书院里数多人都走的走丢的丢,真是,世事无常。”

  “丢?”赵睦疑惑,离世几人她知道,丢是丢的谁呀。

  “跟咱袁山长关系不错的那太学秦夫子,”凌粟道:“他家女儿几年前丢了,不知你还记得那秦小娘子不,在女学上课,细长眼,长挺好看。”

  “怎么丢的?”赵睦怎会不记得秦女,贺佳音生前唯一闺中友人,闺名唤姝凰,细长眼,笑起来像狐狸,阿裳小时不知秦女姓甚名谁时,还用过“狐狸姐姐”代称,回来家告状说狐狸姐姐捏她脸。

  过去几年里,赵睦离都南下,许多不与切身利益相关之事她家里都没让她知。

  “这个我倒是不知道,只知是丢了。”凌粟也不详知秦女如何丢的,仅仅简单提了那么一嘴。

  两相别过,约定好凌粟离都时赵睦到城外相送,回到家,赵睦来找二弟问秦姝凰的事。

  寻常来说,此刻新科举子们功名在身,差事着落,也未到押班点卯时,这段日子是人生最悠闲,大家伙都争先恐后地参加各种酒宴聚会,以扩展人脉发展关系,赵家兄弟偏偏不然。

  状元郎除去必要场合会出席则其余一概不露面,新进士甚至只去了书院谢师宴,日常就在家里陪年幼的弟弟妹妹耍。

  王氏所出一双龙凤胎今年四岁,养在同林院,粉雕玉琢人见人爱,赵瑾尤其待见。

  家中有下人背地嚼舌根,说二公子之所以格外喜欢六妹七弟,乃和前两年他屋里通房冬葵流掉过孩子有关。

  传言说,冬葵那胎是主母上官夫人刻意让拿掉的,二公子正在读书且还未议亲,家里如何都不会允许个低贱丫鬟先诞下二公子的头个孩子。

  赵睦进赵瑾院子时,六妹妹小重山在骑木马,七弟弟小楼雨自己在旁踢藤球,赵瑾蹲在六妹妹身后,笨手笨脚在给小妮子抓头上啾啾,但是那软滑如绸缎的幼崽头发处处跟赵瑾作对,让他抓好系不好,系好又散开。

  “大哥救命,这啾啾太难抓!”赵瑾见赵睦简直如见救星,修长手指间缠绕着凌乱红头绳,哭笑不得。

  六妹妹学二哥哥说话,奶声奶气唤:“大哥救命~”

  旁边小楼雨“嘿咻!”一声朝藤球踢过去,末了球没动,他自己踢空,摔了个屁墩。

  场面滑稽得有些幸福,零碎而平静的幸福。

  赵睦给吴子裳小时候抓啾啾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回,接过赵瑾手中头绳三两下扎好俩小啾啾,还检验般拨了两下,小时候给阿裳扎啾啾时,扎好她就习惯拨两下。

  小重山自己抬起胳膊左右拽拽啾啾,不用人教就晃着木马道:“谢谢大哥哥。”

  赵睦负起手,弯起眉眼“嗯”应小妮儿,转头给赵瑾感慨:“真可爱,欸你还记得不,阿裳小时候差不多就长这个样子。”

  “没有吧,”赵瑾回忆须臾,道:“阿裳这个年纪时差不多刚来家里,脸蛋子冻皴裂,瘦得眼窝深深,显得眼睛特别大。”

  “你记错了,”赵睦指节骨蹭蹭鼻子,笃定道:“阿裳洗涮干净后特别可爱。”

  赵瑾:“……”

  跟大哥争论什么阿裳啊,阿裳哪怕在炭灰里打几圈滚出来,大哥也只会夸“我家阿裳真活泼”。赵瑾果断决定转移话题,把七弟弟小楼雨从地上抱起来,问赵睦:“大哥找我有事?”

  “唔,”赵睦转身坐到院里秋千椅上,脚轻轻一蹬,秋千椅慢慢晃动起来,“无意间听凌粟提了嘴秦夫子女儿,听说她丢了。”

  “对,五年前,你下南边没多久的时候,大约是冬至那日。”赵瑾稍微抬起眼皮回忆须臾,把自己所知与秦女被拐事件有关消息,尽可能详细告知大哥。

  五年前,冬至,秦女念起往昔此日多与故友结伴,而今物是人非,不免心情低落,本不打算上街耍,母亲怕她独自黯伤,临时起意让结伴出门的左邻右舍女眷喊秦姝凰一道出门。

  在母亲催促和其他同龄伙伴热情邀请下,秦女与大家一样盛装出门过冬至节。

  秦女出门后,路上行踪悉都有迹可循有人可证,直到几个女孩决定买水灯到河边放灯许愿。

  灯摊上许愿水灯各式各样,女孩们挑花了眼,你喜欢那个我喜欢这个地选来选去,大约么叽叽喳喳挑选半个时辰,每人都买到自己满意的许愿灯后,大家发现秦女不见了踪影。

  她们在附近看一圈,没发现秦女,以为她是独自走远,大家想着买了灯定会去河边放,遂决定到放水灯处边放灯边等秦女。

  又一个时辰,仍没见秦女身影,女孩们这才六神无主地去秦家找秦女父母。秦夫子要报官,秦夫人不同意,怕女儿清白名节有损。

  及笄的黄花大闺女,热闹处平白丢一回,再找回来指不定有什么闲言碎语等着,秦家遂只私下组织人手寻找。

  报官是在三日后,秦家人寻找无丝毫线索,秦夫人不知听谁嘴碎说了些难听话,惊惧忧虑愤怒齐齐攻心,人一下子给刺激疯了,秦夫子顾不得其他许多,终于选择报官。

  为时已晚。

  秦夫子教书半生,虽不敢说桃李满天下,教出的学生也不少,秦夫子教书严格,育人严谨,学生们在他手里时“饱受折磨”,学成离开后受益匪浅,提起秦夫子,学生无不敬重。

  于是乎,三衙禁卫、三营戍卫、汴都府差、汴城下辖二十余县的官生吏员自愿帮忙找,大理寺和刑部里的秦夫子学生闻讯后,亦在发往全国各地的公文中夹带一二则寻人消息,偶尔谁领公务跟官长下到外头巡盐查税,也都会随身带上张秦家小妹画像,走哪儿问哪儿。

  秦女是秦夫子夫妇独女,夫妻二人此生唯一的孩子啊。

  四年来,秦夫子卸职辞官,一边照顾疯妻一边到处寻女,夫子未曾停下寻找女儿踪迹的脚步,秦门学生们亦不曾放弃过大海捞针的希望。

  奈何始终杳无音讯,就像人间蒸发般。

  赵瑾所知都是从官方角度出发,赵睦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抓着这件事往下问,晚上去其蓁院吃饭,她又向母亲陶夫人问起秦女被拐案。

  母亲所知皆是夫人们之间所传言论,三分真七分假掺和着,听起来跟说书人口中故事般曲折离奇,赵睦抽丝剥茧听,最后也没怎么听出有用消息。

  饭罢,又稍坐陪母亲闲聊片刻,赵睦告退离开,走到院门口时被吴子裳追上,问:“怎忽然想起问秦家姐姐?”

  赵睦也说不上原由,干脆道:“随便问问。”

  说罢一时无话。

  自赵睦离家五年再归来,阿裳与她明显变得生份,不仅不会再一见面就喊着“哥哥”跑过来往她怀里扑,甚至跟老二老三关系比与她都亲近,以前,以前阿裳每见她,都会高兴地喊哥哥,用跑的来见她。

  赵睦想起几年自己前离家南下时,阿裳不愿她走,哭得甚惨,此刻她静静看这丫头须臾,问:“跟翁桂相处,怎么样?”

  阿裳今朝十四岁,明年及笄。

  女娃长大了,不仅没了几年前的蛮憨气,模样气质都还出落得不错,倘和翁家子桂相处合得来,不出意外父亲明年或后年会把阿裳嫁去翁国公府。

  翁桂那孩子不考科举,不用拼得一条性命去挤那条功名桥,又是翁国公府二房嫡次,上头有父兄遮风挡雨,母亲又不约束他过多,名下产业多多,坐吃山空亦可,真正的逍遥公子一个,阿裳跟着他,应该不会过太差。

  面对赵睦的询问,吴子裳嘟嘟哝哝就一句:“还行。”

  赵睦用舌尖顶嘱上颚,回来家几个月,阿裳对自己一直都是这般态度,不冷也不热,不好也不坏,赵睦绞尽脑汁也始终想不到,自己究竟哪里开罪了这小姑奶奶。

  “启文说,你学做生意挺有天赋。”赵睦开始硬找话题。方才在母亲跟前吃饭,她都没敢和阿裳多说半句话,生怕母亲觉得她太过关注阿裳。

  大公子并未意识到自己为何会掩饰,越不坦荡,越该是惹人怀疑。

  “刘家兄长只是看在你面子上才带我玩,”吴子裳始终稍微低头,不看赵睦,同时也避开赵睦目光,无波无澜道:“仅是玩玩,你放心,成亲后我就不任意妄为了。”

  “和翁桂当真处得来?”赵睦眉心一拧,语气加重几分。

  阿裳虽长大几岁,变成了大姑娘,但言行举止里赵睦还是能看出些东西,至少现在,她看出阿裳提起翁桂时,不算开心。

  “要是处不来呢,”吴子裳低着头,情绪平静问:“你能帮我拆了这桩事?”

  作者有话要说:

  赵睦日记:

  有些习以为常的东西,会成为正确认识事物的莫大阻碍,道理都懂,还是过不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