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门铃响起的那一刻,池千一第一时间起身。

  “我去开门。”

  话音刚落,楼梯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原本已经上楼的池忠许又倒了回来。

  池千一却先他一步,阔步朝玄关走去。

  父女俩像是暗中较劲,谁也不慢谁。

  终究是直线距离占了上风,池千一先走到玄关处。

  “我来开!”池忠许对她吼道。

  池千一没听他的,果断拉开了门。

  在座的人心都重重跳了一下。

  结果门一开,门口什么人都没有,只是地上放着一袋礼物。

  池千一拿起来看,折身一看池忠许,发现他脸色惨白。

  “害,原来是有人给你送礼啊!搞得神神秘秘!”池千一关门前往门外深深看了一眼,透过包装袋可以看出是某品牌的衣服,池千一递给池忠许,笑了出来:“你谈恋爱了啊?”

  池忠许有点尴尬,但明显脸色缓和了不少,接过了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深蓝色的西装。

  能看出送礼物的人很心细,里面还夹了一封信。

  池静从麻将桌那边跑过来凑热闹,踮起脚尖想看信的内容,但池忠许没给她这个机会。

  “诶诶诶?你这还遮遮掩掩的。”池静笑容狡黠,凑近细问:“是哪个阿姨送的啊?”

  池忠许面不改色将信揣进了兜里。

  “你管爸呢。”池千一看向池忠许,“爸,单身这么多年终于有伴儿了。就是和阿姨搞什么神秘浪漫,这种节日不带回家见见面嘛?”

  池忠许提着手里的礼物,抬手擦了擦汗,表情明显不太自然。

  “下次。”池忠许攥紧了手里的袋子,抿了抿唇,他的脸色依旧惨白,会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喝太多了酒,连鬓角都挂上了一层薄汗。

  他抬眼去看池千一和池静,眼神里夹带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和踟蹰。

  “你们过来一下,有件事我还是得说一下。”他已经走到沙发坐着,让池静和池千一各坐一边。

  麻将桌那边,左郁和左樱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耽搁你们几分钟。”池忠许说,“都是自家人,小左你们要听听也无碍。”

  气氛有点奇怪,大家不明白池忠许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很明显这奇怪的氛围是从那份礼物开始的。

  池千一和池静并排坐着,两人投去困惑的目光。

  池忠许自顾自说:“说起老伴,你们妈妈去世的时候,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们健康成长,除此之外,还有就是结婚生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结婚生子,正常人的生活。

  当这些词句连接在一起时,显得有点扎耳。

  池千一费解:“不结婚生子就不是正常人的生活了吗?”

  “别人正常不正常我不知道,如果你们不结婚,那是绝对不行的。”池忠许目光没有着落点,想起往事,似乎不太愉快地蹙起眉头,“我答应过她,这也是她临死之前的愿望。”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很快落在池千一身上,“特别是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一直不谈恋爱?”

  池忠许眼里夹着忧色,似乎很是着急。

  池千一愣住,表情有些尴尬,“爸,怎么除夕了还在提这个?”

  “不是我除夕还在提这个,是我突然想起你妈妈临终前说过的话,你和池静一天不结婚,我这悬着的心就一天落不下来。”

  池静年纪些,可没池千一那么有耐心,这些话她听得头发,池忠许几乎回回都说,就像唐僧念经一样烦。

  “爸,你能不能放过我姐?这些话我都听烦了。”

  池忠许却不以为然,一张嘴抓住池千一不放,执意接着说:“你最好今年就把这事解决了。”

  话音刚落,饭厅那边的左郁拧起了眉头。

  池千一的爸爸各方面都挺好的,就是这一点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把池千一嫁出去,也太心急了。

  “爸,你别想了。”池千一表情出奇的平静,“我不可能谈你想象中那种恋爱。”

  一旁的池静不敢说话,总觉得在池千一开口的下一秒气氛已经达到冰点。

  池忠许也不说话,他就那么看着池千一,尽管如此,眼神已经审问了千遍万遍。

  “我不可能谈你想象中的那种恋爱。”池千一又重复了一遍。

  “你什么意思?”

  “我不喜欢男的,我是个同性恋。”

  池忠许一秒变脸,“胡说!”

  他的声音很大,一点都没克制,响亮的训斥如同一巴掌隔空打在池千一的脸上。

  在座的所有人都保持沉默,没人敢开口。

  “我警告你。”池忠许比想象中更激动,他一只手颤着指着池千一,“你要是敢当同性恋我打断你的腿!”

  池千一不为所动,“那你打吧,你打了我也是同性恋。”

  无疑这话彻底激怒了池忠许,他抬起手直接挥了池千一一巴掌。

  啪!响亮的声音贯彻整个客厅。

  白皙的脸颊瞬间印了五根指印,左郁和左樱几乎是同时站起了身。

  而左郁则是快步走到了池千一身旁,左樱愣在原地。

  池千一捂着半边脸,唇紧紧抿着,从小到大池忠许从来没对她动过手,没想到第一次是在这样的时刻。

  “不可能!也不可以!池家不接受孩子是同性恋,这一点我和你妈妈达成了无比契合的共识!”

  池静最讨厌有人大吼大叫,忍无可忍,“你说话就说话,干嘛打人,你神经病啊!”

  “你闭嘴!我教训你姐你凑什么热闹!”

  场面有点混乱,左郁站在一旁有点无措,不介入别人的家务事,但事关池千一,她做不到冷眼旁边。

  “叔叔,叔叔你冷静一点,打人是没用的。”

  池忠许大口喘气,额头上显现几根青筋,明显气得不行。

  若不是左郁挡在池千一身前,他可能会二次动手。

  池忠许指着左郁身后的池千一说:“你绝对不可以搞同性恋,你听到没有!”他越说越激动,甚至眼眶有点泛红,“绝对不可以!”紧接着看向池静,再次强调:“你也不可以!”

  都说一个不常发火的人失控是最恐怖的,这么多年来,池忠许生气的时候屈指可数,唯一印象最深刻那次,就是母亲去世的那天。

  那天他在灵堂上破口大骂,不知道到底在指桑骂槐些什么。

  除了那天就是今天。

  “爸。”池千一忍下脸颊的生疼,既已出柜,就不打算认怂,“你前阵子不是在做研究吗?你也知道,一个人的性向它可能和遗传还有基因有关。这是我能决定的吗?”

  池忠许气得直摇头,“你别跟我说这些。”

  “我是同性恋让你觉得很丢人吗?”

  父女俩都很激动,各不相让,明显再这样发展下去肯定会有二次爆发。

  左郁捏了捏池千一的手,示意她少说两句。

  “我是同性恋很碍眼吗?很丢人吗?”

  而下一秒,池忠许的反应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眼眶突然泛红,眼里的泪就要沁出来。

  他怎么会感觉要哭了呢?很别扭。

  但转念一想,池忠许也是人,是人就一定会哭的。

  没人知道池忠许为什么破防,很奇怪,但也合理,身为她女儿这么多年,其实感觉对他知之甚少。

  “该哭的不该是我吗?”

  池忠许声音颤抖,红了眼却活生生憋了回去,“我不是觉得你是同性恋丢脸,是这条路实在太难走。”

  “我自己选的路当然就会走好,您就别担心我了,我让自己过得很好。”

  “就算我答应你,你的另一半呢?你永远不知道对方的选择是什么,你要明白。”池忠许表情有些难过,他坐下,好像刚刚的争吵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唉,你不会明白。”

  池千一没见过池忠许这幅模样,不理解也不想理解,只是说:“为什么什么事都要往最坏的那一面想?同性恋而已,又不是天要塌了。”

  池忠许没再回答她。

  余下几人也不说话。

  只有电视机里的娱乐节目在叽叽喳喳,那小品在此刻不那么应景,倒是显得有点刺耳了。

  也许事情不说清楚,这件事就无解。

  但到底该不该说,池忠许也不知道。

  他被无数根线拉扯着,而池千一说的那些他何尝不理解?

  思虑片刻,还是打算说出实情:

  “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很认真地告诉你们,如果当初你们的母亲没有一个同性恋人,那她不会死得这么早。”

  那些不解好像在这一瞬间有了答案。

  池千一先是一愣,明显在短短的时间里无法处理这样的巨量信息,很快才回过神来,信息量太大,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转不过来了。

  “什么意思?我妈???!”

  池忠许垂下脑袋,一副疲态点点头。

  “她是同性恋,和你邱姨。”

  “什么?你说那个嫁给富豪还有仨娃的邱姨?”

  池静吓得当场吓呆,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邱姨是妈妈生前最好的闺蜜,妈妈死的那天,邱姨没来。

  妈妈死后,邱姨完全消失在她们的生活中。

  所以再次听到这号人时非常费解。

  池忠许一声叹息,“你妈妈她,基本上是抑郁而终。”

  “那爸你——”池千一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那池忠许岂不是同夫?

  “我们那个年代,包容性没有你们这个时代这么强。”池忠许陷入沉思,缓缓道:“我和你妈妈,其实算得上很好的朋友,是真的很好的朋友。”

  池千一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她静默无声,总觉得除了妈妈,其实爸爸也有他的秘密。

  毕竟他形容那段关系是“很好的朋友”,哪有夫妻之间这样形容的呢?

  “所以爸,你和我妈?”

  池忠许点点头,终于抬眼看池千一,“对,我们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并且,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是爱你们的,只是我们做了我们的选择。”

  他的话很含糊,但池千一好像听懂了。

  小时候就好奇为什么爸爸妈妈的感情很一般,也不睡同一个房间。

  现在好像明白了。

  但尽管如此,突然要去接受并非易事,特别是池忠许说的,母亲几乎是抑郁而终。

  这是池千一无法接受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对世界充满善意的人,谁会忍心伤害这样的人呢?

  “所以我和池静算什么?”

  “你和池静是爸爸妈妈得之不易的宝贝,虽然我和你妈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但你们的确是我们亲生骨肉。我们对生活做出了最勇敢的选择,同时也做出了最大的妥协。”

  “所以你和妈妈都是同性恋,却不允许我们成为同性恋?”

  池千一觉得有点可笑。

  “你妈妈临终前后悔了,她被那个女人骗得厉害。我何尝不是,也在感情里受了苦,这条路太难,怕你们步后尘。”话已至此,池忠许不打算再遮掩,“邱姨骗了她很多次,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不确定因素太多,同性恋人是不靠谱的。”

  听起来更可笑,但池千一没有立马反驳,不同年代的人想法不同,在那个年纪,父母可以做到那一步,至少也算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即便他们的思想还是有狭隘的地方,但不可否认,已经很勇敢了。

  “爸。”池千一坐在他身旁,很认真地问他:“同性恋人不靠谱,异性恋人就靠谱了吗?”

  池忠许:“……”

  一句话就把他问住了。

  “因为你们是同性恋,因为你们遇人不淑,所以我的人生也要被否定吗?”

  池忠许摇头,“不是,但这条路的确不好走不是吗?”

  “这条路不好走,那什么路好走?”池千一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抬眼看了下左郁,发现左郁正在看她,两人目光接触那瞬间,有什么东西颤抖了一下。

  “爸,你怎么知道我不会遇到一个爱我,珍惜我,一心一意只选择我的人?再者,你应该理解,我可能接受一个男人吗?”

  质问一句跟着一句,池忠许沉默了。

  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而且件件出人意料。

  没人想到除夕的夜晚会是这样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但不管怎样,出柜也是迟早的事,摊开了说反而舒心一些。

  池忠许不再回答池千一的问题,或许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再或者,一直躲在柜子里的人其实也不好受。

  “还有一个小时跨年。”池忠许闭上了眼睛,很是疲惫,“你们先回去吧,这件事,我好好想想,”

  池静呆呆地站起身,看看池千一又看看左郁。

  “我也要走,带我一起。”

  池千一也不再停留,刚刚挨了一巴掌现在脸还疼得厉害。

  “走吧。”左郁拉了拉池千一的衣袖,好像有话要说。

  池千一点点头,对池忠许说:“走了。”

  池静像个跟屁虫,紧紧黏在池千一身后。

  电视里的联欢晚会还在进行中,桌上的麻将东倒西歪,池忠许不理她们,一人窝在沙发上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家开了门已经走了出去。

  池千一走在最后,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但下一秒又折返回来,趁着那三人走出门,她对池忠许说:

  “爸,想开点,人生这么短,拘泥太多的话很累的。其实刚刚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他了,跑得很快,只看到一个背影,但我知道是个男孩。”

  池忠许蓦地抬起头,眼里的惊慌揉碎了溢出来,早已无法抑止。

  他的肩膀颤抖,一张脸埋在掌心之中,声线浑浊:“我也很累,不配人父,不配人师。”

  “没有不配,我不觉得自己父亲是同性恋很丢人,你是你,健康的你,正常的你。你要带他回家就带回家,要和他过除夕就过除夕,你要自由你就可以自由。”

  池千一的话明显让池忠许愣了一下。

  生活在不同的时代,处于不同的环境,有些东西根深蒂固印在脑海里,性向的特别对池父那个年纪的人来说沉重大于轻松。

  他从来没奢望过走在阳光下,主动舍弃抵抗的权利,认清自己的同时也羞耻着。

  从来没有人来告诉他,是可以行走在阳光下的,喜欢同性不是羞耻的,是自然的健康的。

  “可以带回家,真的吗?”池忠许深邃的眼眶里映着泪光。

  “为什么不可以?”门外的池静已经在呼唤,“除夕快乐,先走了。”

  “等等。”池忠许叫住她,“你是不是喜欢左郁?”

  池千一点头。

  “从高中放学你来接我,我执意要送她过回家开始就喜欢她了。”

  池忠许蹙眉,“那现在竟还没追到?”

  “……”池千一表情瞬间尴尬,“再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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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池千一:本来很严肃的,干嘛来这么一句?

  池忠许:说句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