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 两人各归其位,顾弦望用溪水泼了把脸,凉意一激, 精神也稍微振作些。
开始她还或站或坐, 通过活动腿脚的方式保持清醒,看看远处的祭坛, 再想想那些没有头绪的谜团,脑子连轴转了几天,终于罢工了,风雾从天顶沉降,林叶的影子缓慢地在时间里走路,不疾不徐的, 慵慵懒懒的, 好久才挪动一点点。
等到月亮再转过来一些……顾弦望的意识里没头没尾的冒出了这一句话, 下一秒,人就支着下巴睡过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夜每个人都睡得那么沉, 疲惫如同纺车, 将所有人的神经抻得长而散,就连龙黎似乎也浸入了黑沉的梦乡, 全然失了警觉。
不远处,一只布鞋轻巧地跨过灌木枝, 无声地落在地衣上。
阿秋一手紧攥腰刀刀柄, 一手拉着麻绳的绳头, 眼中隐隐闪烁着嗜血的红光。
叶蝉亦步亦趋地被她拉拽着, 嘴里被堵得严严实实,她下颌骨酸爆了, 一路上光顾着滋溜不自觉淌出来的口水,她搞不懂这位姐为什么要偷偷地捆她出来,这一路几乎都在钻地道,钻得她脑供血都快不足了。
可惜作为阶下囚,叶蝉没啥话语权,为了展现作为人质的良好态度,争当先进标兵,以求多苟一些存活时长,她是让走就走,让跑就跑,绝无二话。
“唔?”
好吧,就算现在要把她捆在树上,现在…也不是不能配合。
阿秋冷冷地盯着叶蝉的脸,视线从她眼里的重瞳,转到她的喉咙上,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后接一个割喉的手势。
叶蝉眨了眨眼,咽着唾沫讪笑,忙不迭点头表示自己懂了——要么闭嘴,要么蹬腿,明白!
阿秋嫌恶地撇开眼,一矮身钻进了齐腰高的草丛里。
气味,空气里还残留着柴炭的味道,还有…那股幽淡的冷香,她记得这个味道。
阿秋的掌心里紧捏着一只草编的蚂蚱,因为过度用力,几乎干瘪,她浑然无觉,仍旧屏着一口气,不顾腿上的箭伤,疾步伏走向她真正的目标。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她们没有这么容易死!
阿郎、阿岩,她今生所有的挚爱都已经失去,她今夜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一定要亲手报仇雪恨。
溪水声愈来愈近,她忍不住兴奋地提起唇角,牙关咯咯作响,手背青筋尽起,芒草的叶隙中,她已经看见了,那个女人。
只要一击,只要…五、不,三秒钟。
阿秋的胸膛几乎不再起伏,弯膝深坐,只待这一跃——
扑啦啦!
正待她跃起半空的一刻,一道肥硕的身影突然从对面的草丛中飞扑而出,浑如一只长毛的气球,嘭的一下正正砸在阿秋的脸上。
顾弦望闻声惊醒,没料着钢刀银刃已在近前,身子一侧,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刀,好在对方被胖鸟打了脸,已经先偏移了重心。
顾弦望二话不说,抬腿就照着来人软肋鞭去,就听着声闷哼,那人躬着身子扑倒在地,半身如虾米般蜷了起来,看样子是疼极了。
这动静把姚错都闹了起来,龙黎赶到人前,眼底也还留着一丝迷离,她晃了晃头,怪道:“奇怪,今夜睡得太沉了,竟丝毫无觉。”
顾弦望先踢开那人手里的刀,见着这身姿似个女人,便没让姚错上手,自己把来人的手背了过来,摁瓷实了。
一直到此刻,他们都还未看清这个人的脸到底什么模样。
缘由无他,那只肥鸟还端坐在人家头上呢,抱窝似的。
姚错有点闹不明白了:“呃,这只鸡…是这个女的带来的?”
“不是,这只鸡——”顾弦望未落下一句,那胖鸟像是听懂了,不满地拍起翅膀,啾了一声,“咳,鸟,这是一只鸟。”
龙黎俯身把胖鸟捞起来,这才看清来人的半张脸,“是熟脸。”
“那个女弓手?”顾弦望警惕起来,四下张望过去,压声道:“蹲下些,也许还有埋伏。”
龙黎摇头:“应该没有。”
既然已经清醒过来,她还不至于失察到这个地步。
“自己来的?”顾弦望就更不解了,问她,“你会说普通话吗?”
阿秋龇牙咧嘴地拧着肩,她斜着眼瞪视身后的顾弦望,瞳孔里恨不得放出火星子来,嚷着根本没人听得懂的土话:“我要杀了你,我要你给我弟弟赔命!你把阿郎还给我!”
姚错嘶了声,蹲下来琢磨道:“这喊得撕心裂肺的,感觉像是要和你拼命啊,弦望,你之前和她结过仇吗?”
顾弦望倒是还记得那个在树上被髓蜂袭击的人,“可能吧。”
虽然在她的角度那件事不应算在她身上。
“恶人!黑羊!你们这些邪恶可恨的外乡人!”阿秋还在吼,“你们冒犯祭坛,惊扰神主,你们这些贪心的人,一定会遭到报应的!”
姚错被她吵得退了一步,实在扛不住,问:“现在怎么办?就她捆起来吗?这么个喊法儿会不会把她那些同村的人给招呼过来?”
龙黎将胖鸟放到一边,眼疾手快地从阿秋手中抽出了那只被捏扁的草蚂蚱,思索道:“她为何会独自趁夜跑到此处来?从蚂蟥坑到洞底祭坛,即便他们猜到我们还活着,也不可能直接找到这里。”
她把玩着干瘪的草编,眸色幽深:“也许,是有人给她留下了信息。”
顾弦望一怔,第一时间脑子里便冒出了一个名字,龙黎同时与她对了个眼神。
“此处的山民应当大多不懂汉话,除了安置在外的那几个哨眼。”
龙黎略一思索,又道:“不过以当时林中布阵的安排来看,这女人的地位应当并不一般,她虽然不会完整的汉话,却有可能识得些单一的词汇。”
顾弦望了然,想了想,对着发狂间隙的女人试探道:“神眼、女人、草鬼婆、祭坛、玉子。”
她逐个词清晰地念过去,龙黎紧盯着女人的反应,她在听到’神眼‘时眼皮跳动,在’女人‘时抿了唇,而后一直保持着忿忿的神态,直到听见’玉子‘两字时,她愣了一瞬。
阿秋听不懂这些可恨的仇人究竟在说什么,但最后那句话她听懂了几个词,阿岩曾教过她,神眼女人、玉子姐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她愤怒地喊道:“你们把玉子姐姐也抓住了吗?她在哪里?你们要交换,交换那个偷了神眼的女人?”
龙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这个词和汉话的发音有些微相似,而且她在溶洞中曾听蛊婆子提到同一个名字时所用的独特尾调与之基本一致,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玉子。”
果然是!
阿秋确定了,他们说的确实就是玉子姐姐,玉子姐姐一定是被抓住了,很可能遭受了他们的严刑拷打,才会把这些秘密说出来。
其他人、就连寨子中的人,甚至是阿岩,都不知道玉子姐姐还活着,也不知道她和玉子姐姐其实一直保持着联系。
当年玉子姐姐因为触犯族规被处以极刑,最后滚入蚂蟥坑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她居然还能活下来,直到半年以后,也是一只这样的草编蚂蚱突然出现在她家中的桌子上。
这个草编蚂蚱是她们之间才知道的秘密,是独一无二的暗号,作为长太婆的孙女,阿秋从小乖顺、懂事,从未做过违背长太婆意愿的’出格事‘,而玉子姐姐虽然地位不如她,却比她更自由,更快乐。
在她们都还没种下神眼的年纪,玉子姐姐已经跑遍了附近的山头,她学东西好快,人又聪明又大方,就像一只快活的鸟儿,阿秋觉得总有一天玉子姐姐一定会生出属于她的翅膀,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去。
这个洞穴森林,也是玉子姐姐找到的,从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爬下来,最快也需要大半日,那时候她还没有掘出地道,也还没有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人,这片小森林就是她们少女时光里的秘密基地。
玉子姐姐是好人,她和阿岩的好事,也是玉子姐姐撮合的,没有玉子姐姐的帮助,她绝无法过上那样快乐的日子,所以即便玉子姐姐犯了错,那也是外乡人的错,他们欺骗了玉子姐姐,所有外乡人都可恨!
当时他们滚落蚂蟥坑的时候,阿秋就隐隐猜测,他们会不会没有死,但是玉子姐姐曾经说,蚂蟥坑的暗道早就已经堵死了,所以她只是猜测,还是跟随众人一起将阿郎的尸体运回了寨子里,她很难过,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可长太婆却说,先不处决那个抓来的女人。
为什么?!
凭什么?!
就因为她落下了神眼?可是那是偷来的啊!
阿秋第一次发现,族里的规矩是那么的无情,那么的不讲道理,不管是谁,只要种下了神眼,就能获得额外的权利。
哪怕她是外乡人,哪怕她的弟弟、爱人,就是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死的。
阿秋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反抗的心。
她想要用自己的办法来了结这件事。
“你们把玉子姐姐放了,我带来了你们要的人,我可以交换,我要和你们一对一决斗!只有我自己!我一个人!和我决斗吧!光明正大的,用刀——用本事,我叫阿秋,我来做你们的敌人!”
顾弦望虽然听不懂,但从她的语调中,她还是感觉到那种情绪的变化,从憎怒,到不解再到委屈、不甘、最后又让人听出了一丝豪气,像是抛下一切,拾起了自己的那种豪气。
“先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