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陵和韦安有时候会做同样的梦。
都是噩梦。
那感觉像走在浮冰上时瞬间跌落，韦安落入秦家大宅，归陵会跌落进科学部。
但当他们有一个人惊醒，另一个也会醒来。
从那个梦中醒来时，韦安浑身发抖，闭着眼睛，本能地抓住归陵，后者也抱住他。
韦安额头抵在他胸口上，呼吸急促，一只手如溺水的人一样抓着他的衣襟。
他们摸索彼此的身体，在这种床上的肢体接触中没什么性意味，是跌跌撞撞的安抚。
“我最后梦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韦安说，“接着声音好像被掐住了，我怎么也听不到……”
归陵抚摸他的头发，韦安的发丝很柔软，已经完全变成了金属一般的银灰，来自他所在文明一个庞大系统的变异。
他凑过去认真地亲了亲。
他们现在在梧桐号中。
韦安有一艘飞船停在桃源省的轨道上，是逃亡的备用工具，此时用来充当梧桐号的物质船体。
这艘深空间飞船终于有了身体，他们也有了隐私和更大的空间。
韦安在船里改装出一个花园，占地面积不小，无视常规小型飞船的基本常识，有这种环境下本不会有的高大树林，发光的鱼群在其中游曳。
飞船装修舒适居家，船体有大片透明区域，可以看到星空。
归陵刚来到这里时，花了不少时间看着星空发呆，他在漫长的时间中坐在这里，头脑空白。
有时回过头，会发现韦安在旁边。
那人会亲吻他，说“没事了”，那真是让人整个融化下来的温柔。
他们前方有着漫长、孤独的路，系统管理员已脱离人类的常规生活，这生命的长度和可怕的力量代表着什么？会把他们引导向何方呢？
这在归陵的时代也是一个未能解决的问题——那时即使是他们这种人，也大都在年轻时早早死去了。
这未来令人不安，虽然当看到另一个人，归陵又会觉得能过得去。
他们就在这黑暗的舷窗边缘，看着无垠宇宙，闲聊，游戏，或是这么缠绵。
舷窗之外，一座巨大的矿星出现。
那是一片破破烂烂的惨白色，数以万计的矿坑让它如被虫子啃食过，隐隐可见地下骨骼般的合金建筑。
主星光芒遥远而惨淡，不足以孕育生命，周围极暗，让它像深海中悬浮的一块大型垃圾。
这片星域本来是一座普通的贸易港口，由数枚矿星和空间港组成，但因为附近出现空间井，不再适合进行星际航行，就慢慢废弃了。
——空间井是一种来自旧日战争的污染，会导致空间状态严重的规则紊乱，导致星舰无声的“沉没”，迷失其中。
这种东西随机流动，无法预测，在归陵的时代这也是难以处理的污染，需要投入大量的资源治理。
他们计划战争结束后花费时间，一一让世界恢复原样，但看来并没有能执行。
到了这个时代，很多人相信那是地狱中最终极的死寂牢狱，发现后便会断绝一切通航。
但当失去了联邦的庇护，又不乏资源，这片星域聚集起星际海盗、奴隶贸易、武器走私……诸如此类的亡命之徒，成为了人类文明边缘的黑暗地带。
归陵和韦安会来这里，是因为一周前的旅行中，碰到件事。
本地酒店的一个客人嗑药过头了，袭击了工作人员的墙体绘画现场，拿颜料到处泼，弄出一副十分魔幻的画面。
近景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眼球一样的东西，盯视前方。它周围环绕着血肉碎片一样的东西，更远处可见一堆尸块残余般的东西，画面整体呈现一种血海般的暗红。
归陵和韦安当时正准备去吃晚饭，这时韦安停下来，盯着看了一会儿。
“我以前……”他说，“见过这样的画面。”
他停了一下，用很低的声音加了一句：“很小的时候。”
归陵一怔，又回头去看前方的图案，才意识到那并非什么恐怖创作，而是某种星际航行视角下的画面。
近景是一个冰封的星球，上面巨大的风暴带让它仿佛半盲的眼球，空洞地朝向黑暗。一片破碎的小行星带环绕而过，那妖异的红是远方玫瑰色的星云洒下的光。
韦安突然转身离开。
“晚点去问下吧，我们先去吃饭。”他语气随意地说。
“这种线索没什么意义，只是个静止画面，奴隶系统的精神控制是不可能让我留下这种程度原始记忆的。”他朝归陵笑，“这肯定是个幻觉，我会有印象，应该是以前反复幻想后记下的，所以可能有点意义。”
他轻描淡写地说起奴隶系统，和他一定付出了极大代价记下的最后变成幻觉的画面。
他们都了解痛苦，但反复出现在噩梦中的，仍旧是一点一点被剥离了自我意识、怎么也找不回来的恐惧。
此时他们在一个美得像明信片的地方，有大片白色的房子和海洋，仿佛没有任何阴霾，而他们可以无限制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这些年他们清理了不少非法实验区，修复了“有鱼”，但一直没有去寻找韦安的名字。
照韦安的说法，他不是非得知道，他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满意了。
此时他说话的语气随意，好像并不怎么想去确认这唯一的线索，他有无限长的时间。
归陵想了想，让梧桐号去盯着那家伙，免得他因为什么意外死了——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还是小心点，他不想断掉线索。
接着他在阳光下朝韦安微笑。
“好，”他说，“你想什么时候都可以。”
当天他们吃了顿还不错的宵夜，韦安才慢吞吞去处理。
当真处理这类事情，韦安非常熟练，他是这个时代训练出的专业人士。
韦安在二十分钟内就确定了此人做军火走私生意，问出要找星域的大致位置，得到了详细的导航图还有一系列的相关信息。他报了警，留下证据，还有一个吃了自白剂迷迷糊糊的罪犯。
——归陵倒是完全不擅长，在旁边喝饮料等结束，还倒了杯冰果汁等他结束时喝。
韦安问完案子回到他身边时，归陵手里的饮料冰块还没化。
“在黑井湾，苍林省边缘的一个三不管地带，”韦安说，“早些年因为空间井污染荒废的……”
他停了一下，他审讯时很利索，但此时却有些不太确定。
“其实去查机会也不大，那种地方空间混乱，时间回溯也受影响……”韦安说，“我们还是先照计划去宝石城，什么时候有时间再去吧……”
“我弄了饮料，”归陵说，“喝完我们就去。”
韦安有一瞬间像是想开个玩笑，但是没有说出来，归陵揽着他的肩膀，带他去吧台。
那人有些僵硬，韦安有时候很渴望身体的接触，但在另一些时候，又对肢体触碰的亲密感到不安，好像会被灼伤。即使过了很久，他的表情有时仍像怕从美梦中惊醒。
归陵亲了他一下。
黑井湾更早些时候叫见行区，是苍林省边围星域的一个空间港。
韦安并不急着出发，拖着归陵又在景区呆了一阵，说是要点时间查旅行攻略。
他的确查了，他找到了黑井湾有名的酒吧、餐馆和演出，好像这只是他们蜜月中无关紧要的一站。
在来到黑井湾后，虽然这地方很不怎么适合游玩，他们还是造访了韦安攻略中的地点，有些地方还挺不错。
那天他们去的是本地一家酒馆，照韦安的说法，除了有风味独特的自调酒，也是个颇为有名气的消息集散地。
韦安随口向归陵说起本地的情况。
“这里说是个三不管地带，但算是席丹家族管着，”他说，“不是什么大家族，不过手头有些不错的技术专利。他们在这里扶持势力，让这些人内斗不断，有竞争才能压低价格——”
他说话时穿着件利索的工装外套，头发随意束在后面，完全不像归陵最早见到他时的样子，没有了在同云时收敛的温和无害，看上去像个宇宙海盗。
归陵刚来这里还碰上一次对旅客的敲诈，那些人一看就知道他不属于这儿。但韦安不会，他可以彻底融入其中。
他和归陵说起过自己受过的训练，很多是关于如何了解不同的群体，把自己变成其中之一的。
他人生中花了很长时间在这一类事上，像他能在二十分钟内完成一场审讯一样，他了解整个体系，那些人教他黑暗中的一切。
韦安说到一半时停了一下，看角落一个有污染病的男人。
边缘星域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污染病，那人也是其中之一。
他从额角、脸颊再往下方延伸下一条向内萎缩的伤痕，隐隐可见一只腿也有问题，像是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向内吞噬了他小半身体。
这看上去严重的生物污染，经过了治疗，但痕迹无法消除。
归陵见过不少残酷的事，不过这些人造的生物武器仍旧让他感到惊悚。
“这是种叫‘星沙’的寄生物污染，”韦安朝他说，“是席丹家族掌握的技术，应该只在黑井湾深处使用过。”
他语气嘲讽：“他们用得很少不只是因为不人道，主要是传染性太强，他们自己也控制不了。不过这些人还是会用，觉得很有趣，不过主星域管得严，也就是在边缘区域大规模灭口时用，这地方的人就不能算人，没有进入‘文明的曙光’中……”
他一边说，一边去吧台要了两杯酒。
他双眼在酒吧的光线下反射冰冷的光，他和归陵并肩站着，头发有些凌乱，有种迷蒙的微光。
归陵伸手去碰他垂下来的一绺头发，那人一怔，转过头朝他笑。
他的表情总是像迷失在孤单的梦中，但当看到归陵，他像一次再一次，很高兴地发现美梦仍在。
在等酒的几分钟的功夫，那边发生了争执。
那个受感染者被几个本地打手样的人围在了角落，动上了手。
归陵能听到那边的几句话，似乎说那人是本地某个势力的家养奴隶，现在就算势力重新洗牌，也没他自己出来做生意这么好的事，接着让他交出一个导航路线，还威胁了他的家人。
情况越发暴力起来，在这种地方也没人管。
韦安一口干掉刚端上来的酒，想了想，说了句“还行”，朝争执的方向走去。
韦安非常擅长处理这类事情。
归陵刚拿着酒跟过去，就听到韦安在亮身份。
“青石省星际污染生物防疫追踪分部。”那人一派执行公务的厌倦表情，亮了一下他五秒钟前刚搞出来的证件。
“上周是你被举报污染物有复苏迹象吧，不是让你去防疫所报道，不要来人群聚集的场所吗？”他朝那个有肢体残缺的人说道。
他话音一落，周围寂静了一下。
几个本地黑帮本能地后退几步，表情变得不自在，有人把武器藏在身后。
韦安一派官僚的冷淡模样：“你们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吗？留个联系方式，我登记一下身份牌。”
“没有，绝对没有身体接触，”领头的人迅速说道，“谁会碰有寄生物感染史的人啊，不过他不是已经治好很久了吗——”
“大家不用紧张，接受治疗没那么可怕，我们是本着友善治疗、彻底清除的原则……”韦安说。
领头的是个有半边脸纹身的狠角色，此时表情很不怎么好看，他走到韦安跟前，赔着笑递上一张金色的不记名货币卡。
韦安看了三秒，不动声色接过来。
“没接触过就好。”他用一副毫无变化的冷淡表情说。
那人继续赔笑，朝同伙摆摆手，几人快步离开。
归陵走到跟前，朝韦安说道：“我又点了份‘天空火焰’。”
韦安朝他晃了晃卡片，朝他笑，说道：“这几天喝酒的钱有了。”
对面人警惕地盯着他们，刚才一眼看上去是像个小个子男人，其实并非如此。
他半边身体萎缩了，实际上身形颇为高大，脸色阴郁，黑发剃得很短，一侧脸颊上有监狱的号码纹身。
“我身上没有任何寄生物复苏的情况，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防疫管理局的……”那人说，“还是我也要给一笔钱？”
生物武器污染是大麻烦，所有人都知道，不管是联邦还是各方势力，星港中涉及生物污染的防疫系统都有着很高的权限。
韦安给归陵进行过科普，他没来过这里，但了解这类系统的一切。
“那倒不用，我们只是想问点事。”韦安说。
他在对面坐下，正好挡住那人离开的路。
他直视对面的人，在这种时候，他双眼有一种冰冷的侵略感。
“我想知道你的寄生污染感染的具体地点，”韦安说，“以及前往此地的导航图——别急着说话，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是中心警察局的，来查席丹家族的一桩案子。”
他声线轻柔，但语气强硬。
“你知道最近联邦上层在进行清洗，星沙是一级违禁污染物，也是最好的证据。”韦安继续说道，“如果你帮上忙，可以作为污点证人得到联邦政府提供最新限定肢体恢复治疗，还有一个新的身份。
“除此之外，你的家人都可以换一个星域重新开始，过上安全的生活。”
他朝他微笑，虽然从开始说话就没有说过一句真话，但是语气非常权威和笃定。
归陵见识过好几次韦安的审问画面，那人非常擅长引导人的情绪，让人迷失其中。
照他的说法，审问时你要根据情况变换自己的角色，有时候是同情者，有时是权威人士，但你要始终记得自己是谁，要攫取何种信息。
“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韦安说，“怎么样？”
这亡命之徒死死盯着他，接着谨慎地说：“我考虑一下。”
他当然会同意。
实际上，一小时后他就把电话打过来了，问韦安需要他做些什么。
韦安和归陵喝了两轮酒，正拉着他去逛古董工艺品市场，这时接了电话，用清醒的语气告诉那人下一步要干什么。
当然了，这人遇上了麻烦，这是最好的脱身机会。
而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人总会知道，如果更高层的力量找上来，很多事不是你能选的，最好自己主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