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乐房的小宫女香蒲传染了怪病, 胡尚仪便单独辟了个房间把她抬了进去,将她所有的物品一并烧毁,她的居所也进行彻底消毒, 如此雷厉风行,也不愧是尚仪局的总领。

  李承霖听着胡尚仪的禀报, 赞许地点了点头:“很好, 你做得很好。只是, 香蒲她现在何处?”

  “在尚仪局一间不常用的库房里,不过已打扫干净,还铺上了床。”

  “带本宫去看看。”

  胡尚仪皱眉犹豫道:“长公主金枝玉叶, 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万一沾染了晦气就不好了。”

  李承霖没有理会她的劝告,优雅地抬起右手,一旁的高进便会意似的伸出手去扶上, 弓着腰往前走。李承霖步伐稳健,边走边道:“本宫数年前也得过同样的病, 既已痊愈,便没有复得的道理。”

  “是, 下官遵命。”胡尚仪忙走上前去,领着众人往库房走。

  库房里虽然摆放着许多物品,但看起来并不杂乱, 屋里也没有积尘, 还充满着阳光的气息,很明显是仔细打扫过的。李承霖走近病床边, 注意到床褥被单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 可见胡尚仪还是用心了的。

  江辞在一旁沉默不语, 注视着得病的小宫女香蒲,只见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面色苍白,唇无血色,像死了一般寂静。

  江辞脑海里回想起在阎罗殿悲宫司看到的画面,那是阴司梧桐为她展示的青阳郡的未来,战火连连、饿殍遍野,其中还有不少民众陷入昏迷、气若游丝,就像是染上了这种怪病。

  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上一世,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京城百姓没有一片连着一片地患上此病啊!

  难道说,阴司梧桐的预言提前实现了?从京城开始,一直蔓延到边关,而后整个东越国都将沦陷……

  不!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江辞回过神来,治病固然重要,但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出此病的源头,若不加以制止,只怕整个东越都将陷入沉睡。

  江辞伸出手指探了探香蒲的鼻息,仅有一息尚存,不由得微微蹙眉,转头询问胡尚仪:“她是什么时候确诊的?”

  “回驸马,就是今天早晨,沈司乐教小宫女们弹琴,香蒲忽地就晕倒在了地上,请太医一看,果然确诊了那怪病。”

  “你观察她近日的生活起居,可有什么异常?”

  胡尚仪低头思索了一番,才回应道:“并无什么异常,不过,她昨日休假,出了趟宫,去她哥哥嫂嫂家耍了半日。”

  “她哥哥嫂嫂可曾染上此病?”

  “这……下官就不太清楚了。”

  “那她哥哥嫂嫂居住在何处?”

  “顺平街那一带,街上唯一一户做香料生意的,很出名的。”

  江辞于是向李承霖行了个礼:“长公主,可否将腰牌借臣一用?臣以为目前最要紧的是溯清此病的源头,臣想去宫外查看下具体情况,还望长公主允准。”

  李承霖没有犹豫,当即把腰牌给了她:“若人手不够,便从骁骑营调用几名官兵随行,想来皇兄不会有异议。”

  “多谢长公主。”

  江辞告退后,便迅速离开了库房,打算去骁骑营征调几名官兵,身后却传来李承霖的声音:“你给我站住!不许跑!”

  江辞以为长公主还有什么吩咐,便恭恭敬敬地转过身,正欲行礼时,却并没有看见长公主的身影,她四下看了看,只注意到不远处有两道倩影在追逐玩闹,从她们的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二十四司正六品女官。

  跑在前面那名女官回过头咯咯笑道:“好妹妹,你就别追我了。你那么多宝贝,这支珠钗就送给我嘛,别那么小气嘛。”

  后面那位女官追得气喘吁吁,停在原地,双手叉腰休息了片刻,又火急火燎地追了上去,边追还边喊:“别的都行,就这个不行,这是祺安公主赏赐给我的,你可别犯糊涂!”

  “祺安公主赏赐的,怪不得你那么宝贝呢。不过,公主赏赐给你的东西那么多,你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用不完,却还揪着这一支珠钗不放……”

  “小祖宗,我给你换一支好不好?”

  两人的声音愈来愈远,江辞注视着两名女官渐渐消失的背影,眉宇间有霾云层层,她眸光中闪过一丝疑虑,不可置信地轻晃着脑袋。

  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声音?

  那名女官的声音,分明跟长公主一模一样!若不是她亲眼看着她,又亲耳听到她说话,只怕会误以为是长公主本人了。

  那名女官刚才还说什么“祺安公主赏赐”,由此可见李姝一定与她相识,李姝那么喜欢李承霖,不会听不出她的声音与李承霖相似……

  江辞脑海里灵光乍现,忽地反应过来昨晚在长乐宫听到的声音,她被那句“姝儿,我也好喜欢你”给怔住,只以为是床榻上的人是李承霖。

  而今一想,果真是疑点重重。

  李承霖向来只叫过李姝的封号,何曾唤过一声“姝儿”?若李承霖真像昨夜那般对李姝情不自已,为何平日里却对李姝那么冷淡?

  江辞细细分析着,想起上次在璞州,李姝给她和李承霖都下了药,便有些怀疑昨夜李姝是不是又给李承霖下了药,可李承霖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宫了,而且穿戴整齐,神志清晰,并没有用过药物的痕迹。

  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昨夜与李姝同在长乐宫床榻上的人,根本不是李承霖。

  当然,这只是猜测,最终的结果还得真正问了当事人才知道。

  江辞突然有些懊恼,昨晚李姝的举动,分明不合常理、漏洞百出,而她竟像是被猪油蒙了心似的,什么也没看出来,还蛮不讲理地作气,李承霖与她说话,她都只当没听见。

  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她听了片刻床脚,便就径自认为李承霖和李姝不顾礼义廉耻,在宫内大行苟且之事。

  现在想起,当真是过于臆断了。江辞自认为与李承霖是盟友,然而盟友之间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倒有些可笑,换言之,不管那人是不是李承霖,她都不应该兀自怀疑,既是盟友,就应该坦然,亲口问上一问,是她与不是她,自在她的口中见分晓,何以要相信别人铺下的陷阱。

  她回头望了望库房的方向,李承霖一行人已经起身往相反的方向去了,她郁闷地“啧”了一声,心想还是等处理完此事再亲口向她求证吧。

  江辞凭着长公主的腰牌顺利征调了几名官兵,又安然地出了宫,来到胡尚仪所说的顺平街。

  这时,身后的一个官兵忽地小声嘟囔道:“几天不见,顺平街竟然萧瑟至此,我几天前来这里时,街上都是叫卖之声,热闹极了。”

  的确,明明还没到宵禁的时刻,顺平街却冷清得跟深夜一样,商铺大门紧锁,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人烟稀少,安静得可怕。

  循着浓郁的香味,江辞找到了胡尚仪所说的那家香料铺子,然而依旧是大门紧锁。

  她走上前去,抚摸着门框上的花纹,微微叹了口气,正打算离开时,里头忽地传来了婴孩的哭声。

  婴孩哭了许久,可依旧没有人搭理。

  奇怪了,为人父母哪里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这婴孩都哭了这么久,怎么也没听见父母的一声哄慰?

  江辞退后了一步,朝着身后的官兵吩咐道:“不管你们使用什么方法,把门弄开。”

  几个官兵们往常都在宫内值守,不得不循规蹈矩,处处谨慎。好不容易随着驸马出一趟宫,短暂相处间又觉得驸马是个亲和的人,也不摆架子。如今得了这个吩咐,自然可以好好释放下精力,因此,他们都乐呵呵地开始想着办法。

  有人拿刀去砍里头的门闩,但缝隙太小,没处使劲,以失败告终;有人拿脚踹;有人用身子撞……

  也难为他们想了这么多新奇办法,虽然门楔稍有破坏,但好歹还是把门给打开了。

  江辞循着婴孩的哭声走到里面的房间,当即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床榻上躺着一名男子,屋子中间倒着一名女子,女子的旁边有个侧翻的婴儿摇篮,不过,先前哇哇大哭的婴孩并没有在摇篮中,而是摔在了一旁的空地上。

  江辞见状慌忙走过去拾起了地上的婴孩,抱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背哄着,然而婴孩依旧嚎啕大哭。

  身后的官兵便笑道:“驸马到底没带过孩子,属下的儿子与这孩子差不多大,哭成这个样子,八成是饿慌了。”

  江辞抱着孩子,转过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祁谌。”

  “祁谌。”江辞便将手中的孩子递到他的怀中,安排道:“这孩子的父母尚在昏迷中,无法将其照料。本官便先许你半个月假期,你带着这个孩子回家,由你和你的娘子共同照拂,期间俸禄照拿,另外,本官还会另赏你些银子,作为你娘子滋补身体之用,你意下如何?”

  祁谌抱着孩子正欲行礼道谢,江辞先他一步拦住了他的动作:“既抱着孩子不便行礼,就无需那些虚节了,你只说愿不愿意?”

  “多谢驸马!多谢驸马!”

  “快些回家吧,别让孩子饿着了。”

  祁谌抱着孩子离开后,江辞又走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果然,跟香蒲的情况一模一样。她命人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移到另一个房间的空床上去。

  随后则开始视察起屋内的一切,除了昏倒的两人外,似乎并都没有异常。

  江辞来到厨房,厨房的灶台上还摆放着未洗的碗筷,她掀开铁锅上的甑盖,里头还剩着一圈锅巴,看起来金黄酥脆,似乎很是美味。

  江辞刚想把甑盖合上,一双手就伸到了她面前,替她举起了甑盖,而后眼巴巴地看着江辞:“驸马……我真的太饿了,可以吃吗?”

  他们擅自进入民宅就已经很不应该了,又怎么能再乱动别人东西呢?但是这家主人已然昏迷不醒,锅巴留在这里也是等馊,不如就让他们吃了,也算是没有浪费粮食,等主人醒来后再自掏腰包赔给他们就是。

  江辞便走向一边,叹口气道:“吃吧吃吧,等他们醒来我再带你们来赔不是。”

  得到了允准后,几个官兵便像十天半个月没吃上饭似的,蜂拥而上,将锅巴抢了个一干二净,几口就消灭完了。有个官兵没抢到锅巴,不由得哭兮兮:“你们上辈子是没见过锅巴吗?跟贼一样,一块都不给我留!”

  “吵什么吵?”江辞无奈地道,“不就一块锅巴吗,至于这么哭兮兮的吗?”

  那官兵年纪最小,眼眶都红了,委屈地道:“驸马您不知道,他们几个惯会占小便宜的,上头赏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说好了大家平分的,结果我恰好去茅房了,他们便把我的那份给占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江辞转头看向另外几人,询问道:“真有此事?”

  年级最大的那个官兵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咕哝道:“见者有份嘛,他都不在,自然就没他的份了。”

  “凭什么没我的份?”小官兵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说好了平分的。”

  江辞觉得头痛,哄小孩也就罢了,看如今这个情况,怎么还要哄官兵啊?她便佯装斥责道:“在执行任务呢,你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不就是一点吃的和喝的吗?至于这样吗?你就说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值?前些日子永安宫小厨房研制的山楂玉竹糕味道不错,生津开胃,又能滋补身体,本官派人送些给你便是。”

  “属下吴观,在常安宫当值。”

  “常安宫是谁的居所?”

  “回驸马,常安宫的主位是淑妃娘娘。”

  想起来了,吕淑妃吕洛儿,是吕尚书的千金,曾患过与长公主一模一样的怪病,吕尚书豪掷万金,广寻天下壮士为她换回了一颗北溟玄珠,总算将她从昏迷中唤醒。

  对啊!江辞的脑海里忽地迸发出一个念头,虽然不知道吕尚书是被谁陷害,高调地张贴告示制造出他与北姜有牵连的假象,但是吕尚书拿到北溟玄珠是事实啊!只要吕尚书说出那颗北溟玄珠的由来,再依样画葫芦搞到北溟玄珠,以北溟玄珠入药,不就可以暂时救京城百姓于水火之中了吗?

  江辞心中有了打算。一方面着手摸查此病的源头,另一方面着手医治患病的百姓,溯源治疗两不误。

  她离开了香料铺子,又在顺平街随意挑选了几处宅子查看情况,发现他们跟香蒲的哥哥嫂嫂一样,均患上怪病昏迷不醒。

  “奇怪,真是奇怪。”江辞不解地摇摇头,“怎么一整条街上的人都染上了?着实可怕。”

  在其位谋其职,吴观身为官兵,又被江辞征调出来,他的任务便是守卫驸马的安全,自然不需要像江辞一样思考这些烦恼。

  将近黄昏,天气愈发闷热,他跟着江辞走了许久,不禁有些口渴,恰好看到前方有口井,便忙不迭地冲上去,“哼哧哼哧”打了一桶水上来,正好井边有个瓢,他便端着桶冲洗了一下瓢子,盛起一瓢水,狗腿似的为江辞端了过来,满脸溢着笑意:“驸马,您渴不渴?喝口水润润喉?”

  江辞在思考问题,没有心思吃喝,便摇头拒绝了。吴观这才放心地自己喝了起来,一连喝了两大瓢,最后还忍不住打了个嗝。

  吴观将水瓢放回原处时,一瞥眼忽然看到地上尘土中似乎掩埋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便好奇地将它抽了起来,拿在手上研究着。另一个官兵看到他聚精会神傻愣愣的模样,便从身后悄悄将他手中那个亮晶晶的东西夺取了,贼兮兮地说:“我来瞧瞧你看的是什么玩意儿。”

  “是我先捡到的!”吴观不服气地去抢,“还给我!”

  他们争论个不休,吵吵嚷嚷的,把江辞的思路都打断了,江辞皱紧眉头,走向他们,没好气地说道:“又怎么了?”

  听到江辞语气里带了些怒意,他们不敢造次,小声回答说:“吴观捡到一颗小宝石,我不过是看看而已。”

  江辞伸出手,“什么宝石?给我瞧瞧。”

  这颗宝石不过花生米大小,呈椭圆状,赤红如火,对着天光观赏很是通透,可见品种十分优良,然而却不像是东越常有的玉石,更像是……

  北姜。

  这颗宝石,跟怀意公主赠送给她的那把落日神弓上面的装饰品是同样的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