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洪洞山鸣溪村,村子依山而建,毗邻溪水夕阳将水面染得橙红涟漪荡漾,从上游铺散而下。

  度假村里没有时钟没有网络缺少电子设备,太阳就是村民的报时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入夜后便回归到自然的寂静之中。

  眼见着日薄西山人们开始准备晚饭,给来访的游客多备了一份,放在小木桌上,分了两层,一层为主食一层为小食。

  管华坐在溪畔,目视溪水淙淙,流水击打在翘石上叮咚声都透着寒凉,但夕阳光落入又给水波添了层暖意仿佛在寒霜上生了暖炉冷热相抵博得一丝温凉。

  村民周道三餐都备得丰盛木桌上有炖鸡和菜粥还有烤鱼和豆腐羹,香味顺着溪水下飘,能把游鱼勾得逆流而上。

  这里的特色吃食,曾是管华的最爱,但现在美味就在身边,她却再无福消受,只有望向远方追忆。

  易双全也吃不下,他搬了根藤椅,就坐在管华身边,帮她裹紧了棉袄和毛毯,时不时去触她怀中的暖手袋,看要不要重温。

  秋末冬初,层峦都显得萧条,树冠秃了顶,树头黄了叶,山林肃杀,未曾下雪,胜似下雪,像是为落叶默念挽歌。

  又一次,易双全伸出手,触摸那颗毛绒水袋,管华的指尖忽然动了动,挠到了他的掌心。

  “老易,二十七年前我们来这里时,是个夏天吧?”

  “是啊,”易双全远眺山峦,记忆翻涌了出来,“那边的山林都翠幽幽的,每天早上一开门,都有一股松针木皮的清香。”

  “但是树还是那些树,山也还是这座山,这座小山村,变成了个度假村,但也还是它,我们……也还是我们。”

  说着,管华收回目光,看向了易双全,两人近在咫尺,但她看他的目光,像在凝视,认真而专注,又像在遥望,可望而不可即。

  “是的,这就是我一直想带你来的地方——没有时间、没有嘈杂、没有纷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你带走。”

  管华扯着嘴角,扯出了个微笑,她从毛毯中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庞,但伸到一半,体力不济,手臂如同行将凋落的枯木,又跌落下去。

  易双全挪开了椅子,半蹲在她的脚边,如同虔诚的信众,仰头望向她,“老婆,我在。”

  这下不用抬手,管华的手掌终于伸了过去,放在他的两颊边。易双全的脸被寒风吹得冰冷,但管华的手掌暖融融的,捧着他的面颊,想为他遮挡寒风,将他捂热。

  “对不起呀老易,我要食言了,二十七年前,我在这里答应过你,会陪你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最后的,对不起呀。”

  易双全仿佛被冻僵了,嘴角颤了颤,眼圈都被冻得发红。

  “你不要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流逝,没有沧海桑田,我不会老,你也不会走,我们一直在这里盼日出,等日落,看你画画写生。你画山,画村,画我,我们永远留在这里,你把我们画在纸上。”

  管华虚起了双眼,易双全就在她面前,但她却看不清他的脸,病情再一次作恶,压迫到视神经,夺走了她最后的视力,让所见之处阴影密布。

  但她想看清她,想一直记住他的模样。

  视野受限,她开始在脑中构建出他的面孔,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一张脸:年轻,热忱,憧憬无限,红着脸颊对她说:“老婆,和你在一起,我每天都会开心的!”

  易双全兑现了他的话,作为一名心外医生,平均每天一台手术,每天都要“开心”——他都要打开心包,对着主动脉或者心脏瓣膜下刀。但是当顶着一身疲惫,回到家后,看见被管华布置得如诗如画的房间,他像是拿手术刀打开了自己的心包——开心到家了。

  二十七年,他是真的很开心,手术刀尖向前,身后满载人间的温暖。

  管华的眼珠浑浊,自生病以来,她一直在笑,一直努力对每个关心的人微笑,但是现在,她终于还是哭了,握住易双全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老易,和你在一起之后,我真的好开心,心脏是你最熟悉的地方,你能感受到它吗?你能感受到它在对你说话吗?”

  易双全微微睁大了眼,隔着厚衣触摸不到,他靠了上去,将脑袋依偎在她的胸膛之间,聆听她心脏的声音。

  管华怕他听不到,便将棉衣打了开,与他贴得更近更拢。

  易双全睫毛一颤,他听到了她的心跳。

  他学过心脏的原理,解剖过心脏的构造,目睹过心脏的跳动,但这一次聆听到的响动,让他灵魂发抖,生出最小心翼翼的敬畏。

  他知道,管华的体内发生过着什么——血管侵蚀、远处转移、脏器衰竭,一具被病毒大军攻破的躯壳,只有心脏在负隅顽抗。

  易双全伸出双手,将妻子紧紧抱住,无限贴近她的胸膛,渴求那逐渐微弱的心跳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十下。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一刻钟。

  溪水中,一排羽衣甘蓝从河上飘下,每月十五日,又到了制作花船许愿,让愿望沿溪而下的日子。此时恰好一只花船路过,其中载着张纸条,不知上面写的,可否是:青山不改,物是人在。

  易双全的耳里空荡荡一片,再没了任何心跳的声音。

  ……

  11月22日,凌晨三点,围楼地下室,太平间。

  看着从医疗箱中拿出的设备,来珺甚至可以想像,易双全把尸体偷偷背到这里后,用止血钳夹住血管,想给心脏止血。之后拿起手术刀,夹起缝合线,一针一针把大动脉缝起,将皮下组织缝合,最后缝上胸膛的皮肤,站在床边,等待死者苏醒。

  可是没有人醒来,没有人再睁眼,就像在现实中一样。

  来珺终于忍不住,一口气叹了出来:“易医生,你在这里接二连三地杀人,是不是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是害死病患的凶手?”

  她凑近了他,“薛沉那次手术的失误,还一直在你心里藏着,就像一根刺一样,一直没有拔出去,对不对?”

  易双全往后一缩,声音含糊:“没有,我已经走出来了,我只是还记得这件事。”

  “你既然已经走了出来,那为什么那两条威胁短信,对你的影响那么大呢?”

  两条威胁短信,第一条发送于11月10日12点26分,第二条发送于11月15日21点28分。

  接到第一条短信后的第三天,易双全带着管华离开医院,杳无音信,似乎害怕有人会对她下手。

  接到第二条短信时,他在开车,处于返回珞玉市区的途中。法医和医生鉴定,他额上的伤口,产生于11月15日晚上9点—10点,和他收到短信的时间吻合,很可能是打开手机,看到短信之后不久,便失事冲下了山坡。

  两封短信,如同两袋催长剂,让他心中的刺壮大蛮横,在心中破土生长,一直扎进了潜意识之中,扎进了这座围楼里。

  此刻易双全虽然恢复了记忆,但心智仍然混沌,受潜意识的迷惑和摆布,完全按照本能行事,来珺放慢了语速,试图让他认清现实,找回理性的神志。

  “易医生,你一直没有从薛沉的手术失误中走出来,认为是自己的罪责,你的妻子生病后,正是你意志尤为薄弱的时候,这个时候接到短信,斥责管华的病拜你所赐,就进一步加深了你的罪责感——因为你觉得是你之前的罪责,报复到了妻子的身上。

  “接到第一条短信后,你每天都回想起薛沉的死——短信里说,你对别人做过什么,你的妻子就会经历什么。你手术失败,薛沉死在了手术台上,所以在管姨的手术前夕,你害怕了,带着她离开了医院,这违背了你女儿和岳父岳母的意愿,他们希望管姨能接受手术,延长生命。

  “但你作为一名医生,你知道手术即使成功,管姨也会苦不堪言,承担巨大的痛苦,所以你尊重她的意愿,没有告诉任何人,带着她逃离了医院。你关了手机,关了汽车导航定位,去到了一个只有你们两人熟悉的地方,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她的地方。

  “你祈盼着,鸣溪村内看不到时间,感觉不到生命的流逝,你不会变老,管姨也不会去世。但是在11月15日的夕阳时分,管姨还是没了呼吸。你把她的尸体留在鸣溪村,一个人返回珞玉市区,准备操办后事,但是在返程途中,你打开手机后,便接到了第二条短信,控诉你就是杀人凶手。

  “管姨刚刚逝世,是你最难受的时候,也是你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于是你信了,你觉得你擅自带走了她,让她死在了村里,人就是你害死的——你害死了薛沉,害死了田甜,害死了周英自,害死了管华。你相信你就是杀人凶手,是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

  全部阐述完毕,来珺合上了双唇,沉默了片刻。易双全身子一倒,颓坐在地板上,他痛苦地呼吸着,鼻翼翕张,嘴唇不住发抖。

  白木青轻叹了一声,半蹲了下来,放柔了声音。

  “易医生,在山路上你出了事,冲下山坡头颅受伤,现在还没有醒来。其实你已经成功度过了昏迷阶段,但就是无法苏醒,医生、警察、你的家人,无论怎么唤都唤不醒,是你自己不肯醒来,你被困在了这座大楼里,走不出去吧?”

  “你疯狂地杀人,刺入心脏,不断重复以前手术失败的伤痛,但在刺开胸膛之后,又偷走尸体,缝好心脏进行修复,是想要救活他们对吗?因为你觉得,你想要救活他们,你必须救活他们,你要洗清你的罪责,你的妻子就不会受到报复,她也就不会死。所以你一直把她放在最冷的冷藏柜里,等着她活过来。”

  听到这话,易双全眸光一动,在几个冷藏柜层中飘移,麻木的神色有了松动,像是山体逐渐崩裂。不久,他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忽然大吼了一声,冲向了安睡的尸体。

  众人惊惧,连忙退到一边,只见他在各个尸体间穿梭,他触探田甜的脉搏,聆听周英自的心跳,最后蹲到薛沉身边,双手交叠,卖力地按压他的胸口,试图让他的心跳恢复跳动。

  他的背脊一落一起,做得满头大汗,始终不肯停下动作。

  来珺目视他的背影,心里一揪,握紧了手指,半天说不出话来。

  六年了,他还是没有放过自己。

  她走了过去,蹲下身来,握在易双全忙碌的双手之上,想让他暂停下来。

  “易医生,这座围楼,困的从来就不是我们,困的是你自己,对吗?”

  易双全抬头,他已经湿了面颊,像个孩子似的张大了嘴巴:“我可以救他的,明明可以救他的,我明明可以救他的……”

  “我知道你很想救他,好想好想救他,拼尽一切都想救他!但是现在,你只有放下他,才能救下自己,你才能活下去。”

  说着,来珺握紧了他手,他身子冰冷,连带着双手也发僵,来珺用力一握,试图温暖他手掌,解封他的心脏。

  “易医生,你出去吧,离开这座围楼吧。”

  白木青深深点头,随声道:“易医生,你出去吧,苏醒过来吧。”

  易双全眼珠浑浊,抬头看向她们,也看到了站在她们身后的众人。

  他这才发现,原来这座围楼里的住户,不是和他有仇之人,而是他觉得有亏欠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站在了他面前。

  此刻面对他们,他仍会止不住地愧疚,眼神飘动,不敢认真去看。

  顾征明走上前来,低下了头,语重心长:“双全,你出去吧,你快出去吧!”

  徐洁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易主任,快出去吧,离开这里吧。”

  “是啊,”詹平点头,“易医生,我妈虽然没能救活,但我知道那不是手术的问题,我真的没怪你啊,你快出去吧,啊?”

  “易医生,我知道你很难的。我岳父手术前,你们特意向我们解释过手术的风险和难度,你真的已经尽力了,别再难为自己了,快出去吧!”朱皓说着,想来架易双全的胳膊。

  但面对众人的劝说,易双全却挣扎着往后退闪,爬向最里面的冷藏屉,想要守住管华的身体,不愿与她分离。

  可是到了柜边之后,却发现屉中的尸体不见了,像是融化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悄无声息。

  易双全一下子乱了手脚,在柜边寻找起来,有一种近乎疯魔的慌乱。

  众人也是惊慌失措,不知怎么一会儿没留神,就出了这种变故,连忙一同寻找,本就不宽敞的太平间内,再一次杂乱异常。

  可是不久,从寻找的私语声中,传出了一丝呼喊,轻微又急切,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众人看向身后,只见管华站在门口,整个人瘦得嶙峋,脊背支撑不住她的重量,被压得弯曲,她头上戴着毛线圆帽,但遮盖不住光秃的脑袋,前额头皮在灯光下发白,呈现出淋漓的病态。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之中,她步伐颤巍,一步一顿地挪了进来,走向了瘫坐在地的易双全。

  管华的步子踩得极慢,每一步都耗费了巨大的力气,来珺就站在冷藏柜边,目视她走来,终究是没忍住,伸手扶住了她,一路走到了易双全眼前。

  管华站立,易双全颓坐,一个站得佝偻,一个坐得瘫软。一个低头,一个抬眼,两个人的目光相触了。

  “老易啊……你看看你,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呢……”管华说着,伸手去摸他的脸,易双全抬头配合,用脸颊感受她的手掌,干枯、无力,但温热。

  见他没说话,管华试图蹲下与他平齐,她膝盖无力,下身时险些摔倒,来珺在一旁充当人形拐杖,才让她顺利蹲下身来。

  “你也太不让人省心了……开个车回家,都能把自己困在这里……你说你呀,一直待在这里干什么呀,一点都不懂事……小笑肯定在外面都急疯了,你的同事肯定也急得团团转,没准还把警察给招来了……所有人都围着你转,你却赖在这里不出去……”

  挨了批评,易双全哭得越发厉害,皱纹纵横,被泪水填满,他把她的手掌抱在怀里,不愿意放开。

  管华叹了口气,嘴上虽然说得嫌弃,但看他的眼神中全是怜惜,她摸了摸他额上的伤痕,嗓音轻柔至极。

  “老易啊,你快出去吧……这座围楼里,有血淋淋的手术台,有停放尸体的太平间,还有已经死了的我……虽然这些都是你真实的记忆,但别让它困住你,你应该属于外面,而不是这里……”

  “老易,你快出去吧!”

  说着,管华指向了太平间的大门,室内亮堂,反衬出外面漆黑深重,一片死寂,仿佛再没了活物。

  白木青凝视黑暗,略微出神,遐思飘了出去,她指尖跳动,轻弹了几下。

  黑暗之中,忽然传来了响动,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响起,向地下室汇聚而来——空病房中的住户,全部都回到了大楼里,仿佛受到了召唤,来到了这个太平间。

  易双全一惊,看向走来的住户,发现那些面庞都似曾相识,都是在脑海中珍藏的回忆。

  站在门口的这些人,都是他的病人,都是曾被他成功医治,走下手术台的病患,他们如今都过上了正常生活,重拾了生命的体验。

  他们当中,有的主动脉血管病变,以前大幅度抬胳膊都不敢,现在能够每晚瑜伽锻炼;有的急性心脏内膜感染,在ICU差点断了气,现在能够一口气跑上六楼:有的心血管瘤,早就写好了遗书,现在看着孙子都有了儿子。

  22年的从医生涯,易双全做了数千台手术,每一位病患,如果还能说活,他都和他们做过交谈,分析过他们的身体,打开过他们的胸腔,亲手触摸过他们的心脏,从而也铭记下了他们的面孔。

  现在,这些面孔出现了这座大楼之中,集聚在房间门口,不约而同望向他,望向这位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的人。

  “易医生,您快出去吧,您快出去啊!”

  “您快出去吧,这里多冷啊。”

  “快出去吧,您那么好,外面还有更多的病人需要您啊!”

  ……

  珞玉市第一人民医院,神经外科病房。

  白色房门紧闭,为了创造适宜的移意环境,来珺特意交待医院,除了郝岸和丁冬之外,移意期间,禁止任何人进入病房——这同时也为了防止白木青露馅,毕竟她也在病房里躺着。

  但在易双全住院期间,一直有人前来探望,见病房不得入内,探望者便将东西摆在门口,不过几个小时,病房就被鲜花环绕。一片玫瑰和康乃馨之中,还有果篮、糕点以及自制的围巾。

  这些礼物,都来自他之前救过的病患,而所有礼物之中,都藏着个小卡片,写着大同小异的一句话:

  易医生,您快醒来吧!

  ……

  围楼,地下室。

  来珺和白木青搀扶起易双全,两个人各扶一边,扶着他走向一楼,走向大门。

  之前被封死的大门,终于打开,外面的天空亮了,朝霞初显,曦光透了进来,铺了一地光影,大楼终于染上属于生命的颜色。

  易双全回过身来,在他身后,有顾征明、徐洁、詹平、朱皓、薛沉、田双和宋一倩,有上百个康复的病患,还有管华,朝他招手,目送他离开。

  来珺握了握他的手腕,在他耳畔低声嘱咐:“易医生,请记得一直往前走,走出这扇大门,不要回头! ”

  ……

  神经外科病房,门内。

  移意期间寂静如冰,连监测仪都悄无声息。房中有三张病床,易双全安睡在最中央,来珺和白木青分躺于左右。

  11月19日,晚上八点,距离移意过去了十个小时。

  易双全的睫毛一颤,终于睁开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