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尺素在折玉枝背后,轻声劝慰着她,也一时顾不上这两个小辈,只能时不时投去关心的目光。

  花无缺搀扶着小鱼儿,慢慢走到坟前,插上香烛。舒尺素默默地掏出火折子,为他们点燃了那六根线香,四支白烛。

  花无缺撕下几张黄钱纸,在烛焰上点燃,轻轻放在两人的墓前,叩首道:“恕无缺不孝,二十年来不仅未来祭拜,连身世也不曾知晓。但父母一定有在天之灵,能庇佑无缺与小鱼儿兄弟相认。今后有他相依为命,无缺如今也好告慰父母。父母若是九泉下有知,请放下心来。”

  小鱼儿也跪着烧纸,默默念道:“爹,妈,小鱼儿前十三四年就在此生活,却从未来看过你们,的确是因为现实所迫。今后,小鱼儿一定好好报答你们的恩情。”

  舒尺素站在悲痛的三人身后,轻声念起了《往生咒》。念着念着,她也垂下眼眸,梨花带雨。一阵风吹过,身边雪菊与玫瑰的花海翻起波涛,发出低低的沙沙声,似是与舒尺素诵经之声一唱一和。

  小鱼儿抽噎着,给父母的坟墓磕下一个又一个响头,直到他的额头都被磨破渗出血来。花无缺虽然也规规矩矩地磕了二十多下,但是也没这么不讲究章法,此时心疼地把小鱼儿揽进自己怀里,用手绢拭去他额上的血迹与灰尘。

  折玉枝仍然搂着花月奴的碑石,下巴搁在碑石上,红肿的眼睛望着远方的碧空。小鱼儿瘫坐在地上,头靠在花无缺怀中,双眼有些失神地看着灼灼的香火;花无缺仍然跪着,坐在脚后跟上,抱着小鱼儿的肩膀,眉头微蹙,注视着小鱼儿额上的伤。舒尺素站在他们身后,仍然背着手,闭着双眼,泪水涟涟。

  他们四人两碑,一片花海,一阵长风,沉默良久。

  晚饭是折玉枝下的厨。她家世代在长安生活,做出来的菜也是经典的秦陇风味,辣而不烈,香气四溢,下酒。四人一人一碗鸡丝阳春面,配几个素小碟,再加上几坛哈哈儿珍藏的陈酿,就这么默默地坐在小酒馆的四方桌上,相顾无言。小鱼儿哭了许久,体力只能勉强支撑,更禁不住他拼命灌酒。折玉枝实在过意不去,又做了一份羊肉锅,专门端给小鱼儿吃。

  舒尺素放下筷子道:“这顿算我请了。”

  花无缺道:“多谢前辈。

  舒尺素站起身来,伸手在花无缺额头上一点,娇笑道:“你这个娃儿,就是太死脑筋,太端架子咯。”

  天已经黑了,一轮明月洒在恶人谷的青石板路上。

  这里是关外,人烟本就稀少,再加上地处昆仑山腹地,因此,月光似乎格外皎洁清澈。

  酒足饭饱,小鱼儿先把折玉枝送到了屠娇娇的住处,才倒在花无缺身上。小鱼儿居然已经半醉了,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的全身都散发着疲惫和低落的气息,唯独眼睛亮亮的,像是感了风寒的病人一样。花无缺用手去碰小鱼儿肌肤,的确烫得有些不正常。或许只是他喝多了,也或许,是他在山上吹久了冷风,下山后又喝了许多烈酒。

  他带着花无缺,东倒西歪地找到了一间偏僻的屋子,道:“这就是我住的……我长大之后自己住的。”

  这里还算整洁,只是灰尘落了很多。花无缺把他安顿在一张木椅上,接着挽起袖子去收拾被褥。堂堂移花宫少主,半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现在像一个普通的婢女一样在肮脏逼仄的破房子内做家务。但是他毫无怨言,甚至心里充满了淡淡的快乐——因为这是小鱼儿童年时居住的地方,他仿佛能够透过自己,看到十几年前的那个男孩小鱼儿。

  一切都收拾停当,被子床单也都换过新的,花无缺就去把小鱼儿从椅子上拉起来,让他躺到床上。微醺的小鱼儿比他所设想的要安静许多,反而有点像花无缺喝醉时的模样。

  花无缺轻轻吻了一下小鱼儿的鼻梁,道:“你先歇息吧。明晨起来再洗漱沐浴也不迟,我知道今天你累了。”

  小鱼儿拉着他的衣袖,不让花无缺起身离开。

  花无缺便搂住他肩膀轻轻拍着,劝慰道:“好。我不走,睡吧。”

  小鱼儿把他的身子推开,呆呆看着花无缺,还在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

  他一点一点靠近,随后咬住了花无缺的嘴唇。他吻得缠绵,咬得生疼,却有情无欲,像小兽在舔舐伤口。两人如此依偎着,不久就倒在床上。

  小鱼儿眼角尚湿,拥着花无缺,小声道:“还好我还有你,花无缺。”

  花无缺微笑,手揉着他肩头,道:“是我三生有幸。”

  他睡去时,怀中尚有这一份温暖。但是他睁开眼睛,床上的小鱼儿却不见了踪影。花无缺并不着急,而是沿着昨天的路寻到了山上去。

  小鱼儿发梢还有些湿润,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花无缺的衣服,端着一碗粥,坐在江枫与花月奴的坟前,一边哗啦哗啦地吃,一边拿着勺子指指点点,谈天说地,喜笑颜开。走近些听,他口中时不时蹦出“铁心兰”、“小仙女”等名字,原是在为父母讲述自己出谷以来的历险。

  花无缺不禁也颔首微笑,走到他身边,先规规矩矩给父母行过大礼,接着在他身边盘腿坐下,道:“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小鱼儿道:“不久,不久。这粥是我从舒姑姑的后厨借的,你要喝,自己去拿罢。”

  花无缺暗笑道:“借?这有借有还么?”

  小鱼儿左右看一眼,忙道:“有借有还,那是肯定。爹,娘,你们听到了啊,我小鱼儿可是顶天立地的君子……”

  花无缺扑哧一笑,只能止不住摇头。他头靠在小鱼儿肩上,闭起眼睛,顿觉背后柔风阵阵,似是江枫与花月奴的拥抱。

  在谷中呆了十天半个月,小鱼儿和花无缺便计划着重新入关。紫微教一案后续还有许多要他们处置,虽然不甚紧急,但是他们也都希望尽早结束这件事,于所有人都得好处。

  折玉枝在恶人谷内生活得叫一个如鱼得水。虽然她金盆洗手已久,不过在这得天独厚的一隅,她自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偶尔重操旧业,也是情有可原。仅仅五个晚上,她就偷到了“狂狮”铁战家中,把铁心兰送他的一朵兰花玉佩偷了去。

  小鱼儿和花无缺起床时,就面对着在街上打得尘土飞溅的二人。铁战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让这两个兄弟给评评理。看着折玉枝那丝毫没有歉意,还得意洋洋的猫儿绿眼睛,兄弟俩只能面面相觑,哑然失笑,答应下次陪同铁心兰入谷探望时再向他赔罪。

  他们再次从恶人谷出发时,还是秋意渐浓的九月。旅途遥遥,到杭州时,又是一年十二月。杭州地处江南,虽冬日流水不上冻,却也偶落薄雪,并不是特别暖和。

  他们行装从简,都未带冷天的衣裳,可两人都不着急。进了杭州城后,他们便一路往河坊街去,找到一家挂着龙飞凤舞的“祥瑞记”三字的布庄,在此下马。

  门口的伙计还没来得及迎上来,店面后头就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响声,接着一个少女娇呼道:“哎呀,是两位江小官人吗?”

  小鱼儿笑嘻嘻地道:“阿锦妹子,隔老远就看到了我们吧?”

  罗阿锦穿着狐皮领的红斗篷,一掀帘子,冒出一个圆圆的脸蛋来,笑道:“你们两位排场可大,我刚才在院里就听到人议论啦。今儿你们又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