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是一个基督徒,小时候我经常陪他去教会,然后我就在教会里看别人做礼拜、装腔作势唱赞美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睡觉。我自己都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信,但我还是比较喜欢教会的歌,尤其是大合唱,很庄重,每次去都感觉心灵受了一次洗涤。
但这么多年了,从没再去过教会,从和外公关系不太好以后,我压根也不会想到要去教会。
我小时候去的教会有很大的礼拜堂,至少两层楼高的木质建筑,上面有尖顶,有管风琴的声音响彻整个教堂,也有穿着白色衣服胸口有红十字的唱诗班在那里唱诗,有很多老年人坐在底下听道。印象中的教会,整个建筑很宏伟,大家的神情也很庄重,但就觉得缺少什么。
这一次,游雁带我去的却不是这样的教会。
我们离开地铁,沿着大马路进了一个陌生的小区,又拐进了小区二楼一户人家,她推开门,对我介绍道:“这就是教会。”
里面有人在洗碗,有人在拖地,有人在打扫房间……还有个没穿衣服的男孩子睡眼惺忪看了门口一眼,然后一脸不满地拿着衣服进了里屋。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民居吗?这哪里是教会?我愣住了。
游雁走在我前面,她大大方方一边跟别人拥抱一边大声喊道:“嗨!各位弟兄姊妹!我来啦~”
里面的人也一脸疑惑,问游雁:“这位是?”
“这是我的表妹,林逍。”游雁一把拉过身后的我,“林逍,这是钱君如,这是钱君如的老公,这就是他们的家。这是陈雪燕。这是xxx……”
听到后面,我一个都记不住,我这人不爱记人名,说多了就连第一个人的名字都忘得差不多了。
里面的人相当热情地迎了上来,又给我换鞋子,又问候道:“快进来坐。不要拘束,这里都是你的弟兄姊妹。我们这边因为是一个刚成立的新教会,只有一个月,所以暂时就在我家礼拜,等以后如果神恩典的话我们应该有更大的聚会场所。”
“哦哦。”我点头。
但是我还是有点疑惑,难道教会不是应该在很大的地方办吗?S市不是到处都有教会吗?怎么还需要上帝恩典才能有地方聚会呢?干嘛不跟那些人一起?
这样草率的教会我也真是闻所未闻,不过说句老实话,在别人家里聚会,比在正儿八经的教堂里聚会感觉轻松多了。而且他们家还有一只鸟、一只狗,我要是真的和谁也说不上话,至少可以逗逗小动物。
我四处观察,把他们家犄角旮旯都看了一遍。
既然答应游雁来了,今天就给她一个面子,我觉得我就在这里听到上半场结束,然后自己回去好了。
游雁对我说:“不用紧张,就把他们当成小灵人好啦,我们都是小灵人。虽然我们的眼睛很多时候都看不见,但不代表它是假的,要用信心去领受很多事情……林逍,信就好了。信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是未见之事的确据。要信有神,信他赐福给那些信他的人。”
我觉得这是挺废话的,只要信有神就有神,那我不信就没有神了咯?这不就是我们这些不信神的人和信神的人的本质区别吗?
而且我今天也不是要来信有神的,我今天来是想堵住游雁的嘴,叫她以后别给我传福音了。
我想:反正来了就得走,记得住记不住名字又有什么关系?
这么一想,我倒反而不社恐了,开始轻松起来。
有一个女的一直一个人坐在角落,她也不和任何人聊天,就一直低头祷告。因为她长得漂亮,我就多看了她一眼。她也有感应似的,突然抬头害羞地对我微笑。
我对这样的人比较有好感,就离开了游雁那一堆人,跑到角落的座位。
“你好。”我说。
闲谈当中,我了解到她的名字,叫董依依。
董依依长得挺秀气,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她的两个大黑眼圈。
她说她晚上常常睡不好觉,来教会就是为了得医治。她把她的眼睛指给我看,说不好看。
但我不觉得,我说:“没有的事,挺好看的。不仔细看还当是烟熏妆呢。”
她笑了,笑得很甜。她的脸色虽然疲惫,但一笑起来,有两个漂亮的酒窝。
大概看出我对这个地方有点陌生,董依依对我说道:“没关系,第一次来都不习惯,时间长就好了。我其实也不太习惯在教会里面。”
“你也是刚刚受洗吗?”
董依依摇头说道:“我受洗有好几年了,不过还没有适应。教会里很复杂,不过我不想对你说这些,免得吓到你。你是游雁的妹妹吧?我想说,不要相信教会里的任何人,包括我。不要跟着人走,只有神才不会错。”
这话有点奇怪,不是吗?难道一个团体在给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不该往自己脸上贴金吗?既然她对陌生人说这话,说明她内心其实对这个团体并不爱,至少并不十分信任。
我想了想,觉得她大概是出于好心提醒我,没必要想得这么复杂,于是点头说:“好的。我觉得你人蛮好的。”
“我不是一个好人,我自己知道。”她摇着头,“我们都是蒙恩得救的罪人,在教会里,是一帮得救的罪人聚在一起。我以前去过很多地方,在那些地方受到很大的伤害。以前有一个教会天天认罪悔改,天天认罪悔改,一开口就是认罪悔改;还有一个教会,我进去的时候告诉长老我晚上谁不着觉,谁晓得那个长老说我被鬼附身了,还说是狗精,吓得我更加好几天睡不着了……”
听她说这些奇怪的事,我都笑了,我想她可真傻,别人说她身上有狗精都信。
但是她却很无奈地笑着说道:“也许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你不用听我的,就当没听过吧。”
“没事啊,我不受影响。”
“那就好。”她看起来真的松了一口气。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屋子,说实话,在S市买得起这样的房子的家庭是很有财力的。而且整个房间的布置也让人看得心情舒适。
阳光从大窗户透进来,照在墙壁上粘贴的黑白图形上。那图形是一棵树,上面挂着一个木鸟形状的钟,满满的大自然气息。厕所的门半开着,隐约能看见一只黑色的八哥,正在那里变幻着调子叫着“哈利路亚”“你好,欢迎光临”“主爱主爱你”……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张按摩椅,看起来好像能把整个人包进去。
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移动式讲台,讲台底下放着一本厚厚的《圣经》。
看到那本《圣经》,我觉得我的记忆好像被打开了,仿佛回到上小学以前,我外公天天和我两个人躲在阳台上,每次我去外公家都要听他说耶稣基督的故事。
那时候我真挺喜欢听这些故事的,我也不太记得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我就喜欢听福音书里的故事,想知道耶稣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觉得他说话做事都挺有意思的。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些故事是不是真的,感觉对耶稣的信任度高一些,觉得他比较真实,但对伊甸园就属于很憧憬,却很难相信。可是隐隐约约又觉得这些事好像是真的好像是假的,又想知道个所以然。
直到后来被家里人发现了,他们当着我面嘲笑外公,也嘲笑我竟然相信一个小学文化的人说的故事,他们说人不是被神造的,人是进化来的,他们嘲笑我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我妈回家就骂我:读书读到屎里去了。
因为被我爸妈嗤笑,我突然憎恨我的外公,我觉得是他骗我,叫我在家里受了羞辱。直到他去世也没有再和他像小时候这般亲近了。
我现在觉得很后悔。
所有的事情都让我很后悔。
听说钱君如是讲道人,我就很好奇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我心里一直觉得讲道人是一个特别神圣的人物。
出于好奇我就看着钱君如她们围在一起祷告,她们祷告了什么我听不见,但可以看见她们的表情很严肃。
我发现这个教会聚会的大部分都是女人,她们连祷告都是哭哭啼啼的,尤其是钱君如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这件事叫我十分不习惯,我都不晓得她们在哭些啥,感觉没啥可哭的。
祷告完了,钱君如才来找我,她的眼睛还哭得红红的,但是她对我笑着说:“林逍,你是游雁带进来的,欢迎你到我们教会。”
游雁的手放在我的肩头,她站在我的身后,对钱君如说话不太客气:“林逍不是我带来的,是主带来的。”
“我知道是主带来的,我的意思是主也要借着你带她进来嘛。”
“荣耀归给神就可以了。”
钱君如翻了半个白眼,我看得出来她是硬忍住了。她不去看游雁,而是对着我说道:“林逍,你要不坐在沙发上吧?”
游雁压着我的肩膀说:“林逍还是坐在第一排中间比较好,她第一次来,坐在这里听得最清楚。”
“那好吧,看林逍自己喜欢坐在那里。”钱君如虽然还在笑,但那种笑容让我瘆得慌。
我不知道她们在搞些什么,凭直觉我感觉游雁和钱君如两个人彼此不对付。
我可不想被莫名其妙夹杂在女人的斗争里,于是就说:“不用麻烦,我坐在这里就可以了。”
“好的,你喜欢坐硬的凳子也好,我本来是想叫你坐得舒服一些。对了,你家里有《圣经》吗?”
我还没有说话,游雁先答道:“人家第一次来教会,总得给她一本《圣经》吧?”
“不用不用,”我说,“我外公以前信的,我家里有《圣经》。不过我用的版本可能和你们的不太一样,我的《圣经》边上没有这种齿。”
游雁从一堆新的《圣经》上面直接拿了一本给我,拆掉上面的塑封说:“那这本就是主祝福你的了。”
“谢谢。”
“谢谢神就好。”
“谢谢神。”
多么尴尬的一大段对话。
令人庆幸的是礼拜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