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对着龙黎的那副神情, 她已然说不出更残忍的话了。
回到主屋时,杨白墨正独自翘着脚在餐桌边吃饭,见她们两人露面, 他一口萝卜干险些噎着, 顺茶水的空档,他强压下膈应的神色, 转而又漫不经心地问:“听说你们今天要走啊?”
顾弦望觑他一眼:“杨白白在哪?”
灶间里传来倒水声。
杨白墨一抬胳膊肘,往屋里指:“烧水,这时间天暖和点,这小子得给老太公擦身子。”
说话间,杨白白已经端着满脸盆的温水稳步走出来,右手手腕还卡着只热水壶, 他动作很利落, 袖子卷到大臂上, 肩上搭着两条干净毛巾,看来这活计干得已极为娴熟。
他扫了几人一眼,大踏步往里走:“等我一会。”
杨白墨习以为常地喝着稀饭, 等人进屋了, 又喊:“欸阿白,既然她们下午要走, 那中午是不是还得摆一桌啊,你看看冰箱里还剩些什么肉, 叫阿红看着做点好的。”
“不必了。”顾弦望漠然拒绝, 侧目问:“这宅院里姓杨的只有他一个?”
杨白墨莫名其妙:“屁, 这不还有我呢。”半晌反应过来她的言外之意, 又腆着脸补充:“哦,我们杨家就是阿白出息么, 这小子孝顺啊,谁能和他比?”
阿白阿红,叫着倒像是两个仆役,她可没看出这对兄弟哪里不能对比。
顾弦望没再理会他,径自走向老太公的房间,杨白白这会儿正在调水温,方才烧火额间烘出不少热汗,给开门的声响惊了跳,忙赶人:“你进来干嘛?我这马上要给老爷子脱衣服了,有事一会再说。”
顾弦望没让龙黎进门,自己将房门掩合了,抱臂道:“我也有师父,照料过,没什么可忌讳的,一会我们就要走了,有事交代你。”
杨白白哦了声,低头搓洗毛巾,还是有些别扭:“要说什么就赶紧说。”
顾弦望平铺直叙:“第一,是你妈妈的安排,照现下这个状况,你不能再单独留她待在屋里了,我记得杨家有专门练招子功的地窖,你把人安置在里面更为合适,若是手头有摄影机,最好架一台,时刻关注她的变化。餐食可以照旧,但是夜里额外提供份生肉,一定警惕不要沾到她的血,如果她身上发出气味,便不要再接触了。”
“第二,昨夜来暗袭的人应该是玉子,我怀疑她也进行了某种改造,你可以理解为她也变异了,所以身手与在秦岭时已不可同日而语,并且她手里有枪,你应当知晓,杨家混了这么多年江湖,这是在自家地头,如何自保应当不需要我一个外人再置喙。”
“第三,昨晚龙黎身上的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老太公要与我们合作,那眼下我们与你们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手机保持通畅,有任何事,任何情况,我会联系你,你也一样。”
“龙家古寨的事,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所以,不要乱来。”
杨白白闷声给老太公擦脸,垂着眼睫不知想些什么,老太公手里盘着对核桃,苍老的脸上竟显出几分天真,听了半天也没多大反应,只是乐呵呵地笑,半晌,他才应了句:“知道了。”
顾弦望顿了片刻,转身准备开门。
“喂,午饭还吃不吃?”
她的手停在门把上,从他的语气里莫名听出丝挽留的意思。
“不吃了。”顾弦望半回身,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这些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没必要自己担着。”
杨白白一时没分清这些事指的是龙家的事,还是照料的事,迟疑道:“没什么。”
“那什么,你妈的事,之前我不知道鳖珠染了毒。”
对不起三个字憋在嘴里上蹿下跳半天,他涨着脸又问了遍:“午饭真不吃?菜…还剩挺多。”
“不了。”她拧下把手,“金乌似乎挺喜欢这里的环境,我们这次去福清不方便带它,托你照料了。”
开门的刹那,一直盯着窗外的老太公突然回过头,面上是难得的慈祥,“阿柳啊,又要出门练功?”
杨白白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看去,顾弦望背身站在门的交界中,看不见神色。
沉默片刻,她缓缓将门带上。
“嗯,这就走了,保重。”
…
出门时,龙黎已经将车开到正门前,车窗边杨白墨不知一个劲地缠着她说些什么,见人走近,她推开车门将人晃到一旁,绕到副驾给顾弦望开门。
砰砰两声车门闭合。
杨白墨急得跺脚:“欸,别急啊,等我一下,我行李还没收!”
“都交代好了?”
“嗯,他怎么回事?”
龙黎瞥了眼后视镜,打转方向盘提起车速,“想跟着来。”
“你把拜码头的事告诉他了?”
龙黎淡道:“局子越乱,对我们越有利。”
山景在车窗外飞速驰过,那胖鸟在野鸡群里乐不思蜀,见车走了竟也不急,蹲在树枝上啾啾叫了两声,敷衍着送了别,转头又往孔雀窝里飞。
杨白墨的确跟着来了,只是车在半路就被龙黎几次加速变道给甩开,临近高速口的时候便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从杨家到福清的车程约莫一个半小时,分明是最后的独处时光,车内气氛却异常沉滞,龙黎单手持把,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况,只有几次加速时能隐秘窥见她的情绪似乎不虞。
毕竟才有过那样的对话,顾弦望托腮看着路景,懊悔吗?也说不上,她只信任龙黎,这些话她无法同别人开口,只能是她,在经历过秦岭之行又见杨母的状况之后,她确实无法再自欺欺人,她在变化,而这种变化令她极度不安。
但龙黎应当为她承受这一切么?
她明白这并不公平。
在厝屋睁眼的凌晨时分,她不是没祈愿过天不要再亮,时间就此停驻,在山里,在夜里,在她身边,她不过是个惊觉动心后倍加怯懦的普通人,而普通人的世界里难得双全之法。
秋季的东南,群山依旧青翠,天光温煦,她在心里暗自叹息。
该怎么办呢?
顾弦望看回车内,试图破冰:“你既让人跟着,怎地又戏耍他?”
车速刹缓,排队缴费,龙黎看了眼手机信息,平声道:“我给了他消息,他想钻营,自该想辙。”
有问必答,但绝不多说一句,顾弦望抿了抿唇,从物架上拿水,“那,你渴不渴?”
龙黎摁下车窗,递出现金,收回票据,全程面无表情:“不渴,你喝罢。”
顾弦望:……
很好,不渴不饿不困,龙队标准三件套,她暗自哀叹,这次龙黎好像真的生气了,比在西安那一回还要严重。
“我们现在去哪?”
“人已经到了,在车站。”
“走鼠?坐车来的?”
“嗯。”
顾弦望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悄悄觑着龙黎的神情,她的骨相锋利,侧脸严肃时尤似冰雕玉塑,自带着不容侵犯的高洁。
“巧了。”顾弦望趁势抚上她平放在档把上的手,另一手将手机屏幕转去,“叶多多马上也到车站了。”
这一招叫声东击西,顾弦望面色一派自然。
龙黎用余光扫过她的手背,不动声色地嗯了声,十字路口转向,她仍是单手转盘。
待到了车站,顾弦望才真正理解龙黎为什么会同意让叶蝉一道过来,先前虽有预料走鼠人手不足,却没想着此行竟只来了一个人,这人还是个熟脸,她在红馆曾有过一面之缘。
小丫头戴着只绿色的棒球帽,嘴里叼着棒棒糖,老远就招呼:“哈喽,两位漂亮姐姐,好久不见啊。”
她伸出手,挨个去握,“我叫CC,姐姐们还有印象吗?”
CC是个自来熟,热情程度可与叶蝉一战,她从天津辗转过来,身上只背了个黑色双肩书包,再没旁的行李。
这阵势,哪有半点要来开盘口的意思?
龙黎似乎早已知晓,手指在她抓握之前便轻触收回,淡淡应道:“麻烦你了。”
“这有啥麻烦的,为走鼠服务嘛。”她嘿嘿一笑,转头瞥见外头有卖棉花糖的小贩,眼睛不由放光,“咱们还等人吗?不等的话,我能不能去买只棉花糖吃?”
话音刚落,出站口里又涌出波人潮,一道影子左摇右蹿,拖着只大行李箱咔啦咔啦的狂奔而来,刚到眼前便撒开手恨不得跳到顾弦望身上,熊抱之余满脸都是久别重逢的可怜。
“呜呜呜,顾姐姐,我好想你啊!我要委屈死了!”
龙黎把住她的行李箱,“先下来,车站人多眼杂,上车再说。”
也就从出站口到停车场的功夫,两位曾见过面的社交恐怖分子便已经称姐道妹,一人手里捧着只硕大的棉花糖挤在后座上叽叽喳喳。
安静多时的车厢这会儿像是载坐了一队幼儿园刚放学的小孩,顾弦望不由揉摁眉心,回头打断:“不是说今日还要见教授么?怎么来得这么早?”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叶蝉唆完棉花糖的竹签,愤愤不平道,“那什么教授啊,一早上光晾着我了,一会儿说人还没出门,一会儿说堵车,我从早上七点开始等,等到十点那助教和我说他中途接到通知说是有事儿,要临时出差,不来了。”
“明明导师都打过招呼了,而且昨天还和我通过电话,问了一堆有的没的,尊重人嘛?”
CC同仇敌忾:“谁啊?叫什么名字?我给你报仇!”
“叫蔡继工,M大历史系的。”叶蝉反应了一下,“你咋给我报仇?”
“黑他,给他发垃圾邮件,或者把他电脑里的文件夹全给清空,怎么样?”
叶蝉想象了一下自己电脑里的论文突然被删除的惨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也——太狠了吧?不对,你会玩儿电脑啊?黑客?”
“嗯哼。”CC抬起下巴,有些自傲,“资深黑客,先前花会上那事可不是我的责任,那是人家混进来了,从内部篡改的视频。”
说着,她从背包里抽出笔记本,行云流水地敲打一番键盘,转过屏幕,“看看,是不是他的简历?”
屏幕里的信息是一份内部的电子信息表,里头从蔡继工的户口信息到各阶段的学历证明都有,滑下来便是他完整的就职履历,履历里显示他在八二年任职B大刘若谷教授的助理,曾随队到西沙参与组建海洋考古队的工作,而后在八五年入职M大,后来就一直留在福州工作。
表格再往下滑,就都是他个人发表过的论文,文章后边还有些代码,点进去竟然可以直接链接数据库母本。
叶蝉目瞪口呆:“是…不是,你这怎么做到的啊?”
“是就行。”她咬着竹签,又转回屏幕,“他们校园网内部的防火墙也太弱了,我都不用PING,直接找个少量特权的口令就能访问数据库的所有表。”
听不懂,但好像很牛逼的样子。
顾弦望若有所思地问:“那网络论坛上已经被删除的帖子,是否可以恢复?或者能不能找到发帖人的IP地址?”
CC目不转睛地应道:“那得看是多久以前的帖子了,只要数据库还没有清理,就能找到人。”
“大概,一个月前。”
“那应该没问题,你想查到哪个程度?IP地址的话只能大概定位那个人使用电脑时候所在的省市,最多到区,想要再详细的话我就得顺着查一下他的网络使用记录,稍微费点时间,半个小时吧,半个小时我可给你对方的物理地址。”
半个小时……
顾弦望不免有些诧异,先前她的帖子被删,寻山旅人也跟着销声匿迹,这事情困扰她多时,没想到落在CC手里只是半个小时的事。
“唔。”CC把竹签扔到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支新的棒棒糖叼上,“这个叫蔡继工的,还挺有钱啊。”
大学教授能有几个钱,叶蝉好奇地凑过去,“多有钱啊?”
“喏,三套房子都在市中心,还有套别墅在福清郊外,还有铺面,他儿子打小就上私立,还换了国籍呢。”CC又快速转换了几个页面,咂舌,“啧,法拉利,在他老婆名下,不过付款走的是他的卡。”
叶蝉都看愣了:“大神,你有这技术还干啥走鼠啊,直接去国安多好。”
CC笑笑:“不是我技术多好,是他把自己的资料全部整理成电子表格存在电脑里了,我用邮件直接黑进他硬盘,就和逛大街似的,成了,有哪些要删,这些都是他的那些什么考古记录之类的。”
“别别别!千万别删,能不能导出来?这个贼重要啊!”
CC哦了声,“行啊,一会我导进U盘里,你自己拿去看。”
叶蝉简直热泪盈眶,这还求什么人,直接自己看,爽歪歪啊。
CC拷贝完资料,合上屏幕,轻揉眼睛,她这眼睛算是职业病了,以前只要盯上电脑就没日没夜,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好几次差点低血糖晕倒,所以头儿才嘱咐她随身带着棒棒糖,没事就含着,现在她得克制,反正到了酒店还有时间。
“论坛的事儿我一会到了再给姐姐查,先说一下正事吧。”
“今天中午刚得的消息,平潭那边的宴会恐怕办不成了。”
“英国公司那头好像放出话了,最近这时间也挺敏感的,好像有人在背地里搞事,匿名举报了几次他们盘口的问题,本地的大佬们也很谨慎。不过还有个消息,他们的地区负责人也要举办秋季酒会,私人性质的,安排在他们自己的别墅里,位置在南岭附近,也给我们发了邀请函。”
这是要给她们一个下马威的意思?
龙黎看了眼后视镜:“时间?”
CC嘿嘿一笑:“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