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再度醒来时，清晨光芒自小窗透进了屋中，一室暖暖的阳光带来如母亲抚慰的温存。
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精神好了许多，屠苏坐起身来看了看周围。
青石颜色的屋子和床，床上厚厚的被子包裹着他让他没有被寒冷侵袭，床边檀木架子上，翔三爷还在安静打盹，布置简单的房间和其中的一切令他陌生，却又似乎有着几分莫名的熟悉。
这里，是哪里？
正想着，忽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而后一个红衣如血，长发束后的女子翩然入内。
“小公子，你终于醒了。”红衣女子见到他露出了会心而关怀的笑意，她的样子和笑容都令屠苏觉得很亲切，尽管他并不认识眼前的人，也叫不出她的名字，但就是莫名有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
红衣女子行至床边，向他递来了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水，屠苏把水杯捧在手里，融融的暖意忽然荡漾心间，许是渴了许久，便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温热的水驱散了体内的寒冷，屠苏抬头看着眼前的人。
“大姐姐，谢谢你。你是……”
“小公子叫我红玉便好。”女子轻轻取回已然空了的水杯，掩嘴一笑道：“躺了这么久，饿了吗？”
“嗯。”屠苏点了点头，肚子确实饥肠辘辘，只是不明白，自己也就睡了一个晚上，怎会如此饿？
“小公子稍待片刻，我把早膳取来。”
“红玉姐姐……这里是哪里，还有师尊他……”
一时间心里确实有很多问题，屠苏几乎都不知道从何问起，不过红玉似乎一副了然的表情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不过再多的问题，也要等吃饱了才有力气问不是吗？先别着急，你师尊就在门外等你，填饱了肚子以后，你就可以去找他了。”
早饭虽是清淡的粥和小菜，味道却意外可口，许是真饿了，屠苏很快将热腾腾的饭菜一扫而光，那样子直让一旁的红玉劝他慢一些。
吃过早饭，红玉取来了一件稍厚的冬衣为他披上。
“红玉姐，今天很冷吗？”
昨日才过了中秋而已，今日再怎么凉，也不至于穿上冬衣吧，少年一脸疑惑着，但闻红玉掩嘴笑道：“此地已非江都，外面风已经很凉了，小公子出门以后就明白了，莫要冻着。”
待屠苏打开了屋门走出，一股透凉的寒风拂面而过时，屠苏方才明白红玉所言之意。
当然见到屋外景色的时候，屠苏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
这里像是一个山谷，山谷空旷但也不算大，一眼就望到了头，然而沿着悬崖峭壁而上，高耸的山峰入云，巍峨壮丽，更惊奇的，是山峰之上竟然一片白茫茫的颜色，煞是好看。
那是晴雪说过的雪吧？
桃花谷四季温暖如春，永远是桃花飞舞落英缤纷，屠苏从未见过雪，但晴雪曾说过，在遥远的西北疆域，那里一入秋，便开始下雪，而后白雪皑皑，遍及山岗荒野，极目所见全部是白茫茫的颜色。
难怪，红玉姐要给自己穿一件冬衣。
虽然山峰上银装素裹，然而这谷中倒并不算太冷，谷中还能有不怕冷的短草，谷的尽头连接着冰雪覆盖的高山的，是一条如银河般的飞瀑，飞瀑水并不大，却透着清冷气息，想来便是高山冰雪所化的清泉流成的。而谷中除了短草，还有苍松翠柏等树林立，屠苏站在刚刚走出的小屋前，便看到小屋旁长着一颗高大的苍松，华盖荫荫庇着小屋。
心中无言的熟悉感又一次浮现，为何这里的一切，都给我感觉莫名熟悉？
不过此刻他倒也没有心情想更多，高大的苍松之下，摆放着一张石桌和四张石凳，此时紫胤真人便坐在那里，手中似乎正在摆弄着什么。
“师尊！”
屠苏见到师尊便走上前去问候，紫胤闻言起身向屠苏走来，冰凉的手指抚过少年的前额，试探着温度。
“屠苏，你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屠苏有些奇怪师尊如此问的缘由，不过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我没事的。”
“那便好。”
“师尊，这里是哪里啊？”
“昆仑山，明泉谷。”
“昆仑……山？”少年惊讶张大了嘴巴，自己不过睡了一觉，竟然已经到了这么远的地方？
当然少年不知道的是，紫胤真人的御剑之术，短短几个时辰便能带他从遥远的南疆东海，来到西域的昆仑之巅。
“这里便是为师修行的地方，从今往后，你便和为师一起住在此地吧。”
“是，师尊。”
少年回答着眼光扫过了石桌上的物什，散发着微微蓝色光芒的剑柄。
“霄河剑！”屠苏走上前去握在了手上，“师尊，这把剑真的可以修好吗？”
紫胤点了点头。
“自然可以。只要找齐修复用的材料，重新入铸剑炉锻造即可。”
“铸剑炉？”
“就在那边。”紫胤的手轻轻指向了一个方向，明泉谷并不大，除了屠苏刚刚的小屋和这个苍松，另一端便是两座石屋，一座是青石所造，紫胤自己的居所。一座外观看起来则有些带着黯淡的红色，其中似有火光隐隐而现。
铸剑炉，这么说来，师尊不仅剑术高强，还很擅长铸剑，惹得少年的心中越发崇拜。
当然少年此刻还不知道，紫胤剑术并不止是高强二字可以概括，紫胤是天下御剑第一人，是当世剑仙，也是绝代铸剑师，人世之中论剑术，几乎已无人出其右。
“师尊，霄河剑的材料，好找吗？弟子可以去努力找。”
“暂时不可。”紫胤俯身缓缓道：“屠苏，可还记得江都之时的事？”
“当然记得，弟子昨晚和师尊一起在江都放了祈天灯，然后好像很累，就……”屠苏有些难为情的挠挠头，不好意思说自己趴在师尊身上睡着了。
紫胤轻轻叹了一口气。
“屠苏，那并不是昨夜发生的事，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什么？”
屠苏忽然愣住了，自己竟然睡了三天三夜，浑然不觉？
难怪，仅仅一夜过去，会觉得那么饿。
“可是我……”
“屠苏，晴雪是不是告诉过你，你暂时不能离开桃花谷？”
屠苏点了点头。
“她说我现在的身体暂时还没法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说等我长大一点，身体好了或许可以带我去桃花谷以外的地方看看。”
“这便是了，屠苏现在的身体有些特殊，若要想和普通人一样正常生活需要消耗灵气，桃花谷灵气旺盛，所以晴雪便让你呆在那里，保护你健康长大，那日离开了桃花谷去往江都，屠苏便是因为灵气衰减，所以才会仅仅一天时间，就会觉得很累，而后为师就带你来了明泉谷，此地灵气旺盛不亚于桃花谷，在此让你休息了三日，屠苏才能恢复过来。”
“原来是这样，所以晴雪……”
小时候一直不知道明明自己感觉挺好的，但晴雪却说自己的身体不能离开桃花谷，原来是因为这样。
想起晴雪，屠苏心中又是一阵阵怀念。
“所以，师尊。我现在，是不是也不能离开这个明泉谷？”
屠苏有些失落问道，紫胤心神一震，想起了前世由于煞气缠身，将屠苏困在天墉城的往事。
“眼下确实如此。不过若有需要，为师可以陪同你去稍微不远的地方走走。以后为师会传你道法心法，若能有小成，应可在其他地方多呆些时日。”
“我明白了。”
“只能呆在一个地方，屠苏是不是会觉得难受？”
紫胤怜爱地抚过少年的头发，少年却是温和笑了笑。
“没关系，只要和师尊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
紫胤的手轻轻停了片刻，而后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你这孩子，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站得稍远的红玉一旁看着师徒二人相谈的画面，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九百年前，天墉城。
“屠苏，从今往后，你便在天墉城剑塔与为师同住。记住不可擅离天墉城，亦不可与同门比剑。”
少年无神抬起已成空茫的双眼，紫胤从那双眼中看到了不解和不甘，却又似是认命的低下了头。
“弟子，遵命。”
少年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反抗或是辩解，只是顺从地答应了下来。
那一刻少年的神情，无法让人不心疼。
这个孩子并不爱困守一地，他天性爱玩，向往世外花花绿绿的生活与世界，可偏偏要接受这囚禁的命运。
更无奈的，是他已然接受了这么残酷的命运，却并没有被他人善待。
天墉城因为他被收为执剑长老的二弟子，便排挤他，孤立他，平日里他常常连个可以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紫胤无法改变这一切命数，最终能够做的，或许只能是多关照他的生活起居，将自己的一身绝学倾囊相授，愿这份能力，能稍稍安慰这寂寞而孤单的灵魂。
“屠苏，是不是觉得很难过？”
他曾如此问那少年，少年愣了一下，然后仍是看着他的双眼认真道。
“没关系，只要和师尊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
“翔三爷！”
随着日渐高升，翔三爷已醒来，愉快地飞出了屋子盘旋在明泉谷上空，屠苏见状也开心地追了去玩。
紫胤坐在石桌旁静静看着屠苏，时不时顺着屠苏投来的目光微笑回应。
“主人！”红玉行至他身边轻轻唤道：“百里公子他，确实回来了。”
紫胤微微闭目。
“确实如此。”
这个孩子，虽然身子孱弱了一些，也需谨慎些，但毫无疑问，他真真正正死而复生了。
他会哭会笑，会难过也会开心，他一如前世坚强而执着，就仿佛百里屠苏从未离去过。
红玉也轻轻一声叹。
她跟随了眼前人千百年，知他素来淡泊人世间炽烈的情感，成仙的人该是无悲无喜，看透一切。
然而主人，你可发觉自九百年前百里屠苏魂散蓬莱之后，你的脸上，便再也没有了笑容。
纵然时过境迁，但红玉知道你从来都忘不了那个孩子。
明知他已魂飞魄散不复存在，你偏偏还是保留下了属于他的一切。
他昔年穿过的衣裳，他住过的小屋，和他房里的一切物什。
就算离开了天墉城，也仍是把属于他的一切都带了走。
你在这昆仑山明泉谷呆了九百年寂寞的岁月，却执着留着这间苍松下的寂静小屋，等待着原本不会再回来的人。而如今这寂静的小屋，和这些保存了九百年的东西，终于迎接回了他们原本的主人。
“主人，当真要重铸这把霄河剑？”红玉看了看石桌上的断剑。“我听主人曾言过，剑一旦断了，很难将之再恢复如初，因为必须找到和当初相同的材料，量也需把握一模一样，炼铸时间更要把握得一分不差。霄河剑当年主人造了那么多把，每一把都会视当时手上的材料有所不同，怎知这一把究竟是……”
“若是给其他弟子用的霄河剑，确实如你所言。”
紫胤拿过了断剑的剑柄缓缓道：“不过屠苏的，倒是另当别论。”
“哦？”
“屠苏这把霄河剑，是我专门打造的。所有的材料都是精细计算，更加入了一种特殊材料，有助于帮屠苏减缓煞气侵蚀的痛苦。”
“竟有此事？”红玉惊讶的无以复加。“不知主人用的是何等材料？”
“昆仑山深处的，千年寒冰。”
千年寒冰，烈火难化，极寒之水恰好克制了焚寂火剑的凶煞，以此为材料，关照之心自不言而喻。
这把剑，是九百年前百里屠苏带离天墉城之物，也是屠苏想要留下的关于师尊的回忆。
昔年红玉陪着屠苏一道冒险行走江湖的时候，常常会见到夜深人静时，难以入眠的屠苏坐在树下或是客栈的院子里，手握霄河剑陷入沉思与回忆。
“百里公子，我看你从不用此剑杀敌，却为何常常对着这把剑发呆？”
红玉曾如此问他。
“这把剑，是我私下昆仑时私心带走的。”百里屠苏彼时尚不知红玉来历，只是缓缓说道：“为我锻造了此剑的人，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他对我恩重如山，然而我却回报不了半分。”
那个养育了屠苏八年，朝夕相处的恩师，在他人生最脆弱无望的时候给予了他生存下去的希望和勇气，可百里屠苏却注定无力回报。
“一个人如果真心对你好，常常不会是为了求回报，更多的是希望你好好活着。”红玉无法说出自己的来历真相，却并不妨碍她宽慰身边的少年。“我想那个人，也是一样。”
屠苏有些惊讶看着红玉，然后点头道：“我明白，多谢红玉。”
红玉说的没错，对于紫胤而言，从来就不奢望屠苏能有什么光耀师门的惊天伟业，也不在乎他能有什么斩妖除魔的功名流传，他把那少年禁足于昆仑山之上，静心清修，无非也只希望他能少些病痛的，多活个三年五载。
奈何天意终是将他的命运推向了意想不到的方向，少年终是为了了结仙神的隔世宿怨，剑指昆仑山云海天光处，血色的空明幻虚剑幻化千万剑影，伴随少年走向魂飞魄散的结局。
九百年隔世的轮回，沧海桑田变幻，故人已远，然而屠苏终还是回到了这里，以初见时一模一样的孩童之姿，回到了紫胤身边。
往事已矣，来者，尚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