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叫韩一临，是个星际走私商贩。
这名字一听就不是本地人，不像很多移居者一样保留出生地的生活习惯，而完全同化为黑井湾的罪犯了。
韩一临有一支三艘非法改装的货运船队，以各种手段凑合着拼接，能开起来挺不容易的。
这些人一周后启程，商队租用的空港在一个巨大的矿坑中，抬起头来，星辰格外遥远，仿佛身处井底，灯光把坑底照得亮如白昼，与寂静的星空遥遥相对。
韦安和归陵没有叫出梧桐号——它很不满意——而是直接搭乘了货船。
不同于梧桐号直接的空间跃迁，人类的星际旅行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星舰是一间屋宇，大家会一起呆很久。
归陵还挺喜欢这种生活的，和他当年在军队里差不多。
那时的条件不怎么样，为了稳定不能使用亚空间，显现不出什么特别高科技的地方。
人们讨论战况和训练课程，想办法把食物弄得好吃一点，维修热水器，说着各种关于家乡、武器、人际关系和高手传说之类的琐事。
韦安虽然抱怨要过二人世界，但是从住进了货船开始，就把飞船各个位置都逛了一遍，他很清楚该看些什么，还交了些朋友。
黑暗中漫长的航行会让人觉得时间静止，但是飞船内人类的时间很快，各种轮班和换班，争吵，小型运动会，吹牛，打牌，让这里一片喧闹。
在人世中，时间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会流动起来。
这是一艘典型的货船，可以看到一些乱七八糟收集的纪念品，家人、风景和明星图片，或是修补痕迹。
韩一临给货船弄了能搞到的最好的污染防护设备，但用这玩意儿穿越生物污染区，在归陵看来像是开着用胶带粘起来的交通工具飙车，能顺利通行这么多次，令人惊讶于这些人的谨慎和好运气。
韦安对这种改装显然很熟悉，他四处扫视了一番，说道：“手法挺专业嘛。”
“我家里人以前是做星舰维护的，”韩一临冷着脸说，“没什么意外的话，我该去上联邦星际工程学校的。”
他转身招呼几个工作人员，没人对归陵和韦安的存在大惊小怪，这样的星舰也不时会捎带一些不太方便走明路的客人。
“确实是官方手法。”韦安说，“你家人教你的吗？”
对方点点头，没说更多。
韩一临说起过他们一家如何困在这里的事。
他们家是一支商队中大型星舰里的工作人员，大约三十年前，这艘船在附近出了事，上面的人未能及时转移，被奴隶港某个有关系的人以打折价买下，进入人口贩卖市场。
这在边缘星域并不怎么稀奇，韩一临家不过是其中之一，他们都被以技术人员的价格卖给了本地黑帮。
出事时韩一临不过十三岁，对发生了什么缺乏概念，只记得一片混乱，他们是第一批撤离的，而之后的人都没有出来。
传闻第二批人身上发生了感染，被“人道毁灭了”，奴隶商可不会花这个钱治疗。
他们说话时，年轻的安全官好奇地问：“舰长身上的感染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吗？”
“不是，”韩一临说，“是我记得这条航线，后来私自驾船回去时被感染的。”
他语气很平静：“我没得选，我父亲和哥哥被派去一条送死的线路，死得连尸体都见不着，家里只有我妈和妹妹。照当时的情况，我们也活不过几年，我必须得想点办法……”
他停了一下：“我记得那条航道，有一个只能走小型货船的跃迁点。我需要一条路，自己做生意。”
他扫过空寂的星空：“我做了防护，但还是不够。我看到……”
他没说下去，他们已经看到了。
舷窗外开始出现星舰的残骸，其中有一些形态奇异的扭曲肉体。
这种寄生物吞噬人体后变成了一根根紫黑色的线，隐隐可见人类的手脚和头部，向内坍塌，还有些零星的卵，悬浮在真空中。
它们可以持续存活数个世纪，被能量和温度激活，它们会向内渗透，直到遇到新的鲜活的肉体，再次寄生，迅速繁殖。
这东西是作为生物武器被研制的，因为污染性太强，成为了星际中诸多的黑暗传说之一。
在这恐怖坟场中，飞船必须熄火，只用最基本的推力，慢慢滑过。
四处是星舰残骸与扭曲到恐怖的人体，完全不再像人了，散落的卵像一些窃窃私语的人类肢体碎片，饥饿地盯着滑过的星舰。
更远处，可以看到玫瑰色的星云，光线隐隐镀上来，给一切染上血般的暗红。
他们看着窗外，一时都没说话，虽然声音肯定传不出去，但人们如路过有怪物蛰伏的黑夜，本能地噤声。
其实以归陵和韦安的力量，这种污染并不足以成为威胁，但他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同样一片压抑，面孔在舷窗上的倒影如坟场上两个苍白的幽灵。
这沉默像是哀悼，在这样的时候，他们仍旧会因为这杀人武器，这巨大的阴谋和同类的死亡而畏惧。
这不祥不是因为力量的强弱，而是更可怕的东西。它渗透科技、星舰和强大的力量，浸入灵魂，把人困在黑暗之中。
韩一临看着韦安。
“从最初出现空间井，有飞船失踪，到这片星域最后被抛弃，大约有三年。当时很多人滞留在这里，再加上本来的居民，这里变成了一个奴隶贸易港。”他慢慢说道。
“我曾经觉得是不是和席丹家族的一些污染泄露有关，进行了调查，但没有结果……我只能确定上方阻力很大，不是我这个层级能探寻的。”
“我能。”韦安说。
他背后是大片黑暗的舷窗，神色仍有些迷茫，但他的语气坚定。他知道要做什么，也能做到。
韩一临点头，说道：“我会把资料给你。”
穿过坟场的气氛沉重。
正式进入污染区更深处后，飞船里的人都穿上高度密封的防护服，几乎不移动。
这是为了避免产生额外的能量波动，飞船的防护设备十分脆弱，这笔钱可不好赚。
因为是“政府工作人员”，归陵和韦安在货仓里得到了一个功能还算完备的房间。韦安拉着归陵的手回房，他们之后一段时间会一直呆在这里。
房间里也有一片“观景窗”，此时外面是噩梦般的景象。
“有鱼”悬在舱房的中间，归陵打开梧桐号的界面，看收集到的数据。
那玫瑰色星云的光越发浓郁了些，防护网过滤光线，像在一片不祥的血海中航行，波浪拍打着船体。
即使不使用时间回溯，他们也能从残骸大致分辨出发生的事。
韦安站在窗前，盯着前方：“这里至少有三百艘星舰，其中有两支是大型舰队，还有一些误入此地的走私船和海盗。”
他伸手点了点前方的某个位置，像孩子在点击屏幕上的一幅解谜的图画。
“阿玛斯主舰，被从军用激光炮中间击断，生物防御设备报废，三十七艘救生艇逃离，没有开出基础动力区。就被寄生物吞噬。”他说，“星舰的临时力场支撑了七十六小时，这里的人等了三天，没有救援，力场消失，他们就这么一个个被寄生物吃掉了。”
他轻声说：“像个恐怖片，但是没有人看到。”
归陵扫过资料屏，低声说道：“这里没有空间井。”
韦安在他身边坐下，靠在他肩膀上，抓着他的一只手。
“我猜也是，”他说，“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人为制造的灾难罢了。”
他转头看窗外，一手无意识扣着归陵的手指，好像要抓紧一点，免得被黑暗抓出去。
“就像之前的迎天一样，有人把黑井湾变成了一个奴隶港，”韦安说，“这里有资源——不只是矿产，人口和交通的便利性也一样。你只需要钻联邦律法中允许彻底放弃一个区域掌控和开发的条款，然后照着做就行。
“制造几次事故，假造灾难信息，接着处理考察和测算，它会以一种初步确定的方式放置到联邦的目前政策中。接着要干的就是让它被遗忘，新的讨论不再被提请，调查者要么有来无回，要么只说你想让他们说的话。
“非常简单的冷处理，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阴谋，只要有足够的势力就能办到。宇宙深处有很多可怕的事，当你落到这个地步，没人听到你的呼救。这只是一小片无关紧要的星域，很快就被遗忘了……”
他盯着外面，有些发抖。
归陵凑过去亲他，他有几秒没反应过来，接着死死抓着他的衣服，那样子像正在沉没。
“我们找到了。”归陵说。
“也没什么用。”韦安低声说。
“有用的，”归陵说，“给该有名字的人名字，让该被看到的东西被看见……你就找到我了，有用的。”
韦安笑了，手上仍抓得很紧，归陵也抓着他。
于是这一小片空间仍旧非常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