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珺前往上安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意研所,那场面炸得,比开联欢晚会时还热闹。

  不过这个炸包含了各种情绪可谓是锅大乱炖,炸得五光十色。

  王利园是喜不自胜她就知道来珺是理智中人多掂量掂量,总能做出明智之举;其他同事是惊疑交加——惊的是来珺年纪轻轻居然就能荣登总所,真可谓是英年早升!疑的是来珺年纪轻轻也没啥特别的天赋,怎么就荣登总所了呢?

  其中反应最大的,当属郝岸和丁冬二位,来珺给王利园答覆前,其实已经和他们商量过最终咨询2组内达成一致意见,才上报给了老大。

  不过决定是果断的,心情却是艰难的。

  12月31日放假前最后一天,来珺手里没有了咨询任务专程去收拾东西。她的办公室同她的人一般素净冷淡风办公桌除了电脑、键盘和鼠标就只有一形单影只的马克杯其他办公物品都收入了抽屉中长和宽都和抽屉的边对了齐比列队还整齐。

  室内最艳丽的,当属置物柜里的十几个奖杯,还有堆成摞的锦旗,不过来珺并不准备带它们走,都托付给了郝岸,让他凭心情处置。

  郝岸就跟接受临终托孤似的,一脸哀丧,跟在来珺身后,只顾着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来珺惊奇地发现,像她这种钢冰人士,两三年没个好脸色,人气居然还不错,同事听说她要走,纷纷来告别,送别礼都堆了一桌子,涵盖吃穿用住的各个方面。

  来珺不想带太多行李,这么一堆,就只能又交付给郝岸,让他拿回去好吃好喝,代为享用。可没想到郝岸头倒是点得快,点完后就开始凑热闹,从自个办公室里,拎出来两袋核桃和脐橙,要让她带走。

  “珺子,这些都是我家乡的特产,新鲜的,你带到上安去吃,吃完了我再给你寄。”

  来珺两只手都提不动,放到办公桌上,打量这两袋巨无霸。

  郝岸这边还没消停,丁冬就凑了进来,不过手里的家伙温柔多了,是一本相册,“珺子,这些都是你的画像写真。你别误会,不是暗恋你哈,就是觉得你好看,每个角度都好看,就手痒画了好多,给做成了纪念册。”

  来珺拿在手里翻阅,不愧是富二代出品,从外壳就透着股贵气,软皮配水晶,分页覆膜,磨砂质感,衬托得画上的人格外清纯,看着比她本人都鲜活。

  这个礼物来珺倒是喜欢,而且份量还不重,带到上安去放床头柜上,时不时翻翻,欣赏自己美貌的同时,还能顺便怀念一下丁冬同志。

  送完东西后,办公室里陷入寂静,丁冬和郝岸原本话就不少,凑一起后堪比永动机,能说个天长地久,但今天实在是感伤,憋不出来字,竟比来珺还安静。

  来珺心里也不舍,但她的感情藏得深,一向不外露,只想正正常常道个别,来日方长,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没必要搞那么隆重。

  郝岸和丁冬知道她的性子,见她不说话,也没在意,但白木青却也一言不发,就有点“大逆不道”了——这孩子,咋回事啊?

  “阿青,你倒是说两句呀,之后就要异地了,苦着呢!”丁冬催促。

  郝岸连忙纠正,不忘实事求是:“她俩还没正式在一起呢,不过都这时候了,就别顾着擦东西了,来道个别吧。”

  白木青手里没停,继续抹着奖杯,闻声转了个头,“啊?道别?”

  “你们应该跟她道别才对,”来珺口吻淡淡,“别忘了她的防震功能,我得随身带着。”

  ……

  接到邀请信时,来珺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本能地排斥,她想其中的原因之一,在于到了总研所之后,她没法再和白木青协同移意。

  珞玉意研所管理宽泛,又是她的地盘,给了钻空子的机会,但是总研所那么个高端的圣地,白木青别说去当助手,连保洁阿姨都应聘不上,因为政审不过关,神婆经历太过耀眼。

  不过好在白木青足够梯己,怕她有这点顾虑,主动提出会“妇唱妇随”,反正她的工钱是来珺在发,来珺去哪儿她去哪儿。

  家室问题解决后,来珺没了后顾之忧,此次前去上安,就带些随身物品,再带个白木青,走得轻便又快捷。

  不过因为同事的百般“添堵”,来珺总得带点东西回去,一个人提不动,白木青及时发挥了苦力作用,拎着俩山核桃和脐橙,跟要衣锦还乡,回娘家见父老乡亲了一样。

  从办公室走到所大门的途中,又遇到俩添堵人物,这次是名副其实的真堵。

  一个是季贤,刚好坐电梯上来找她,好在手里没提东西,就带着满腔热诚来了。

  “珺子,去上安以后,要多照顾自己呀!那边天冷,前几天都下雪了,雪下得好大,打个雪仗都要先买好医保。”

  来珺淡淡颔首,连“嗯”都没有,都走到临头了,对同事还没点热络的态度。

  季贤自顾自一笑,瞅见了左拎右提的白木青,便凑了过去,“诶很重吧,我来我来。”

  白木青侧了一步让开,“不用,这些我要给珺子拎家去。”

  “那就此别过啦,你们到上安去后,多注意安全。”说完,他从夹克里掏出两包防雾霾专用口罩,塞到了核桃那袋子里,拍了拍大大的袋肚。

  第二个拦路虎是姚远东,准确来说不是拦,而是尾随,接着变为豪堵。

  来珺都走到大门口了,地砖的纹路马上就要变了,保安大叔都举起手准备挥了,结果背后传来句“等一下”,就跟叫“刀下留人”似的,让来珺心里咯登一跳,生怕又来两袋山核桃。

  姚远东抬起手臂,礼貌示意来珺借一步说话。两人心照不宣,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相对而站。

  姚远东的面色不好,额发长时间没剪,肥厚了一圈,快赶上郝岸的锅盖刘海。只是他焦虑时不会去挠,而是让它厚重地盖着,盖出了一头的沧桑。

  “珺子,我以为你不会接受总研所的邀请。”

  每个省的遴选名额有限,若来珺放弃,则他至少还有机会。他不明白,为了遴选,他准备了三年,等级、年限、经验、荣誉,样样达标,而来珺作为一个刚刚考过等级,刚刚满足年限的“新人”,怎么会杀到了他前面,将他比下去呢?

  “对,我也以为。”来珺唇瓣内抿,答得简练。

  其实要说意愿,她是最不想去的那个,但现在形势所迫,不得不去,一下子就显得口是心非——嘴上说得不爱,但机会一来,接得比谁都快,手续还没办完,就要飞过去上岗,像怕煮熟的鸭子飞走。

  为了挽回形象,她应该解释一二,至少给姚远东解释清楚,但思忖了须臾,还是觉得这事无从下口,若真是提前抖搂了消息,还不如让人误会她口是心非算了。

  “姚老师,这次过去,我有我的原因,但是我想说一句,不管是总研所给了我邀请,还是我接受邀请,都不代表我各方面的能力比你强。你是我们所最优秀的意识师,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姚远东笑得苦涩,背脊微微弯曲,原本熨帖的西装,都堆起了褶皱。他不知来珺是在安慰,还是在炫耀,一时间想哭又想笑。

  “我最优秀,你真的这么觉得的吗?”

  来珺唇线平直,从右侧来的日光勾勒出她面颊的轮廓,线条柔和,又明晰干净,“当然。姚老师,这三年来,受教了。”

  来珺这一句,是真心实意的感谢,初来珞玉所实习时,姚远东作为资深老人,帮了她不少,案例讨论时也是倾囊相助,把经验都拿出来分享。

  来珺真想感谢,但她素来清冷的态度,在此刻终于显了劣势,姚远东听在耳里,只觉得是奚落,还尽显刻薄,他深呼了几口气,鼻子翕张得用力,好歹压抑住了脾气。

  他没有回击什么,僵着一张脸,抬脚便离去,走时带到了来珺的肩头,撞得她身子一斜,肩膀吃疼,靠到了窗角上。

  来珺顺势望出去,看到了依所而建的花圃。王利园爱茶,也爱花,种下了个四季,此刻数九寒冬,梅花开得俏,单从室内瞧它那花丝,还以为外面日光和煦,等把人骗出去后,才知道风利得快割人脸,不过也割出了花瓣的片片挺括。

  ……

  今天这顿晚饭,来珺吃得慢,之前没显露的种种忧虑,通过筷子尖表露了出来,夹肉夹得慢条斯理,仿佛夹得不是肉,是逝去的美好。

  在最后的晚餐上,来珺终于深情款款,对白木青说了句人话。

  “阿青,我现在感觉好庆幸,幸亏你跟着我一起去,不然我肯定会很想念你做的菜。”

  白木青在嚼鸡爪,爪头还在牙齿缝里,正吮着那股子泡椒味儿,听到这么一句,不知怎么呛得死去活来,差点直接去了世。

  来珺没料到她反应怎么这么大,连忙给她倒水,不敢再说半句话。

  白木青灌了一大口,嗓子一润,辣椒冲洗掉后,终于松缓下来。她瘫在桌椅上,半条命都咳没了,双眼还冒着红,泪花子卡在内眼角沿,怪可怜见的。

  来珺扯了张纸巾,帮她擦了擦嘴角,半是嗔怪半是心疼,“我平常随便说的话,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都好几次了。”

  白木青凭着那剩下的半条命,挤了个微笑出来,那眼泪花子就越发活跃,在灯光下生辉,“你只是随便一说,我可是听得认真呢,就不允许我激动一下吗?”

  “你激动就激动吧,但别把120给激动来。”

  “不会,”白木青一抹眼睛,夹了根鸡爪,想接着啃,“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鸡爪到嘴边之后,她动作一顿,转而夹到了来珺碗里,笑得情意绵绵,这下眼里没有泪光了,全是干燥的甜蜜,“我明白了,你刚刚那话,运用的修辞手法是双关——说是想念我的菜,其实更想我人对吧?”

  来珺斜着眸光,睨了她片刻,“那你平时跟我说话,运用的修辞是不是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总得来说,就是没一句真的。”

  “不是的,”白木青举起碗里的鸡爪发誓,爪子根根朝天,“我的语文水平,还不足以驾驭这么高难度的修辞。”

  来珺眸光变得微妙,“既然没骗我,那我的‘血光之灾’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会找到原因吗?现在原因寻出来没?”

  来珺可没忘,第一次见面时,白神婆就说她有血光之灾,会“灵异掉血”,得长期服用她的限量阿胶,补血滋元;之后去问,白木青又说“灵异掉血”是指神经元受到损伤,不过具体原因她还没算出来。

  现在都过去三个月了,就算道行再差,也该算出个一鳞半爪了吧?

  白木青放下鸡爪,用筷子剥离骨节上的皮肉,答得漫不经心:“这次去总研所,耗脑量大,你要多注意,别太辛劳了,如果累了跟我说,我给你炖阿胶吃。”

  ……

  晚饭后,来珺没让白木青洗碗,提早把她赶回去收拾行李,还得把租房给处理好,这一走就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来珺很早就收拾完毕,在书桌上支了盏台灯,护眼光映得纸张发蓝,连写出个字都变得皎洁。

  但写的内容却并没半分皎洁的意思,来珺眉头微锁,手握中性笔,试图把小芩一案和单敏浩一案拉通,串起来梳理线索。

  开小组分析会时,郝岸他们已经东拼西凑,把事情拉了一遍,但这次来珺重新梳理,意在将一个人物加入进去——柏情。

  乍一看来,柏情和整个事件没有关联,但来珺注意到,她和许诺伊曾是同事,关系不错,而且她的死亡时间,就是在小芩案案发后不久。

  6年前9月—12月,柏情在总研所实习,获得高所长的青睐。

  5年前3—6月,毕业分配之际,柏情没有选择总研所,而是申请分配到沪安意研所。

  3年前11月,沪安意研所咨询4组意识师许若伊,接手一个叫小芩的来访者,小芩因为特殊癖好,在总研所治疗,但性格大变。许若伊在其神世中发现一扇门,试图打开之后,小芩失智,意识场丧失。亲属之后带她去总研所检查,情况未知,最终出国。

  3年前12月,柏情在沪安出了车祸不幸去世。

  2年前1月份,沪安意研所经历一场大的人员变动,许若伊和其几位意识师、观察师和速写师,被调往其他意研所,分散到全国各地。

  今年7月,单敏浩出狱,出狱后性格大变。

  今年8月,单敏浩在上辅导班的路上,突闯红绿灯捡手机,被公交车撞倒,抢救后出现失智现象。

  今年11月—12月,孙西投诉少管所管理违规,进行精神虐待,咨询2组前去调查,并未发现违规现象,却发现出狱前夕,高蔚来和单敏浩见过面。

  到这里,整个事件梳理完毕,来珺看了眼时间线,发现它居然横跨六年,若是有个娃,在出事的第一年入学,那他今年都小学毕业了,但这件事还没有理个明白。

  而整件事中,最吸引来珺眼球的人物,不是单敏浩,不是许若伊,而是柏情——五年前,总研所在意识界已经是统治地位,是无数学子的向往之地,但柏情却拒绝了它的邀请,主动前往沪安意研所。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她在当时就发现了什么问题吗?

  来珺想,这个人可真是神秘,就像……她身边的白木青一样,背景资料都一清二白,但又自带说不清道不明的迷点。

  思虑之下,她的目光在纸页上盘旋了几圈,思绪翩跹,最后又想起了那位更为神秘的前女友。

  灯光通明的房间,简洁大气的餐桌,一个女人坐在餐桌旁,她留着齐颈短发,身着素色衣裙,背朝玻璃窗,始终没有回头,仿佛在等什么人。

  她在等谁呢?

  是在等白木青共进晚餐吗?

  为了“及时止醋”,来珺给思绪转了个方向,调到她和白木青的二人回忆。不过这一转,脑中的画面越发不堪回首,还不如刚刚那个来得幽美。

  ——围楼之中,白木青在保安室外突然失控,疯狂砸击金属门,最后成功破门而入,站到了她眼前。

  她迫切地进来是想干什么呢?

  和她共进晚餐吗?

  来珺闭上双眼,停止了回忆。她无数次想黑进白木青的大脑,查清里面的秘密,而这一晚,出发前往上安的前夕,她尤其地想,恨不能让白木青躺下,把她头盖骨掀开,查它个片甲不留。

  再睁眼时,来珺翻出了母亲的电话,犹豫了片刻,手指一点拨了出去。

  来珺主动打电话,这在自然界里,算是极度罕见的现象,卓嫣接起之后,都“喂”出了小颤音,激动之情泛起了波浪号。

  “喂妈,我想问你,我有没有留过齐颈短发?”

  这问题没头没尾,卓嫣哑了半晌,半惊半奇:“没有呀,你小时候头发长长之后,就没剪过了。”

  来珺捏着手机,骨节用力,“嗯”了一声,没了回响。

  卓嫣已经习惯这种“半自动式”的谈话方式,熟练地追问:“怎么了?”

  “没什么,”来珺的目光一移,瞥到那封邀请信的签名,“就是……想换发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