捻佛珠的手停下。
吴老夫人缓缓睁开眼, 看向方婆子,缓声道:“找两个可靠的,跟在后头, 别出啥事儿。”
方婆子抿了抿唇:“夫人,就这么随他们去了?”
吴老夫人沉吟半刻,叹息着点了点头。
她是庭川的娘,她纵着他、顺着他, 可她也是吴家的老夫人。
王墨是她张罗着纳进门的,可一个村里来的野哥儿,侍奉在左右成, 真要他当大房,那绝对不成。
可光罚跪个祠堂, 她这个大儿子已经要打要杀了。
她摇了摇头:“遂了他吧。”
*
这时节, 天气已然回暖。
王墨怕汉子管不住尿, 给轮车的坐板上,垫了厚厚的褥子,又在汉子的肩上, 披了一件长斗篷。
三年了,玄鳞头一回出吴家宅院。
过了幽长的巷子,外头便是敞阔的天地。
王墨推着轮车, 倾身凑到玄鳞跟前, 笑着道:“我上回出来,就想着啥时候也能和爷一块儿瞧瞧外头。”
玄鳞没说话, 只感觉迎面吹来的风,都和院子里的不相同。
那是没被束缚、拘禁、压抑的, 自在的感觉。
路上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路两旁, 正有小贩在卖糖葫芦,麦秸秆的架子上,插满了红彤彤的果子。
王墨就爱吃这甜丝丝的玩意儿。
玄鳞瞧出来了,抬了抬下巴:“买一串?”
王墨穷惯了,一个铜板掰几瓣儿花,他摇摇头:“不了,就果子外头裹个糖,就要俩铜板,不划算。”
才俩铜板,他就思来想去。
玄鳞想起后院儿的那几个,哪个不是大手大脚花钱的主。戴头上的钗环,金的、银的、翡翠的,一年四季都不重样。
他心里头难受,就想给这小哥儿也惯的无法无天。
玄鳞自斗篷里缓缓伸出手,将王墨的手握紧了:“我好几年不出院儿了,这回出来就想欢欢喜喜的,别省着。”
王墨抿了抿唇:“那、那我买一串。”
王墨推着汉子到了小贩跟前,仰着头瞧那糖葫芦。
日光里,裹在果子外头的糖浆晶莹剔透的。
小贩瞧着他俩:“小爷爷,来一串?”
王墨点点头:“来一串。”
小贩收了铜板,挑了个大的递到王墨手里:“您赶巧,卖过这两天,便不卖咯。”
天气热起来,糖浆冻不结实,糖葫芦便做不成了。
王墨接过来,伸手到玄鳞嘴边。
玄鳞不咋爱吃甜,可瞧见王墨满眼期待的模样,还是张口咬下一颗。
一股子劣质糖浆的味道,又酸又甜。
王墨也吃了一颗,酸得小脸儿都皱起来了。
他得推车,没办法拿,便交到了汉子手里。
玄鳞偏头瞧他:“就不吃了?”
“忒酸。”王墨垮个小脸,“不咋好吃。”
王墨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糖葫芦。
村子里隔一两个月就会有市集,有小贩会兜售糖葫芦。
可俩铜板呢,王墨不舍得。
有一回,他弟王虎举了个糖葫芦回来,在他跟前巴巴的吃。
一副好吃到上了天的模样,他那会儿也才十二三岁,脸上不会藏事儿,抿着嘴也想吃。
王虎不肯给,却又非得馋他。
王墨便想着,这红彤彤的果子,裹一层晶莹剔透的黄糖,得有多好吃。
年少的不可得被掩埋在记忆的厚土里,他以为他忘了,可今儿个一瞧见这糖葫芦,过去的心心念念又都浮出水面了。
他尝了一口,却不是他以为的味道。
玄鳞瞧着他纠结的模样,伸着手,给他举着糖葫芦:“我给你举着,想吃了再吃,不想吃了,便扔了。”
“那咋成,好些钱呢。”
玄鳞眉心成川,忖了好半晌,张开口勉为其难地帮他吃了一个:“还剩五个,最多再帮你吃一个。”
王墨瞧着他皱皱巴巴的脸,他知道汉子不多爱吃甜,也知道他不在乎那三两个铜板钱。
可他为了他,竟甘心吃了,咋会有这样的人呢,迁就他,对他这么好。
王墨心里头热乎乎的,抿着唇笑,伸小手自后头捧住他的脸:“爷,你真好。”
玄鳞一愣,嚼着他不多爱吃的糖葫芦:“这就好了?”
“好。”王墨笑眯眯的,“真想和爷过一辈子。”
砰咚。
玄鳞只觉得心口子的地方一震,又酸又麻的可疼。
他呼吸都乱了几拍,不由得抬眼看去王墨,这小哥儿已经推着轮车往前头走了。
日光落在他脸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瞧得人心里头酥麻麻的。
吴家的菜地并不远,也不难行,过个三道街巷,上了土路,再往前走个几里地,便到了。
挺大的一片菜园子,绿汪汪的,一眼都望不到头。
新一批菜正下来,地里好些佃农在收菜,一把镰刀咔嚓一割,再反手扔在田垄子里,待堆得差不离了,一齐搬上身后的推车。
俩人过来的时候,正瞧见这忙碌景象。
王墨在吴家院里待久了,见了这天地,才觉得又回到了土里。
他本来就是黑土地里长大的,踩在这黑土地上,心里头踏实。
田陇上,几个有身份的长工正背着手来来回回的走,在看有没有人偷懒。
一偏头,正瞧见玄鳞和王墨俩人在边上,长工起手一扬:“去去,这不是瞧热闹的地儿,别在这待着。”
玄鳞这才想起来,他俩出门,也没带个信物,谁知道他是谁。
却听身后小哥儿轻声道:“爷,那咱俩回吧。”
“就回了?”玄鳞瞧着他,“没看多尽兴吧。”
王墨将轮车推到一边,蹲到他跟前,仰着头瞧他:“爷肯陪我出来,我就可欢喜了。”
玄鳞伸手揉了把他的头:“这生辰过的,草率。”
王墨微微倾身,将脸压在汉子的腿面上,隔着件斗篷,亲昵地蹭了蹭:“除了阿娘和阿姐,爷是头一个给我过生辰的。”
他抿着唇笑:“有时候我都想,我是行了啥好运,能遇上爷啊。”
玄鳞苦笑一声:“我有啥好的,一个瘫子。”
“你不懂。”王墨鼓个小脸儿,“反正你也不用懂,我清楚就成。”
菜里地,佃农干得热火朝天,尘土泥沙漫散。
王墨抬手扑了扑灰,正要走,却听着一声可小可小的嘤咛,轻轻传了过来。
他皱起眉:“爷,你听见啥声没?”
玄鳞眼神好,他抬手指指菜地里,层层绿油油的叶子下头,有个脏兮兮的东西在动。
王墨以为是土老鼠,有点儿害怕,却听见“呜汪”一声叫。
他伸手,轻轻开拨叶片,就见个巴掌大小的狗子正缩着小脑瓜,滴溜着圆眼睛,小心翼翼地瞧着他。
王墨心里头一颤,伸手将小狗子抱进了怀里。
他瞧向玄鳞:“爷!小狗子!”
许是玄鳞性子太过冷肃,又许是动物之间的感应,这小狗子可是怕他。
玄鳞才伸了一根指头过来,还没摸到狗子的小脑瓜,这狗子便嗷呜一声,撅着屁股,一头扎进了王墨的怀里。
太小一只了,就算身上脏兮兮的,也一股子奶味。
王墨心里软成水了,抱着它哄:“哎呦,不怕不怕,爷是好人呢。”
狗子抬起头,滴溜着圆眼睛瞧王墨,小尾巴甩得欢实。
玄鳞起了坏心思,趁着小狗子蹬腿往王墨怀里拱的空,伸手弹它的圆屁股。
小狗子气得呜汪一声叫,仰起个小脑瓜,委屈巴巴地瞧王墨。
王墨伸手,拍了汉子一下:“人家小呢。”
玄鳞瞧出来他喜欢,轻声问道:“想养?”
王墨抿了抿唇,点头:“想养。”
玄鳞瞧着狗子,就想起夜里头,王墨撅着屁股往被里钻的模样。
他伸一只手,点了点小狗子毛乎乎的圆脑瓜:“那就养。”
小狗子像是听懂了,仰着小脑瓜,奶声奶气地汪汪。
王墨抱着小狗,欢喜地咧开嘴:“爷!我太高兴了!”
他伸手,举起小狗子,又抱进怀里:“我有小狗了哎!”
王墨心里满满当当的,他觉得,这是他过得最好的生辰了。
回去的路上,王墨的嘴角都没下来过,连远山吹来的风都是香的。
他得推车,小狗子自然就放到了玄鳞的腿面上。
挺小挺脏的一坨,浑身上下都是土,看不出本来的毛色,见玄鳞在瞧它,哆哆嗦嗦的将自己团成个球。
玄鳞觉得新奇,若自己是蛇也就罢了,怎么成了人,这毛茸茸的小东西还如此怕他。
他伸着大手,将小狗子托在掌心。
四目相接,小狗子玛瑙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儿,小尾巴一卷,哼哼唧唧的想跑。
玄鳞怕摔了它,又得惹王墨生气,赶紧将小狗子放到了腿面儿上,伸一只大手护住了。
王墨推着四轮车,进了吴家大宅的小巷子里。
这回,再没有人拦。
王墨伸手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便自里头打开了。
孙婆子给玄鳞行过礼,一眼就瞧见了他腿上毛茸茸的小家伙。
她一惊:“哎呦,打哪儿捡了只狗子?黑乎乎的。”
王墨反身将门关上:“菜地里捡的,等了好半晌,没瞧见有大狗来寻它,就给抱回来了。”
孙婆子歪头看着小狗子,小狗子有样学样,也歪头看她,孙婆子道:“这狗子聪明的,取名了吗?叫啥呢?”
王墨这才想起来,还没给小狗取名呢,他低头看向玄鳞:“爷,咱叫它啥好呀?你给取个呢。”
玄鳞摇摇头:“这是你的小狗,你取名。”
王墨听着话儿,抿唇笑起来,对呀,这是他的小狗。
他想着,这小狗子是他打菜地里抱回来的。
抱它的那片地,种着洋芋头。
他搂着小狗,对玄鳞道:“就叫地蛋子吧!我们村给洋芋头都叫地蛋子。”
玄鳞瞧着他:“……”
孙婆子也瞧着他:“……”
小狗子还瞧着他,小尾巴却甩得飞快:“呜汪!”
王墨垂着头叫它:“地蛋子!”
地蛋子:“呜汪!”
王墨颠了颠手臂:“爷,它喜欢这名儿哎!”
玄鳞笑着摇头:“你欢喜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