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炭在天黑之前浇透了水, 最后丝丝白烟还未露头,便被姚错一捧土给盖严实了。
两三斤鱼,喂饱三个人的肚子是不可能的, 勉强喝个水饱后, 为了防止日后的饥荒,烤鱼干留下了大半, 整整十条,现在正晾在洗干净的石板上,风干一夜,便起码能再储存个一两天。
人一吃饱后就非常容易返出乏劲儿,尤其在持续紧绷神经后,现在姚错就感觉自己像是熬完两个大夜后又通透地蒸了个澡, 整个人飘飘欲仙。
洞顶外面传进来倦鸟归巢的叽喳群躁, 他的黑眼圈随着视线往上提了提, 伸手干搓一把脸,接着抿了口伏特加,心理准备就绪了, 才开口:“那个, 龙小姐,我这个人肚子里放不住事儿, 有话我就直说了。”
“在地宫里,多亏了你想到了密码我们最后才能活着出来, 不管你和我们是不是敌对关系吧, 于情于理, 我姚错欠你一条命, 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他说到这,清了清嗓子, 也不知是哪里不舒服,反正又喝了口伏特加,觑了眼顾弦望,说:“弦望是我的师妹,她以后会有很好的前途,进到这里来是有她的苦衷的,所以…所以——”
龙黎静静地听他说到’苦衷‘两个字,挑眉问:“所以?你希望我放她一马?还是不要与她争抢?”
措辞半晌,顾弦望干脆地从姚错手里拿回了酒瓶,不锈钢瓶盖叮的一声合上,然后被慢条斯理地拧紧。
“没所以,我的人情,我会还。龙黎与我要的东西相不相同现在谁都不知道,即便相同,”她抬眸看她一眼,“也就是四个字,各凭本事吧。”
其实姚错怎么会看不清现在的局面?求,求不来;打,打不过,看看顾弦望现在都伤成什么样子了?如果在地宫他们但凡差上一点运气,只是一点,现在又是怎么样的?
他苦笑一声,抓了抓后颈上的发茬:“行,那就当师兄多余说这么一嘴。龙小姐,你也别往心里去。”
龙黎没有什么表情:“在我的位置上,我不能与你保证些什么。对于弦望,我想既然她做出这个决定,那么后果如何,不论她担得起、担不起,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是她。之于旁人,你舍得,便多跟一段,不舍得,便早早挪眼,这是尊重。”
“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让,我相信她也一样,你也一样,所以这样的话,不必再提了。”
姚错微怔,他奇怪龙黎何时改的称呼,也诧异顾弦望对此并不反感,对于他的师妹来说,好像生活中的一切都被切割出不同的半径,从陌生人到同事再到师父师兄,最里面的就是家人,不同的人被她赋予了不同的权限,了解多寡、相处分寸,等等一切。
有谁可以直呼其名而不被她反感呢?在姚错的认知里,是从师父师兄这条线以里的人才有的权限。
他试探着问:“你们…已经很熟了?”
龙黎平静地说:“还好,算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关系。”
“咳。”顾弦望突然呛了口风,捂着嘴说,“反正以龙队长的个人品德,到最后应该不至于和我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放心吧师兄,你还不累么?快睡吧!”
深林夜色浓,坑洞内连风声都轻微,姚错这个人在外头其实挺爽利的,偏就对着顾弦望的事总是显出一副老妈子模样来,又唠叨了几句,听人家不愿搭理了,再翻身的功夫,意识就丢了。
光听着他一个人打呼,顾弦望与龙黎两人相对坐着,一时间都无话。
半晌,顾弦望问:“还守夜么?”
“嗯,这里虽然靠近祭坛,山民轻易不会入内,但玉子现在毕竟下落不明,多防一线,就少犯一次错。”
“你觉得玉子为什么要把我们分开?”
龙黎道:“她将我放进地宫,也许是因为我顶着龙家人的名号,她或忌惮,或试探,多半是想宁错杀不错放。但你们两个,我确实还没有头绪。”
“你的意思,她不是真的叛变?”
“其实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到底要什么。她对天坑的了解做不了假,蚂蟥坑下的地道很新,是近几年来新掘的,她潜伏于此,必定有她的目的。”
顾弦望想了想,按照龙黎的说法,既然他们三个算是被扔进了死门里,相对的,萨拉他们就很可能是被留下的,从现在的迹象还看不出玉子最后的目的所在,导游到底在不在她手里,现在反而无法判断了。
她叹了口气,惆怅地嘟哝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谜呢?也不知地宫中曾被封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又是如何出得天门。”
龙黎笑了笑,从包里翻出那套备用冲锋衣丢给她:“没生火,夜里少不了蚊虫,你披着这个,快睡吧,还不累么?”
盗用她的台词?
“我不困,你先睡,我守上半夜。”顾弦望套上衣服,同时伸手止住她的下一句话,“如果你也不困,那就包剪锤,各凭本事睡觉。”
龙黎服气了,眉眼微弯:“看来你对你对本事真的很有自信。”
顾弦望托腮瞧过去,似笑非笑:“不是你说的么?打落牙齿和血吞。”
龙黎敛下眸子,原想将话题止在这里,她知道顾弦望睡不着,也知道她焦躁的理由,行百里者半九十,刀山火海闯过大半,眼前祭坛就这样明晃晃的立在那里,却还有那么多谜题没有答案,有这么多人下落不明,所以最后这一步,她停下来了。
她会彷徨,会犹豫,会恐惧,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龙黎抱臂倚靠着榕树干阖了眼,忽又听见她说:“其实,我会找到这个旅行团,是因为一张传单。”
“嗯?”
“嗯,有一张关于新开辟旅行路线的宣传单页,单独寄到了我妈妈居住的疗养院,收件人署的是她的名字。而在那之前,我刚刚拿到某些线索…就是先前你在溶洞里看见的那张照片,那张照片的范围太大了,我本来毫无头绪。”
“当然,这里面也有我自己的怀疑,因为我妈妈已经昏迷了十年了,以前的老关系断的断,忘的忘,就算还有,也没有理由突兀的既来一张传单罢?我刚想瞌睡,马上就有人送来了枕头,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所以我请师兄在暗地里策应,自己报名了这个旅行团。”
“其实我——”
话音戛止,顾弦望与龙黎同时侧首,身边的芒草长梢高低摆动,暗处窸窸窣窣的拂叶微响沉了下去。
四下无风。
顾弦望警惕道:“你看清了么?”
“没有,只见着一道黑影,速度很快。”
顾弦望踮着脚轻身走近刚才骚动的角落,这个地方离姚错很近,但是他的呼噜声没断,人还睡得很安稳,那道黑影她也只看到了一点点,肯定不是人,像是某类山兽。
照道理说,那个大小的野兽就算没受到火光驱赶,也不会主动来招惹人这么大的动物才是,顾弦望奇怪地在附近转悠一圈,也没找见那东西的身影,刚想说算了吧,一低头才发现——他们晾晒在石板上的宝贝鱼干居然少了两只!!!
“我们的鱼!”她声音不大,但隔着两三米距离,龙黎也听出了那惊怒交加的心疼劲。
龙黎走来看了眼附近压草的痕迹,“也许是野猴一类的动物。”
“野猴?”顾弦望回想了那窃贼的大小、灵活程度,是挺像,猴子鬼心眼儿也不少,多半不怕人,专等着他们松懈下来偷东西。
她将剩下的鱼干用防水袋装好,塞进背包里交给龙黎,只在石板上留了根独苗,“你先去睡吧,包放在你那安全些。我就在这等着,看那小猢狲还敢不敢再来偷。”
他们都已经落魄至此了,竟还被欺负了,虎口夺食之恨,她今晚怎么也得报上一报。
…
这一等,就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洞穴森林里实在太安静了,披着月光,顾弦望趴在自己膝头没熬住,眯了眼。
她的意识还绷着一根弦,所以这个盹打得并不沉,起起伏伏的,很难醒,也睡不深。
突然间,一声草丛的躁响闯进耳里,简直和惊雷无异,顾弦望唰地一下坐直了,眼睛还只睁开半条缝,双手就已经扑了出去。
她动作是真快,像卯了一肚子劲儿的弹簧,草丛里被她外套压出一个小鼓包,里头有个东西呼呼乱撞,顾弦望轻哼一声,用手指隔着衣服戳了戳,“嗯?”
龙黎醒得很快,也赶过来,第一个道贺:“抓着了?”
顾弦望有些迷茫地回头说:“手感好像挺怪的,有些蓬松,像是长了羽毛的。”
龙黎也有些诧异了,这个大小,不可能是一般的鸟啊,和先前天坑的黑羽八哥比,似乎也得再大出两圈来。
她蹲下身,顺着衣服寻摸到脖颈处,两指掐稳了:“掀开看看。”
顾弦望点点头,先抬起衣摆,扑啦一下,那家伙甩了甩大长尾巴,黑黄交杂的尾羽舒展开来,拍了她一脸。
顾弦望:……
龙黎微一扬眉,掀开另一头,露出了这只胆大窃贼的全貌来。
顾弦望:“这是……鸡?”
贼:?
顾:?
大小两双眼面面相觑,顾弦望就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鸡,作为犯罪嫌疑鸡分明已经被当场拿下,证据确凿,竟还想通过歪脖子蹭手、无辜卖惨、以及装傻等手段逃脱制裁。
龙黎无奈地问:“怎么办?”
要说心里话,这么肥硕的一只鸡,对他们现在来说可谓是宝藏食材,但是……
“还挺亲人的。”顾弦望嘟囔。
龙黎笑笑,两手抓着肥鸡,把衣服搭在一旁,仔细看了看,“嗯?这不是鸡,好像是鸟。”
顾弦望也发现了,这只鸡翎羽长,翅膀更大,尾部虽然篷硕,但最主要的几根黑翎长得拖地,虽然看起来很胖,不像是能飞得动的模样,“真是鸟。”
想来也是啊,深山老林里哪来的鸡?就算是那些山民养的,也不可能放任它溜达到这么神圣的祭坛里来。
原是闹了个乌龙。
“放了吧。”
松了手,这只贼鸟也不跑,吧嗒着小碎步就绕着龙黎转,在它肥硕的身躯下,两只小爪纤细可怜,一不小心就瞧不见了。
顾弦望觉得好笑:“它倒是喜欢你啊。”
龙黎逗了逗它的小脑袋,“去吧,回你自己的家去。”
这回它像是听懂了,豆豆眼瞧了瞧顾弦望,又瞧了瞧龙黎,往后退了两步,像是依依不舍,看着挺让人心软。
然后,突然伸长脑袋一啄,叼起最后一根小鱼干,扑啦扑啦翅膀蹿进了草丛里。
顾弦望瞠目结舌。
她悟了,真的悟了,自己不仅比人天真,肚里的心眼子竟还不如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