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28、第二十八章

  梦没做完,一道惊雷劈开浓厚夜幕,大雨瓢泼而至,赵睦无声惊醒,满头大汗,口干舌燥,闷热难耐。

  点起床头灯盏,赤脚过去把位置相对的高处窗户与朝院窗分别拉开以纳凉。

  拉开朝院窗,放下卷在窗上的竹帘,夜风裹着雨水迎面扑入,同时也悄无声息吹散团在赵睦胸口不知从何而来的烦闷。

  她猜烦闷大抵是因雨前闷热。

  坐回桌前倒杯水喝,赵睦长长叹气,试图把残留胸口的压抑,和着穿堂夜风一并吐出散去。

  夜雨滂沱,连最是烦人的蚊虫都不知躲去何处,赵睦顺手解开身上寝衣贪凉,坐着坐着忽然不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怎会无意识解开寝衣以纳凉呢?这般袒胸露腹何其有辱斯文!而且谁家女儿会有这般放荡不羁之举!

  ——等等。

  等等。

  稍微等一等。

  赵睦搓把脸低头看自己,罗织薄素寝衣松垮在身,衣下隐约勾勒出的身形与女子毫无关系,每日早晚药丸各一粒造就衣衫下完全一副少年儿郎身躯。

  这般个少男子身躯下,偏生藏着个女儿魂,赵睦生出疑问,所以我倒底是男是女?

  外头大雨奋力冲刷着三伏日里的炽天暑地,屋里赵睦陷入良久沉思。

  女娇娥假扮男儿郎并非简单青丝束起、着袭男袍便算完事,家中教导、从师学业、与人交游等方方面面,赵睦一直都是被按照男儿来培养。

  时间久,她自己都恍惚。

  若非偶尔夜深人静时想起此等真像一桩,若非与人交游时需要小心注意莫暴露,她会以为自己和凌粟刘启文他们其实是同样性别。

  所以现在,她会在觉得环境闷热时无意识地解开寝衣纳凉,包括跷二郎腿之类男儿能做而女儿家做了会被说教不符妇容的行为,诸如此类她都做得自然而然。

  赵睦又连喝两杯水,不觉那么闷热后,她灭掉灯回床上继续睡。

  俄而,漆黑屋里骤然一亮,惊雷紧接着轰隆砸下,雨声似都被震得颤了颤,檐下铁马更加不安地当当响,紧闭的屋门被弱弱推了推。

  赵睦警惕察觉,以为是睡在旁边小耳房里,近日才从乡下庄子办事回来的亲信小厮不听,遂扬声问:“何事?”

  外头响起窸窸窣窣声,窸窣间隙中,门缝里传进来句气声低唤:“哥哥?”

  是吴子裳。

  赵睦揉眼睛摸黑起身,系好寝衣来在门后,隔门再问:“何事?”

  门外,吴子裳站在长檐下费劲地单手收雨伞,另个胳膊下夹着枕头,收个伞浑身都在用劲:“我想跟你一起睡,打雷了,我害怕。”

  好似为烘托气氛加强吴子裳所言,天公爷爷恰如其时咵嚓往人间砸下道连环响雷,带列缺霹雳那种,半边天穹都被紫色光电照亮,雨打风吹中的树木房屋露出森然鬼魅般的影,绰绰摇晃,真吓死个人。

  吴子裳打个哆嗦,鸡皮疙瘩起几层,愈发害怕起来:“哥哥快开开门。”

  好怕下刻就会有恶鬼从漆黑雨夜中冲出来,把自己抓去活活吃掉,自己这么嫩,吃起来那还不嘎嘣脆,吴子裳脑子里疯狂上演狮猫儿给讲过的那些鬼故事。

  快要哭了:“哥哥我害怕,快开门嘛!”

  “不行,”赵睦站在门后冷声拒绝:“回你自己屋去,就两步路距离,没有鬼。”

  “……”屋里回答声很近,吴子裳知哥哥就在门后,遂抱紧枕头将身靠到门上,试图以此举来离赵睦更近些,近些就不怕了,哭腔央求:“我睡地上也行的,哥哥你开开门吧。”

  赵睦狠心不为所动:“不中,回你屋去,或者去找母亲。”

  吴子裳靠着门哼扭:“婶母夜里本来就睡不好,我再去打扰她她就彻底没法睡了,哥哥,你让我进去嘛,我睡地上就中哩,我自己带有枕头,不信你看嘛,你开门看看嘛!哎呀哥哥......”

  撒娇是个好办法,只可惜现在不再管用。赵睦扔下门外那丫头,硬起心肠没搭理她,自个儿转身回去睡。

  躺床上面朝里,雨夜声繁,声声掩盖住某些无法辨别的淡淡情绪。以及,掩盖了某人翻窗而入的动静。

  次日晨,大雨整夜未停,赵睦睡眼惺忪起床,两脚才落到床前脚踏上,立马被生生吓得一激灵。

  脚踏前地毯上睡着个人,怀抱枕头蜷成小小一团,半张小脸儿埋枕头后,白肤乌发,衬得眼角那颗朱红泪痣尤其显眼。

  赵睦扭头,隔着竹窗帘看窗外,重重掐把眉心,轻轻叹口气。

  “阿裳?”她提提裤子蹲下来唤拍吴子裳,微哑声音放得格外轻柔:“阿裳,起来到床上睡吧?”

  大约是赵睦晨起嗓音肖其父低磁,睡梦中的吴子裳认错人,抓抓脸蛋发怔嘟哝:“叔父您吃肉,我不吃肉,哥哥会骂人……”

  后头还有几句,滴里嘟噜说的啥赵睦也听不清楚,反正惹得赵睦搓着眼角无声笑,笑得嘴边梨窝深深陷,小丫头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

  .

  连日狠热过后是大雨疾速冲刷,汴都夏季常见这般短暂大风大雨电闪雷鸣。

  今次大雨滂沱整夜,次日天明雨势仍旧未见减缓,东南有军报千里加急进大内,赵新焕匆匆应召入宫,赵家“兄弟”三人凑在他们爹的外书房门口,双胞胎并排距蹲门槛里边,老大脸朝里半侧身坐在门槛上。

  雨珠子落门前一砸八大瓣儿,噼里啪啦溅上赵睦衣摆,她没动,抹掉溅到脸上的雨水按住后脖颈左右转脑袋。

  脖酸疼,大约是昨夜对流窗开半宿,吹凉了。

  啧,对流风厉害,她都能被吹不舒服,阿裳躺地上睡半宿会好受?早上那会儿也没摸摸她额头烫不烫,臭丫头平时身体好似个小老虎,一旦惹上病灾可就不是三五副汤药能吃好。

  “……兄长!”赵珂唤人数声不得应,伸拳头捣他长兄膝盖:“发愣想啥呢?”

  赵睦回神,卷了卷手中纸张泛黄的旧书籍,平和舒缓:“什么?”

  赵珂纵使平日调皮捣蛋,素也不敢跟长兄乱开玩笑,指骨节蹭蹭鼻尖道:“东南军报飞来京,大内急传咱爹入宫,不知坞台川那边打成什么样。”

  “唔。”赵睦低垂眉目,漫不经心应。

  “大哥,”赵珂每次对老大改称呼,心里就准没憋好主意,胳膊肘搭到赵睦膝盖上撺掇:“咱们去隔壁推沙盘吧?”

  外书房是个单独小院落,主屋是主书房,两边耳房一个做卷房存档旧文书,一个里头有沙盘舆图之类军事用品,寻常里,枢密副使谢昶过来时,基本都会与赵新焕在沙盘上推演几回战事。

  赵珂是个十足的沙盘“杀手”,每次他进耳房,赵新焕的宝贝设备们都要被他三儿子弄坏点啥,以至于后来赵新焕不得不下令,不准老三这熊玩意独个进沙盘室。

  偏老大老二爱动脑子读书,不爱舞刀弄枪的热血军事,委屈老三想玩沙盘时只能乖巧巧跟在爹和老叔们身后,爹和老叔们推演战事时,他就充当小童儿在旁端茶倒水递推杆插小旗过手瘾,他爹不让他乱碰沙盘里任何东西。

  这会他爹不在家,他长兄和次兄在,嘿嘿,那进沙盘室耍还不是理直气壮?爹回来也不会说什么。

  赵睦坐得高,眼角微垂看三弟,只一个眼神过来,那股子促狭劲便胜过千言万语,直看得赵珂心里发虚嘿嘿笑。

  旁边赵瑾用力在他三弟脑袋上揉一把,没想到险些直接把人掫地上给大哥磕头,哈哈笑起来:“你进沙盘室准弄坏东西,上回跌折个骑兵马腿,还是兄长给修好的。”

  赵珂搭着赵睦腿,往前栽一下后被赵睦扶稳,抓抓后脑勺委屈看赵瑾,“我就是想知坞台川打到哪个程度嘛。”

  这句话正中赵瑾下怀,他往东边抬下巴,直指他爹书桌上厚厚几摞誊抄文书:“都是谢老叔抄送给咱爹的长右军报,看完直接有结果,还用得着去沙盘上推演?”

  “……”赵珂忽然不想跟眼前这两个脑子贼好使的人说话。

  是,大哥二哥能通过已呈军报及军报中所附战况,不用沙盘推演而预测出战事大体形势趋向,他不行,三人虽都是同爹所出,然则脑子的确各有不同。

  父亲的沙盘舆图都是超级宝贝,重过东珠百斛,两位兄长不让去也情有可原,赵珂无声咧嘴,不说话了,门前一时陷入寂静,雨打芭蕉显得声尤响。

  院中积水顺下水道争先恐后从下水口挤进暗沟,穿院而过的观赏溪里亦是雨水涨满,赵睦把书从这只手换到另只手拿:“雨不知还要下到啥时。”

  一句话岔开话题,赵瑾跟着往外望:“我记得每次汴都落大雨,凡连续三四日不断,则附近必有地方要遭灾。”

  “对呀对呀,”赵珂方才差点被赵瑾掫个跟头,现下干脆靠在赵睦腿上没起来,掰着手指举例道:“十年,六月底,暴雨连五日,彰德之西、济阴之北,山塌泥石下,毁村庄一十九,灾万人,伤亡三千众,四十余人下落不明;八年,七月中,大雨连旬不停,赣州溪慈龙爪盘堤决,水漫乾道山,灾十一府,颗粒无收,人相食,”

  说至此,赵珂强调:“虽书上不曾记录人相食,但我听朋友说了,当时他随家人路过那附近,不会有错,赣州本地官员联合起来打压百姓,不让把那些惨状上报朝廷,但他们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只要赣州百姓没死绝,那些被掩盖的真像就终有一日会揭露出来,兄长你说是吧?”

  “唔,”赵睦漫不经心出声应老三,眸光稍黯几分:“是,那年我跟三叔,在赣州。”

  亲眼见过……人相食。

  见过人胳膊人腿如猪肉挂在肉摊上论斤售卖;见过妇人卖自己换取钱二百,嘱屠户转交她丈夫,使她丈夫带子拿钱去换粮充饥肠,而她夫在拿到钱后顺便卖五岁儿子给屠户。

  屠户不大愿意收,五岁小儿瘦骨嶙峋实在没有斤两,赵睦于心不忍,趁屠户犹豫时央求三叔把小儿买下。

  三叔应她所求,却招得更多灾民拥来卖子,最后是护从们出刀见红,那些疯狂渴求生存下去的灾民才罢休。

  离开那里处地方后,回去路上三叔问,三叔指着买回来的小男孩问赵睦:“你救下眼前这一个,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千千万万个,比他可怜者更是大有数在,渟奴,悲悯是善,却悲悯只是小善。”

  真正的大慈大悲是什么?三叔当时发下问来,赵睦没有答案,至今都没有寻到答案。

  搭在另个膝头的手,指尖开始微微颤抖,纯粹而不知不觉的反应,控制不住,等意识到时,赵睦装作漫不经心把手指握进掌心,算是躲开赵珂敏锐发现的目光。

  三千年读史无外乎功名利禄,世家子弟自幼攻读,知道历史滚滚,书上轻描淡写一句许便是谁波澜壮阔的一生,甚至是一个朝代的兴衰更替,书中被一笔带过的“人相食”是无数家庭的支离破碎,更是书写者满怀悲悯的无声长叹。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饶是天下最有力的笔刀,也刻写不出半分底层百姓面对大灾大难的绝望和无助。

  提起三叔,老二老三双双沉默。

  三叔是他们家孩子王,虽常年带赵睦和女儿赵娥在外放官,但他与家中子侄始终保持关系良好,除去赵睦和三叔关系最好,老二老三也非常敬爱三叔赵礼达。

  包括老四狮猫儿、吴子裳、老五小鱼儿这三个丫头,即便几年前她们年纪尚小,也始终像跟屁虫般爱戴着她们三叔。

  外人口中,开平侯府赵礼达是颠覆祖宗理法规矩的悖逆狂徒,而在赵家子弟眼中,赵礼达是他们最最亲爱的三叔。

  话题变得沉重起来,赵睦合上手中书,提议道:“父亲一时半刻回不来,咱个去沙盘室推演坞台川战况吧?”

  “可我不太擅长水战哎。”老二赵瑾站起身,跺跺蹲麻的脚。

  赵珂直接摁着赵睦膝盖从地上窜起来,一蹦三尺高,差点把他“大哥”从门槛上掫下去:“我会水战,我特别会!我教你,你和大哥用舆图!”

  赵睦起身拍拍衣摆处被溅上的水渍,使唤老三去父亲书桌上拿相关战报,往外走着同老二赵珂闲聊:“要是今个再下整日,城南城北恐又要出事。”

  听凌粟讲,每岁至夏,南北城皆要为雨水所困,时积水难排,横流街巷,生活污水搅和雨水中,更甚者茅坑被雨水倒灌满,粪水满街道,恶臭等脏乱差导致鼠虫横行,疫病防不胜防。

  歌舞升平是汴都,城南城北也是汴都,光鲜亮丽和肮脏污秽都是天子脚下的汴都。

  “我觉得出事是必然,”赵珂蹦出门槛跟着赵睦沿回廊往沙盘室去,“刚出春时岭南那边就不正常,钦天监预测今岁雨水许多于往常,此前听工部子弟说,他们父兄间私下里已起说法,恐江今夏于夙州回龙口附近决堤。”

  赵睦稍微一想,道:“回龙口大坝去年不是刚新加固么,中书使柴中书发狠,同计省刘计相梗着脖吵,逼得户部尚书屠岸在大殿上哭天抢地,末了愣让户部拨巨款给工部,那可是十足十大工程哩,说决堤就决堤?”

  拨下去的那些真金白银都用到哪里去了?

  “这个外人可说不准,”赵瑾推开沙盘室门,请赵睦先进,自己随后:“我听鞠老叔说过,钱从户部出来至下到回龙口大坝工程上,中间一层层、一级级都要遭到克扣。”

  “杜绝不了?”赵睦轻手轻脚去掀罩在沙盘上的布罩。

  赵珂过来帮忙,布罩掀得小心:“鞠老叔说,官字上下两张口,中枢想要为民办事,那就得先把上面的口字喂饱,只有上头人‘吃饱’,剩下的他才愿意给下头人分,也只有办事的人先‘吃饱’,他才会愿意去帮你办事。”

  “你怎么看。”赵睦问。

  赵瑾道:“觉得鞠老叔说的有道理,但我无法认同。”

  “仔细说说?”赵睦颇感兴趣。

  “好呀。”赵瑾欣然答应,难得兄弟们有空这样相处,他太愿意与长兄交流思想。

  能进朝堂里在皇帝眼门帘底下当官者,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哪个没有过人之资?通过预测天气判断灾情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手段,而其背后隐藏的更深含义则令人不寒而栗。

  ——贪///污///腐///败。

  连赵睦赵瑾俩十四岁孩子都能琢磨出门道的事情,满朝文武大能更不会无人知晓,至于为何无人揭穿、无人追究,以及无人反抗,乃是因而今贺氏父子当朝,皇帝无权无势做十几载傀儡至今。

  大家心知肚明。

  奸佞当道,御史谏官的滚烫热血一遍遍冲刷灼烧着大明门外长阶玉道,一代代谏官以微末之躯拼死护狂风暴雨中一豆不肯熄灭的忠良火种,前仆后继与贺氏不死不休斗争,即便得不到君主理解支持,他们也从未选择放弃,从未选择放弃心中沧桑正道。

  然而这般的御史谏官们就都是好人么?非也。

  正与邪,忠与奸,是个永远值得辩论的话题。

  于是乎,屋子里一局局沙盘推演下来,赵珂自己玩得不亦乐乎,赵睦赵瑾两个边陪弟弟耍,边探讨官员贪腐问题探讨得不亦乐乎。

  兄弟三人在外书房待整日,赵珂耍沙盘耍得尽兴,赵睦赵瑾聊贪腐没聊出什么和而不同的观点,直到天黑,瓢泼大雨未停,赵新焕也未从大内回来。

  下人进来沙盘室掌灯,随着昏暗耳房被橘色灯光照亮,从沙盘转战到铺地式地舆图的赵珂,坐趴在坞台川全域图上,一手抠脚,一手把用来标注的白灰笔别到耳朵上,指着手边那份当地司天台报上来的气象走势文书对比良久,终于神色认真抬起头:

  “长兄,次兄,我好像发现点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吴子裳小日记:

  尝试过没有哥哥作依靠的生活——失败,还是离不开哥哥。

  不听小日记:

  我叫不听,是公子死忠侍从,五岁时候在肉铺门前被公子买下,从此执鞭坠镫,结草衔环,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