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木青回到家后见尤若颜坐在沙发上,端着饭碗喂食。她怕来珺进食困难,特意熬得清汤寡水半点肉末不敢放生怕嗓子眼小卡住。白木青见桌上还有豆角和花菜,舀了些出来端到厨房去碾碎方便和着稀饭一起喂。

  尤若颜打量她的神色,知道谈话的效果不妙“他都不答应吗?”

  “对,忌惮是一回事但是改变又是另一回事。”

  话音落地后,两人都没再说话,一个安安静静喂食,一个安安静静捣菜。

  半晌,白木青将菜末混进稀饭里拌匀了,接替尤若颜的位置,开始喂饭。来珺只剩吞咽的条件反射外界往里灌什么,她就咽什么不灌她就不咽绝不主动觅食自生自灭得非常彻底。

  如果用勺子送到嘴里她不会吞咽食物在口中滞留会往外流白木青只有一手托着她的脖颈,迫使她微微抬头,一手用勺子往喉头送。

  尤若颜不忍心再看,转过了脸,背对着她俩,凝望窗外的冰天雪地。这几天连续的冰雪覆盖,有人在花园中堆了雪人,举着个树杈杈,笑得格外得瑟,似乎取得了天大的胜利,让对面楼的人都俯首称臣。

  喂了整整一碗,来珺约莫是饱了,打了个奶嗝,白木青抽出纸巾,帮她擦了擦嘴角,只见她把嘴角闭上后,又没了任何动静,侧颜冰冻,只余睫毛不时眨动,恢复到植物人的状态。

  白木青情绪上涌,用额头抵住她的脑袋,双手环抱收紧,“我要是早知道这场博弈会让你变成这样,我宁可不博,倒不如把你留在高蔚来身边干净!”

  尤若颜:“你别这么说,珺子听到了会伤心的!”

  这话说完,本该轮到来珺来接话,但她只是静谧呆坐,双耳不闻身边事,就算白木青和尤若颜当着她的面,哭得死去活来,嚎得撕心裂肺,她也不会有任何动容。

  白木青悲怆过后,还是得接受现实。她一抹脸,引着来珺上床休息,但却见她的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孙西。

  接起后,孙西道了句新年快乐,直奔主题 :“来老师,请问您那边进展如何,找出治疗小浩的办法了吗?”

  “还没。”

  孙西一听声音不对,“请问你是?”

  “我是来老师的同事,她最近比较忙,现在在开会。”

  “哦,麻烦你让她忙完给我回个电话吧,我孩子的情况很紧急的。”

  “怎么了?”

  “他……哎,他之前是来老师的来访者,但是现在啊……情况一点好转也没有!”

  白木青看了一眼身边安安静静的来珺,面无表情回了话:“来老师的情况,也很紧急。”

  ……

  在来珺休息时,白木青给她擦拭身体,现在一切的饮食起居、吃喝拉撒,都由她来负责。从最开始无从接受的震惊,到现在隐忍的伤痛,她做好了一辈子守候照顾的打算。

  她不担心要照顾她一辈子,而是担心,她连一辈子守候照顾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只是还没“东窗事发”,但来珺的母亲已经发了信息,要她除夕回家,白木青只能暂时糊弄过去,隐瞒现状,但是那边迟早会知道,绝对得跟她拚命,会把来珺带走,到时候想再见一面都难。

  白木青抱住来珺的手,放在鼻边,每一次鼻息的喷吐,都温热了她的手背,但却无法温热她的意识。

  冰美人,冰冻的美人……

  白木青心想,以前他们总说,来珺是个不锈钢冰美人,现在倒好,一语成谶,解冻之日一眼都望不到头。

  外面有了动静,有人急匆匆进屋来,白木青以为是要将来珺带走,急忙箍住了她,虎视眈眈盯住门外,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但不一会儿,却见郝岸和丁冬冲了进来,包还没有放呢,直接扑到来珺床边,拉开嗓门就嚎了起来。

  “珺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珺子我们来带你回家去,你睁眼看看我们吧——”

  郝岸只是张嘴嚎,丁冬更过分,边嚎还边晃动棉被,试图以物理攻击,把冬眠的来珺摇醒。

  来珺“生前”最讨厌别人嚎,如果现在有意识,肯定一把惊坐起,把他俩赶到厕所里去,嚎干净了再出来。但两人嚎了一曲二重奏,都不见人起,心里彻底凉透,终于没了声,看向白木青的眼神变得复杂。

  “阿青,珺子为什么会突然失智?原因是什么?”

  白木青靠窗站,给他俩让出了位置,一时间不知从何谈起。季贤在门边看着,插了话:“这是咱们需要共同解决的问题,阿青现在也很难受,我们先出来吧。”

  季贤和许诺伊他们一样,属于白木青的团队,这次听说出了事,急忙带着郝岸和丁冬赶来支援,人多力量大,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不能让白老大一个人扛着。

  他本来想让两个人单独相处,但白木青却决定开会。她的意思很明确:既然人都齐了,就把情况理一理,团队要干活就干活,要解散就解散,给个正式的宣布。

  “2月5日晚上,我们对高蔚来的大脑,实行了入侵计划,目的是在他的记忆大楼中,找到他建立死结、开创新意疗法的原因,并借此改变他的想法。全程除了一些插曲,基本顺利。退出后,来珺的精力消耗太多,昏睡了两天。醒来后,她意识状态还是正常的,但是之后她就问了我一些关于往事的问题,期间就突然失去了意识,我移入她大脑中查看,发现原来封存的大门不见了,世界受到了冲击,意识场不知去了哪里。”

  季贤:“会不会是封存的记忆被打开,往事对她的冲击太大,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把神经世界都破坏了?”

  许诺伊撑着下巴,愁云满面,以往花枝招展的她,这几天素面朝天,妆没画就来了,当众展示自己黑眼圈的浓度。

  “应该不是。往事的冲击力确实巨大,但珺子在神经世界里,已经经历了一波,而且被高蔚来给安抚住了,移回到自己的大脑之后,就算再有反应,也达不到破坏神世的程度。”

  白木青闭上了眼,连续几天的夜不成寐,让目光都发酸,所看之处都晦暗一片。

  “所以现在无法确认失智的原因,更无从治疗,或许只有高蔚来才能治好珺子,但他拒绝配合,态度非常坚决。”

  “啊这……不会吧,咱们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吗?”郝岸虽然还没了解全貌,但一听这话,马上感知到事态的严重程度——若是只有高蔚来能治,那他们的软肋,就完全掌握在他的手里,之后还不得全部听他的?

  在讨论之中,众人情绪低迷,但与其他人不同,尤若颜的目光一直漂移,偶尔飘向门边,偶尔落在桌面,全程一心二用。

  程谚看向她:“若颜,真的有希望吗……”

  “吗”字还没“吗”完,敲门声就响起,今天接二连三来了太多人,比过年走亲访友还热闹,但都是空手而来,没带新年贺礼,倒带来一堆问题。

  宁栾头戴毛线帽,颈绕宽围脖,进屋后才露出完整脸庞。但众人早就认出了她来,氛围一下子从凝滞变得微妙,好像糖、醋、辣椒瓶儿同时打了翻,五味杂全,浇洒在这半空中。

  季贤当即站起来,将她视为了不速之客。

  程谚拍了拍他的肩,示意稍安勿躁,“坐下吧,一起商量事儿。”

  桌边留了把空椅,宁栾落座后,填补了之前的空缺,圆形正式形成,把餐桌围得满满当当。

  白木青身边有个水杯,刚续的热水,但她一直没碰,二指并拢推给了客人,“寒舍没茶,将就着喝点白开水吧。”

  宁栾正好双手发冷,捂住水杯取暖,“珺子她状态怎么样了?”

  白木青没回答,尤若颜开了口:“和之前的小芩一样。”

  宁栾叹了口气,才从外面进来,她的鼻梁上挂着细雪,此刻化成了水珠,湿润了脸颊。

  “……昨天早上的咨询,本来都进展到了移意阶段,但被高所长推迟到了年后,说是治疗周期较长,让孩子先回去过个好年。”

  这个大家已经知道,昨天尤若颜就从所里传来移意推迟的消息,所以今天白木青才抱有一丝希望,以为高所长人性未泯,去总所“求见”。

  “你们在我和高所长的头中,激发了一个想法对吧?一种对新意的忌讳和恐惧。”

  问题出口,无人回应,众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你们成功了,”宁栾环视圆桌,目光深重,“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

  得到了她的肯定,白木青心里略微一松。在制定移意计划前,他们分析过总研所的三巨头——就思想方面,林高懿属于根深蒂固,高蔚来属于中途改变,宁栾是一路尾随——如此看来,最容易改变的是宁栾,其实是高蔚来,而林高懿只能放弃治疗,所以入侵计划里,压根就没他的戏份。

  她们这次想法激发,本来主要针对高蔚来,毕竟他是罪魁祸首,但现在却把宁栾挖了过来,也算是不虚此行。

  “对于你来说,我们是成功了,但对于高所长,效果却不大。”

  “今早我和他谈过了,是他提醒了我意识入侵的事儿,让我注意辨别自己的想法,和外来创设的想法……”宁栾双眉微皱,第一次在他们面前,表露自出己的不安,“但是我现在可以肯定,你们创设的想法,就是我原本一直担心的问题,只是你们将它直观地铺开,展现在了我面前,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

  程谚:“听你的意思,你是打算站到我们这一边?”

  宁栾犹豫了片刻,郑重地摇头。

  许诺伊本来就神烦她,这次见她倒戈了过来,好歹压住了气焰,但是一见这神回复,原本的火气燃得越发旺盛,恨不能把她的头发眉毛一把烧掉。

  “那你这次过来是干什么?充当外交使者,维护你那总所长的崇高形象?”

  “诺伊!”尤若颜出口时语气急速,但很就柔和了下来,“大家都不容易,这关系错综复杂的……就算是扯掉了骨头,也还是会连着筋。”

  气氛再度凝固起来,比之前的更加沉闷。本来以为迎来了转机,没想到转得不够到位,来了场空欢喜。

  白木青眉头一展,耐得住性子,“好,我们可以理解,不过你这次来,应该不是白来的吧?”

  “我……知道珺子失智的原因。”

  ……

  宁栾带着白木青一路往前,周围世界残损,建筑设施上满是伤疤,方圆几百公里内荒无人迹,像极了末日时分,人类消失,文明将倾,遗迹受着风吹日晒,还带着往昔的辉煌。

  行进了太久,她俩人也染上风尘,衣裤上蒙了层灰,但脸庞上却湿润一片,因为长风伴着水汽扑面而来,能在睫毛上结一层水珠,若是气温再低些,都能看见风的形状,吹成成群结队的白毛风。

  宁栾掀起围巾遮了下半张脸,连眼睛都虚了几分,但白木青倒是不怕,脸被吹得惨白,眼睛全开,保证视野开阔无死角,寻找目标所在地。

  地面眼看着水平,其实是个斜坡,她们一直在下坡,越到后面幸存的建筑越是稀少,成了一片荒滩,滩涂往前延续了数公里,淹没在茫茫海域中。

  大海澄净,倒映天空,白木青走入浅海间,浪花一遍遍前推,包裹住她的脚弯,她低头去看,却见浪花聚散,其间不时翻涌出画面,里面有来珺,有她,还有燕郊大学的教室。

  宁栾当真是舍命陪君子,在大冷天里卷起西装裤腿,陪她一起插到海水里,冻得牙关打摆子,指向远方时指节都在抖,“那里……你看到那座孤岛了吗?”

  白木青踮脚远眺,海雾乳白,贴伏水面游行,但是在它们之上,有东西冒了个尖头,海岛虽然若隐若现,但能看见其上的建筑——白色墙面,尖头屋顶,拱形窗框,中央时钟的轮廓……

  白木青吸了口海风,嗓音都发冷,“那是总研所大楼?”

  “对,珺子的意识场就在里面。”

  白木青抬脚往前走,一个猛子就准备扎进海里,宁栾拽住了她的肩头,拚命往岸上拽,“你想干什么!横渡英吉利海峡?破个吉尼斯纪录?”

  白木青沉吟片刻,转身又往岸上走,“我去造艘船,今晚就启程,我要把她带回来……”

  宁栾跟在后面,皮鞋里全是水,一踩滋一脚的水花,走得踉踉跄跄,险些跌倒。

  “小情,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如果管用的话,我这么麻利的人,不早拉条船过来了吗?”

  见白木青止住了脚步,宁栾松了口气,看来这人还没彻底疯 ,一劝就停。

  宁栾转身,重新看向海面,细细解释:“你看这浪花里翻涌着许多画面,它们其实都是珺子的记忆,只是被海浪席卷冲垮,淹没了进去。而这海域里的水,都是珺子的情绪,那个封存的大门,其实就是珺子的死结,死结打开后,情绪化作洪水翻涌,席卷了周边了一切,陆地变成海洋,记忆变成浪花,情绪掀起永无止境的海啸,吞噬海面上的所有的生物。”

  “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激烈的情绪反应?”

  被白木青逼问,宁栾不知是冻的还是吹的,眼睛发涩,喉头太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但她不敢移开目光,生怕对方出事,做出过激的反应。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白木青失魂落魄,在滩涂上踉跄了几步,差点一头栽下去,“我原以为死结里,只会是施暴的片段,没想到关于我的记忆都没有删除,她还记得我……”

  烈风拂面,海面上风起云涌,终于翻起滔天巨浪,将孤岛岩壁卷入怀中,浪尖如同火舌,舔舐着岛屿的岸沿,却总也爬不上去。总所大楼宛如一位伟人,遗世独立,又与世隔绝。

  白木青挣扎了半晌,终于是栽了下去,两膝跪地,在脚下砸出两道圆窝,深陷而下。她颓然望向海面中央,长发撩起长发随意拍打,凌乱了她的视线。

  “四年了,已经过去四年了……”

  海浪的气势短时间猛涨,浪花奔涌到她的膝边,打湿了衣裤,白木青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见周边的浪花水珠碰撞汇集,构成了她的面孔,与她横竖相对,宛如倒影,那是六年前她眉眼明媚,对着镜头的毕业形象。

  ……

  移出后,白木青在房间里关了许久,没有一点动静,房间就跟死了一样,连喘气声无影无踪。

  组员在外面又焦急又无奈,生怕她在里面出事,别到时候一个没救回来,又搭进去一个。

  宁栾在沙发上坐下,想安抚众人的情绪,但转念一想,她有什么资格安慰呢?还不如把她杀了,端进去给白木青赔礼道歉来得实在。

  为了避免冲突,她先没说实情,只是默默地待在一角,等着白木青出来公布事实。

  夜色已经落下,和着庭院灯芒一起,飘洒进客厅的地砖里。许诺伊前去拉上了窗帘,毕竟现在特殊时期,担心外暗内明,内部活动暴露得太过明显。

  她回过身来,就见到程谚和尤若颜做好了饭,郝岸帮着摆碗,开始招呼:“过来坐吧,可以开饭了。”

  丁冬探头去看里面的卧室门,还关得严丝合缝,犹豫着要不要去叫。但白木青约莫到了声响,自个走了出来,她像是没睡醒,又像是久卧未眠,积了一脸疲顿。她见了一桌子饭菜,扯着哑嗓发了话,“先吃饭吧,吃了之后说正事。”

  “别呀,”许诺伊第一个唱反调,“你大事不说,我们怎么吃得下?”

  双方没有争执,很快,所有人都在沙发上坐成一排,没有座位的,端了矮墩也要坐成一排,集体的目光投向白女士,等着她讲解大事。

  从左到右,宁栾,程谚,许诺伊,尤若颜,季贤,郝岸,丁冬。总研所、沪安意研所、珞玉意研所,三方齐聚,优秀人才代表荟萃一堂,等候她的差遣调用。

  白木青怅然一笑,感慨自己何德何能。她灌了口水,好歹开了嗓,声音恢复正常。

  “如今珺子的大脑中,有一片海狱,海水的海,牢狱的狱,海狱中有一个孤岛,孤岛上伫立着总所大楼,来珺的意识场就困在大楼中。海水凶猛,海啸频发,要是直接横渡,不管是游泳还是坐船,都无法到达孤岛。所以我们需要修复受损的世界,减少海狱的面积,使海水变为陆地,降低横渡的风险。”

  大家都听得认真,无人打岔,白木青换了口气,展开自己的计划:“现在我们要做的有三点:一,海狱周围的神经世界遭受冲击,我们需要将其修复好,保证周边地区完好无损;二,海水中有大量水珠,是记忆碎片,我们需要将其提炼分离,建构成原本的记忆世界;三,等记忆世界恢复后,我们需要达到孤岛,进入总所大楼,将珺子救出来,让她的意识场正常运转,恢复神志。”

  郝岸一向认真,还记上了笔记:“好的,不过要恢复的记忆,是哪一段呢?”

  白木青的唇色泛白,眼眸往上抬了抬,看向了远方,正视了过去。

  “是关于……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