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十二月底>第82章 清明

  四月悄然而至。这几天阴雨连绵,把刚回暖的一点儿春意也给浇淡了些,连四周的绿都带着灰蒙蒙的春烟。

  家里那边的习俗讲究不能清明节当天去扫墓,房翠翠特意打电话嘱咐了俞北一声,还说要是时骆跟着一起,那一定要回厘县吃饭。

  如今俞北心境平和不少,能够正常谈论这方面的事情;虽然听到“扫墓”两字,情绪还是如雨滴入水,泛起涟漪。

  俞北问了时骆的意思,顺便调侃他说奶奶的语气还挺正式,问他有没有做好准备。时骆红着耳廓,镇定地计划明日的出行。俞北笑了笑,没再多说。

  第二日坐上车时,俞北忽地想起时骆再没回过含桃的事儿,不免责备自己疏忽,坐在车上他偷偷打量时骆好几眼。

  时骆神态自然,见俞北总看自己,在他脸上捏一把道:“别想看我在奶奶面前出洋相,我可是准备充足。”

  “我有那么无聊?”俞北松活下来,背靠上座椅,“看你出洋相有什么好,最后还不是要我哄你。”

  “可拉倒吧你。”

  “哟嚯,哥哥硬气了,不知道谁第一次上我家见妈妈——”说着俞北一下噤了声。

  气氛蓦地安静了。时骆望向俞北,搓搓他的后脑勺。俞北拉下时骆的手,握在手里,冲他笑笑说:“今天再带哥哥去见妈妈。”

  “嗯。”

  到达墓园,外头已经停了不少车。买香烛的时候,俞北注意到时骆在最后又多拿了一板挂鞭,他假装没看见。

  提着准备好的祭品,一起爬坡朝上走。道路两边种满了柳树,这个时节枝条已经长得茂密翠绿,从枝丫垂下随风飘动,像一排天然珠帘。大概也刚停雨不久,水泥路的颜色也是深深浅浅。春风清凉,空气中泛着些泥土的潮腥;越走近里面,潮腥中还夹杂起鞭炮燃尽后刺鼻的火烟味。

  一级级台阶登到许余馨墓碑前,视线接触到永远停留在这里的那张笑脸时,两个人都有些晃神,随后俞北笑了一声,说:“刚下过雨,妈妈这里好干净啊。不过我还要再给你擦擦。”说罢便拿出抹布,仔仔细细地打扫墓碑。

  时骆在一旁帮着把香烛和供品摆起来。

  俞北一边擦一边和许余馨说话:“妈妈我今天是和时骆一起来的,”又小声道,“你应该知道了吧,他不只是朋友哦,”抹布擦过墓碑上“儿子 俞北”字样旁,“他应该是和我并排刻在这里的人。”

  俞北扭头问时骆:“那应该叫什么,儿婿时骆吗?”

  “你再调皮小心晚上阿姨给我托梦让我收拾你。”

  “好啊,”俞北对着许余馨的照片说,“你看他,都是儿婿了,还当着你叫阿姨。”

  时骆笑着拍一把俞北脑袋,点燃两把纸钱放到与许余馨相邻两位烧纸的瓦盆内,悄声念叨:“我们妈妈,就拜托邻居多多照顾了。”

  俞北和时骆一一上过香后,又蹲在碑前往许余馨的瓦盆里添香裱,默默的,谁也没说话。灰烬漫天飞散,好像有种老说法说烧纸的灰飞得高便是故去的亲人在那边对于祭拜她的回应。瓦盆里烧得热烈,不知是不是被烟燎到,俞北眼眶湿润,下眼睑像是含了水。火焰使空气鼓动,时骆从边缘盯着仿佛快要一起融化的俞北看,无论真假,他相信许余馨真的在另个世界好好保佑着俞北。

  带来的纸全部添进瓦盆,俞北一直盯着它们燃烧,直到盆里的火星越来越微弱,香裱成为一团黑糊糊的灰。

  半晌,他站起身,对时骆说:“走吧。”

  时骆点点头。

  两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许余馨的照片,“妈妈拜拜哦。”

  并肩下着台阶,时骆问:“刚愣半天在想什么?”

  “跟妈妈说了几句话,”俞北目视前方,将不远处群山的全貌尽收眼底,长吁口气道,“向她认了错,又保证以后会听话。”一笑,“还跟妈妈夸了你,妈妈估计也赞同我,你没看那会儿火烧得特别旺。”

  “行吧,以后我会替妈妈看住小福宝。”

  俞北眼睛弯弯的,牵住时骆的手,“改口啦。”

  说话间,两人走完台阶下到平地。接下来再去专门用来放鞭的香炉鼎放完鞭炮便可以离开。

  正在此时,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时骆的名字。俞北和时骆一齐停住脚步,尤其时骆,直接僵在原地。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会在这里遇见他们;更没想过含桃这么多墓园,连奇是葬在这里吗?

  寻声望去,便看见连奇的父母站在前面。连奇母亲气势汹汹,即使要依靠旁边女人搀扶也要向他们走来。

  俞北下意识侧身,挡住时骆半边胳膊。

  连奇母亲指着时骆就过来了:“你还敢回来,还敢来这儿?是谁告诉你连奇在这儿的。”

  见时骆面无表情站着也不吭声,似乎觉得自己更占理似的,拔高声音直接嚷道:“说话啊,不是躲走了吗,现在有脸回来了?”

  四周已经有人听着声儿望过来看热闹了。

  俞北眉头皱起,心里不大高兴别人冲他哥叫唤,可这事他这会儿也不好说什么,拉着时骆抬脚就走想绕开面前的女人。

  才走一步,连奇母亲又拉人挡在他们面前,拦着他们不给过,看见两人相牵的手,她一声冷笑:“原来不是来看我们连奇啊,”盯着时骆嫌恶地说,“勾引完我家孩子现在又勾引上谁?

  她越发歇斯底里:“祸害完我们家孩子,又来祸害别人,”凑近一步,眯缝着眼,恶狠狠道,“不怕人家里人半夜来找你啊?”

  俞北拉开时骆挡在他面前:“搅大家清净的是您。”

  “你算个什么东西,滚远点,我不想找你麻烦你别自己碰上来,识相你就给我站开。”

  俞北冷静地注视她,纹丝不动。

  “您说话客气点,”听见俞北莫名被骂,时骆有些恼火,“我们的旧事不要牵扯进其他不相干的人。”

  连奇母亲又是一声冷笑,“还挺护短,当年怎么不见你承认啊?不是不知道吗。说得那么坚决现在不还光天化日牵男人的手,你以为你能是什么好东西啊?”

  余光注意到时骆脸色不太好看,俞北紧紧攥住他的手。

  “我就知道是你这个搞玻璃的,带坏我们连奇,害死他。除了害人一辈子你还会什么?!”说到气极,举起手上的花束就朝时骆脸上砸。

  俞北迅速将时骆拉到身后,伸手拦下已经挥至半空的花束,保护的姿态昭然可见。

  大概怕俞北想打连奇母亲,连奇父亲也冲了过来,“你想干什么你?!”

  俞北甩下手,扫了他们一眼,“害死连奇的到底是谁,你们不知道答案?你们很清楚你们儿子为什么死,别因为自己不敢接受就把过错全部推给别人。况且,这么多年你们还是这幅样子,如果连奇地下有知,未来相见,你们以为他能愿意认你们?”

  话说完俞北牵着时骆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背后如何谩骂和哭喊也和他们没有关系。俞北瞥一眼身旁,见时骆没有想说话的意思,也没主动开口,俩人一路无话走到车边。

  俞北推了推时骆,“坐那边去,我来开。”

  时骆怔怔看着他,良久,提起手上的袋子说:“我们忘记放炮仗了。”

  俞北无奈地笑道:“都走下来了还上去放吗?”

  “放吧。”

  俞北又牵着时骆原路返回,在小广场找到用来放鞭的香炉鼎,点燃鞭炮将它们丢进去,听着它们噼里啪啦地在眼前炸开,红色的纸皮崩得四处飞散。

  再次坐回车上,时骆还是被俞北推到了副驾驶。

  感觉时骆还是没精打采的,俞北问:“明天,我陪你来祭拜他?”

  “嗯?”意识到俞北在说连奇的事情后,时骆摇摇头,“不用,我刚给他放过鞭炮了。”

  俞北颔首没再多提,扭响引擎,没走高速拐上国道。

  开了一阵,时骆像是才回过神,他转头问:“你都知道了?”

  “嗯,”俞北提前打断时骆问道,“哥哥会觉得我说得太过分吗?”

  时骆摇头,“他们说我什么我可以当没听见,但那样说你,即使你刚没那样做,我也不会忍下去。”

  “即使没说我,你也不能一昧忍下去,站着给人骂算什么事儿,”俞北笑笑,“既然认同我反驳他们的话,你不要又钻牛角尖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次,问了都简哥。”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我不是想偷摸打听你秘密的啊。”

  “我没想对你保密,”时骆说,“我只是觉得这事跟我们俩毫无关系,没有说的必要,谁知道会发生这些事。”

  “我不在意事情怎么样,”俞北说,“我在意的是你的心情和想法。当然,如果你有想说的可以跟我说。但现在,先下车吧。”

  “诶?”时骆这才发现他们没有走高速,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了“樱桃林”的招牌下,“怎么来这儿?”

  “临时起意,”俞北关上车门,“以前每逢樱桃上市,我们家周末会来这儿摘樱桃。这会儿摘果子不成就看看樱桃花吧。”

  时骆跟在俞北后面,他也在家庭聚会的时候跟家人一起摘过樱桃,但去的是离家比较近的樱桃沟;那里更像每家种了几棵树专门供人采摘,而不像这片樱桃林,整片整片地簇集在一起。放眼望去,满是攒成团的白色小花,挤挤攘攘缠绕树枝热烈开放。

  没有进入别人园子,他们沿着小路一路向前。从没见过如此大片绽放的樱桃花林,时骆逐渐被这五瓣小花吸引,仿佛漫步在春日的雪天里,他跨步追上俞北牵住他。

  俞北其实想带时骆去林子中间的湖边,不知道这湖有没有名字,既然藏在樱桃林内就叫它樱桃湖吧。樱桃湖边有独木舟,在他久远的记忆中,曾经有几次颇为羡慕泛舟的情侣;那时候他已经进入青春期,不想和俞铭顺一起坐,也不好意思和妈妈坐,所以他甚至连想划一次独木舟的想法都没有说出口过。

  这回心愿总算达成。偌大一湖,只有他们一只小船。

  两人面对面坐着,俞北划桨,渐渐来到湖中央。

  “累不累,换我划会儿?”

  “还不累。”

  “那累了再给我。”

  时骆闲散地坐着,享受这份闲适安宁。在湖水上悠悠荡荡,仰头望望顶头的天儿,这块天儿仿佛都被洁白的樱桃花映得比别处净亮。

  “宝贝儿。”

  “嗯?”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逻辑奇怪,想太多?”

  “不,但你的想法我能理解。”

  时骆语气跟湖面似的,平静无波,“连奇走前曾偷跑出来找过我。他等在我回家的路上,拉我的手说喜欢我,他可能觉得给我惹了麻烦,所以让我不要讨厌他。”

  “我不会因为这个事讨厌他,可我也不喜欢他,最后也只能跟他说,我和他会一直是好兄弟。”时骆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再没见过他,再后来就从他妈那里得知他去世了。我要是那时候能喜欢男生,他也不至于。”

  时骆和连奇因为一道题才熟起来。有一回时骆去抱作业,大概老师都去开会了,他见连奇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因为做不出题抓耳挠腮焦虑不已便主动搭话帮他解了题。相熟后他也隐约了解连奇大概生活在一个怎么样的家庭;氛围压抑,父母总是不停施加压力,稍有不满动辄对他冷暴力。一有机会时骆便尽可能邀请连奇参加他们活动也是因着这。

  连奇会喜欢他,还说是那种喜欢,是他想也想不到的。他还是有点儿慌了,不会厌恶但也没办法接受,所以撑到极限只能给出他们会是好朋友的承诺。如今想想,要是重来一次他也许不会那么武断地拒绝连奇,会考虑各方面的状况后,先稳住对方的情绪。而不是像那时候一样,因为错愕而直接抽走自己的手。

  “刚开始我是真的很自责,但现在好很多我也想明白了,只是突然碰上他父母让我又想起了高中那时候。”

  俞北听罢,沉吟一会儿,问:“话说出来可能有些狠心,但我还是想说。哥哥,你认为你那时候能够接受男生,然后接受他,结果会和现在有很大差别吗?”

  时骆动动嘴巴,答不出个所以然,随后敛了目光似是陷入沉思。

  “你知道的,我们谁也说不准。假设你为了稳住他的情绪接受他,面临的问题不会比现在少,首先,他的父母就是极大的障碍,”俞北说,“他们会对连奇做更过分的事儿吗?说不准。他们会对你以及叔叔阿姨造成更大的伤害吗?不知道。更不知道的是,当连奇发现你并不是真正喜欢他,这只是你的善意缓冲,他会不会崩溃呢?通通说不准。”

  “或许吧,或许他可以成长起来,调整了心态,能够理解你的好意,面对家庭的矛盾他也能够去化解,最后全员大和解,美满生活。但这也是假设,一切都未可知。”

  “我不是为了宽慰你,说起来好像是我在针对连奇。但万一真如我说,所有事情都有它的定数,遇上你,某种程度上也许延缓了连奇的离开,让他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那么你还认为他的死亡,真是因为你不喜欢男生造成的吗?”

  “所以啊,因为未知的事情让自己背上这么大个包袱,是不是傻了点儿?”俞北把桨递到时骆手里,“哥哥划吧,我累了。”

  时骆愣愣地接过木浆,顺手划了起来。心里因为俞北的话,像被桨打了一棍似的,动荡起伏。

  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鸟鸣,俞北伸手到波纹里撩起一指头水,半玩笑道:“哥哥喜欢我的时候算不算移情啊?”

  听到这话时骆即刻清醒,眉间立刻拧出小疙瘩:“说什么屁话,按我以前的强迫症怎么着也得交往十八岁的才算移情吧。”说完又察觉这话有歧义,“不对,移个屁的情,喜欢才能移情,我又不喜欢他。”

  “是啦是啦,”俞北扑到座椅对面,钻到时骆怀里,“哥哥只喜欢我。”

  独木舟失了平衡猛地一晃,时骆紧张地丢开木浆,单手搂住俞北,“你慢点儿。”

  不再剧烈动作,小船又平稳下来。时骆盯着俞北的后脑勺,问:“你刚是不是在吃醋?”

  “不是哦我才没有,”俞北指向岸边指挥道,“快划回去,奶奶还在等我们。”

  时骆笑而不语,心情比刚刚好了不少。

  在樱桃林耽误了时间,到达厘县已经快下午一点。路过路口那间小卖部,还得到老板娘好意的关心。

  房翠翠已经准备好饭菜,打开了院门等他们。她精神头儿不错,老远便喊:“快点儿来吃饭,菜都凉了。”

  两人应了一声加快脚步。

  说是做好准备不出洋相,结果把带给房翠翠的东西递给她时,时骆还是表现得有些拘谨。

  俞北偷笑,揽过时骆的肩膀推着他朝饭桌走。

  “奶奶准备这么多菜。”

  “那可不,你俩喜欢的,都有。”

  “辛苦翠翠。”

  “谢谢奶奶。”

  “快坐下吃,傻站着干吗。”

  俞北和时骆赶紧落了座,等房翠翠动筷。房翠翠又去厨房忙活一阵,回来后在每人面前放了一个小酒杯,倒满酒。

  房翠翠招呼道:“来,我们一起。”

  两人赶紧端起杯子。

  看着两人喝空了杯子,房翠翠从侧兜掏出一封红包,递给时骆,“小时,这是奶奶的心意。”

  时骆不明所以,下意识看向俞北。

  俞北噗嗤一笑,凑近时骆小声道:“给你的改口费,快收着。”

  时骆连忙伸手接下,红了脸,“谢谢奶奶。”

  房翠翠打圆场道:“改了还不是奶奶。”

  “那你想改什么,”俞北笑说,“你想让时骆跟我一起叫翠翠啊?”

  时骆慌忙摆手。

  房翠翠眦俞北,“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没大没小?”

  俞北嘿嘿一乐。

  “你们俩就安心过,看到你们过得好,奶奶也高兴。”

  “是。”

  三个人一边吃一边闲聊。房翠翠如今自在得很,每天想去哪逛便去哪逛,偶尔兴致来了,晚饭后还会跟着其他老奶奶一起去广场跳舞。

  俞北觉得这样怪好的,既愉悦到心情,还锻炼到身体。说着他想起来,“对了奶奶,我得了个出国留学的名额,你觉得怎么样?”

  房翠翠点头,“你们俩自己商量就行,这事儿我也不懂。”

  “学费的话,卖掉芒吉的房子可以吗?”

  “当然随你,”房翠翠说,“本来也是你的东西。”

  时骆安静地吃饭,只听不做声。

  返程时,俞北顺便在含桃的派出所办了护照。拿着只有他一个人名字的户口本,递到时骆面前道:“给,拿去你领证用。”

  “什么啊。”打马虎眼掩饰羞赧,手还是诚实地接过户口本,翻开瞅了几眼。

  “唉,好想跟哥哥在一个户口本上。”

  时骆默然。

  正当俞北以为时骆不会回话的时候,只听他悠悠说道:“收养你,应该能成。”

  “没想到,”俞北笑歪趴到时骆肩上,“哥哥玩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