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整个意研所的布置都与高蔚来的性情相得益彰,那办公室的打扮,便是集中体现的中心。

  室内虽然也是白漆粉刷但墙面皆带有浮雕四面浮雕聚合在房顶,形成拱顶之状。玻璃窗修长分割为数个方形最顶部被金纹切割为半圆。

  房间左侧挂有一副巨幅油画,画中取景海边暮色四沉,天边缀满染了色的云霭暮色下的海中,数位海员浸入海中,双手乱抓,赤膊散发。岸上有个华衣垂顺的男子,目光远眺似在呼唤落海之人回归,等待他们上岸,拂去遍体的污渍。

  这是来珺第一次进入所长室一时间不太习惯,本来进领导办公室就自带肃穆的拘谨再被那巨幅油画一照面像是步入圣地来接受精神洗礼得闭目聆听心怀虔诚。

  不过坐于后方的高蔚来凭借独有的气质,硬是冲散了这份拘谨,如同桌上的烛灯,给布置添了层蒙润的暖光。

  高蔚来人如其名,面庞开阔,五官大气,不过大气之中,又透出细腻的儒雅,比如眼下的卧蚕宽厚,呈倒卧月牙状环绕眼睑,下睑长过上睑,眼尾圆润,使得从瞳眸中投出的目光,自带三分温蔼。

  这种长相太占便宜,往椅子里一坐,就是最高领导的气质,但却是个宽以待下的领导,让人顺从得服服帖帖,没半句怨言,抢着赶着上去干活。

  约莫也是长相的便宜,来珺本该对这位总所长戒心齐备,但见了他之后,反而放松下来,像见了杯送到手边的醇茶,喝下之后就能卸下一身疲惫,进入温柔乡里睡上一觉,醒来后就万事大吉,再没她可操心的烦事。

  “好久不见呀珺子,还记得我吗?”高蔚来说着,抬手示意她落座,椅子都移到了办公桌侧面,位置一变,谈话就变成了聊天。

  “记得,我们五个月前刚见过。”面对顶头上司的热情,来珺依旧不冷不热,可谓是维持了最高级别的高冷。

  “你这个‘刚’,刚得可有点久,不过没事,以后我们会经常见面。”说着,高蔚来关上笔记本,同夹页的资料一起在桌上抵了抵,放置一边,拿出了专注聊天的认真。

  “我原本是计划着,等你们这一批新人都过来后,再统一同你们开个研讨会,但没想到你这么积极,那我就专门开个研讨会,解答你积极的疑惑。”

  来珺从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听到这番话却受宠若惊,不知是否是新人少,目标单一,这些老人只能逮着一个宠,所以现在目光齐聚她身上,让她感到了掌上明珠的优越。

  “我确实遇到了个难题,在珞玉那边,我最后的一个来访者是大二学生,历史系,最爱唐诗宋词,本想和女友‘赌书消得泼茶香’,但女友心系考研,只想着‘冲天香阵透长安’,他心灰意冷之下,觉得自己太拿这儿女情长当回事,希望斩断万千情丝,换个活法,从此‘病树前头万木春’。”

  高蔚来虚眼睛,听得出神,末了眉眼一弯,笑出了卧蚕纹,“这孩子想换个心态,从失恋里走出来?”

  来珺淡淡一否,“不,他想换个脑子,从此不再恋爱。”

  “哦,怎么个说法?”

  “女友和他分手的原因,是他多愁善感,把恋爱看得比前程重要,成不了大事。他先是消沉了几天,后来一反思,觉得自己确实有这臭毛病,优柔寡断,唯唯诺诺,于是越发厌弃自己,但又本性难移,怎么也改不掉,但改不掉原来的性格,他又觉得浑身难受,活不下去,于是求助意研所,希望我们能帮他换个里子,原本的那些个性、情绪、喜好、特长,他一概不要,只求回炉重造。”

  “所以你在想,如何让他悦纳自己,与自我和解?”

  来珺目光半散,见夕阳浓烈,在橡木桌上描了个边,于是目光也顺着那边角晕开,似有似无。

  “其实我在想,如果真的要回炉重造,给他换个里子的话,我应该怎么做?”

  室内落出片刻的沉默,高蔚来像是被谈话的走向惊呆,但眼里倒影出来珺的侧颜,目光中没有诧异,而是欣赏。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我只是在想,可不可以有这个选项。”

  “你是觉得我可以造出这个选项?”

  来珺抬眸看他,同时也瞟到了桌上的台灯,烛盏样的台座,红烛样的灯罩,粗略一看,还以为是货真价实的烛台,即将在办公桌上端上一席晚餐。此刻“烛台”亮了灯,落在来珺眸中,烛光明艳,光影深邃。

  “我觉得高所长,无所不能。”

  ……

  当天在办公室,来珺和高蔚来聊到晚上7点,甚至还意未阑珊,若不是高蔚来止住话头,两人还打算挑灯夜谈下去,加班加到热血沸腾。

  来珺离开总所时,翻到了白木青发来的定位,那是她的新家。她将定位一关,就想搜“夜总会”,但刚一键入,又退了出来,重新打开新家定位,跟着走了几步,心里烧得难受,于是折返了回去,准备往酒吧进发,展开罪恶之旅。

  这么来来回回几次,她就像是个迷路的痴人,以总所为圆心,在它周围兜兜转转,就是找不到个准头。这么个状态,就是她内心的写照,烧得疼,忍得慌。不知是不是接手单敏浩个案以来,压力和焦灼倍增,触发了她压抑已久的“艺术感”,压力混着欲望,这次来势汹汹,大有霸山为王之势,操控她的一举一动。

  比如现在,她就急需一场行为艺术,但她不想寻别人,只想和白木青来,但奈何白木青这个“绝世好人”,怜香惜玉,对她下不去手,把她逼急了,还会感春伤秋一下,叨一句“爱你的人是不会伤害你的”。

  朔风滚滚,将树叶都吹成了渣,踩在脚下比泡芙还脆,来珺被吹红了眼,来回折返了几次,没走热,反而冻都发抖,找了个避风的街檐,往那儿一立,比头上的巨幅广告牌还孤零。

  手机嗡了一声,似乎在催促之意,她拿起一看,屏幕光都透着股热乎:珺子还不回来吗?饭菜已经热了两遍啦。

  紧接着是只柯基表情包,撅着屁股盼着门开。

  来珺揉了揉眼角,拢上了围巾,终于朝向了回家的方向,没再变过。

  ……

  因为急于落脚,加上来珺要上班,白木青独立一人,完成了所有的搬家活动,从搬运东西到整理,从置办物品到清洁,最后化成一屋的清亮宽敞,外加一桌的美味佳肴。

  来珺见了这番布置,还有等到花谢的饭菜,而且她这么晚回,还忘了发消息,白木青都没抱怨,她就算再不要脸,都忍不住自惭,“辛苦你了阿青,这次什么都是你自己做的,就像是‘丧偶式搬家’……”

  “别,”白木青手掌成伞,盖住了她的嘴巴,“别咒自己,我可承受不住。”

  她原来只知来珺嘴上不留情面,没想到狠起来,连自己都咒。

  见来珺住了嘴,白木青抓起她的手,放在两掌之间热乎,“冷不冷呀,一路拿手机看导航,指头冻坏了吧。明儿我去买副特制手套,指头可以触屏,保暖的同时不耽误玩手机。”

  来珺见她揉搓着她的双手,眉眼低垂,动作熟练,一时间恍惚,竟然有种“老妇老妻”之感,两人像是已经在一起了多年,早就心意相通,连关心都水到渠成。

  也因为这种恍惚,她半晌没抽手,就由着白木青低头念咕,紧绷了一天的思绪,像是松了领带,脱了紧服,慵懒懒地倚在她话头上,随意游走。

  但慵懒的时光总是奢侈,两人上了餐桌后,话题一转,转到总研所身上,智商和逻辑又得归位,准备新一轮脑力消耗。

  “你接任务了吗?怎么加班到现在?”

  “接了,但又没接,”来珺夹了块烧豆腐,“本来导师带我叫去接触案例,但被高所截了胡。”

  听到高所两个字,白木青的声音都硬了几分,“你和他见面了?”

  “对,高所见我这么积极上岗,而且又听宁栾说了我有难题,所以主动来解意答惑。”

  说着,来珺脑中高蔚来的形象,和四年前的重合,他还是同原来一样,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不放过任何一个疑惑,不轻饶任何一丝问题,只是态度更为柔和,也更加坚硬,像是包着兽皮的金刚钻,以为最柔的面目,钻研最狠的困难。

  “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给他讲了在珞玉的最后的一个案子,但问的不是如何开导,而是如何遂了来访者的意,让他脱胎换骨,换掉最本质的人格。”

  白木青筷子一顿,就搁置在了碗沿,红烧鱼都没理完,剩下半边鱼肉半边刺,“横尸”碗内。

  “你可真敢问。”

  来珺笑了笑,但笑出了腊月的凉意,比玻璃上结的冰花还浸人,“他也真敢说,对于我的这个想法,他没有惊讶,而是和我讨论起了操作可行性,比如通过探意,进入到来访者的回忆,修剪他的记忆,改善他的思维;比如植意,重塑他的世界观,来个梦中重生。”

  “看来高所长对置换人格的想法,并不抵触,甚至还跃跃欲试?”

  来珺颔首,她筷子没停,依旧不紧不慢,理着碗中的细刺,“这也是让我疑惑的一点。”

  “怎么了?”白木青跟上她的步伐,也动起了筷子,“我们到这儿来,不就是怀疑高所改变了单敏浩和小芩的人格?”

  来珺抬眸扫了她一眼,比她还疑惑,不是疑惑高蔚来,而是疑惑白木青——疑惑以她的聪明才智,难道真的没想到这一点?

  “其实以单敏浩事件的知名度,总研所肯定知道,而且若高所长真和他的异常有关,肯定会格外关注,只要稍微一查,就知道单敏浩在我手上治疗。这次遴选。他放着级别更高的姚远东不要,偏挑我这个‘三无人员’,我有怀疑是想间接阻止我继续调查。

  “如果是这样,我这么急急忙忙赶来,他们对我应该有所防备才是。但是我来了快一个星期,感觉他们对我的态度非常……亲切和松弛,咨询手册,宁栾说给就给;咨询个案,林导说带就带;包括这次我提起了置换人格,进行试探,高所也是说谈就谈,毫不避讳。我总觉得他们不像对我有所防备,反而坦荡得很,什么都亮了出来。”

  白木青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到了她项边的白蘑菇上,思忖了片刻,像是在琢磨她话中的道理,又像是在组织措辞,设法解释。

  “有这种可能,但也有可能是,他们觉得没必要对你隐瞒,因为你迟早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来珺眸色深了几个度,皱眉道:“什么意思?”

  白木青淡淡笑了笑,有些心酸,刚咽下的鱼肉,像是比苦荞还涩口,“你不是疑惑吗,他们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你?也许他们选的,就是他们认为能够成为他们,进行人格更改的‘可塑之才’。”

  ……

  在家中时,来珺总有恍惚感,觉得还在珞玉,还在自己家里,主要原因是白木青还在她身边晃悠,而且连晃悠的姿势都如出一辙。

  比如现在,厨房里灯光白亮,瓷碗碰触和水流击打声融汇飘出,成了白木青的背景音乐,来珺瞥见她在灶台前游走的身影,偶尔会出神,目光紧跟她的步伐,不知今夕是何夕,此地是何地。

  她把笔记本拿到了沙发上,就着客厅灯办公,继续翻阅个案,试图寻找与单敏浩的类似案例,一目十行了半晌,有些心不在焉,还是去敲了敲许若伊。

  面对她的提问,林高懿斩钉截铁,小芩没有回总所复询,连资料里也没有记录,难道许若伊那边的消息出了偏差?

  消息发出了第三秒,来珺就收到了回复,斩钉截铁三个字:肯定有。

  来珺问:你怎么确定?

  许诺伊答:她爸妈告诉我的。

  来珺反覆看了两遍,觉得不足以成为证据。

  ——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们只是想结束咨询,所以故意和你这样说?

  ——不会的,我有个朋友在总所上班,遇到过小芩一家人,就是在12月。

  看见这段文字,来珺几乎是瞳孔一膨,惊喜交加,她本以为自己在“敌营”孤军奋战,没想到还有个内援,能接触到内部线索——这要是能充分利用起来,比外挂还管用!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部门?

  ——在考核部,叫尤若颜。

  这下,来珺的瞳孔缩了回去,之前的惊喜荡然无存,变成了冷冰冰的审视,盯着那个名字,想剥了它的皮,看穿它最原始的骨架。

  偏偏在此刻,她的余光一瞥,忽然见坐垫和扶手间的缝隙中,窝藏着根不明物体,细如针尖的发根,比玻璃渣还扎眼,拉出来一看,是根发丝,黑、直、顺、发质偏软。

  屋内两个女人,最不缺的就是头发,要是扫一扫,能扫出一团绒毛球的发量,但偏偏这根头发标新立异,短得与众不同。它发尾流畅,完全不像折断的模样,倒像是头发主人心灵手巧,将短发打理得光泽靓丽,连掉了的废发,都柔光顺滑。

  来珺捻着这根不速之“发”,陷入了死寂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