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境宗,沙剑阁。

  刚刚入夜,外头就不见一个人,沙剑阁大师兄把更锣交给新进门弟子,让他沿途敲锣。

  一更三鸣,二更五鸣,三更七鸣……到五更便连续敲击一刻钟。

  一晚上不能睡觉,新弟子有点不乐意:“大师兄,这活应该给前几天新来的,我进门都快三个月了。”

  三个月时间不长,但现在有更短的,他在这里已经不是新人。

  听到此种笑话,大师兄笑了:“别想偷懒,他们啊……只是来体验生活的。”

  师尊闭关前专程交代过,大燕皇族那伙人到了,就好吃好喝养着,没事泡泡山上的仙泉,走的时候每人给两杯露水延长二十年寿命就行。

  天境宗:“修炼就装装样子懂吗,不要找麻烦,真碰伤了赖着咱们赔钱。”

  大师兄:“师尊,那招式什么的?”

  “招式?”天境宗眼皮都没撩,“饭后慢走一炷香行了。”

  “是。”

  那一刻,大师兄学会了和凡间冤大头打交道的方法。

  ——人家花钱,他们给长寿水,中间少折腾,买卖十分公平。

  东九房。

  苏见雪坐在灯下,将白天看到天境宗弟子练剑的招式画在纸上。

  画完,她看过便焚烧。

  桌下炭盆已然一层细碎的灰烬,上面未燃尽的,也看不出画的内容。

  “二更入定。”外头响起夜鸣之音,有气无力的梆声进屋,“邦-邦-邦。”

  苏见雪抬起冥夜眼。

  天境宗弟子提着铜锣懒懒走过长廊,这人筋骨松散,功力薄弱,看上去并没什么修行积攒。

  她对他失了兴趣,稍稍驱动冥夜眼向外,一群身穿紫衣的弟子正在练剑。

  姿态和运剑显然比打更的强了不止百倍。

  她低头,平静地把看到的剑招画在纸上:“凡间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到了仙山,没想也只是缩小的凡间而已。”

  桌下,一团白乎乎的软毛动了下。

  换了只爪子枕头,上官君耀挨近温暖的火盆:“……咕咕。”

  狐狸叫,意思是:“早就如此,仙人不过是不用吃喝的人类。”

  苏见雪听见慵懒的狐狸叫,皱起眉头:“说人话。”

  她拿脚尖轻轻挨了下狐狸尾巴。

  “啊~”上官君耀换了声,男人嗓音清悦,带着股少年气。

  “你又不是听不懂,见雪,我变成这样还不是累的,妖类进入仙山非常损耗妖气,维持人形多累啊。”

  他意有所指,毕竟想看苏见雪的原型这件事,不是一年二年,而是十几年。

  苏见雪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上官君耀猜想过很多可能。

  根据苏见雪清冷的性子,是蛇?是月露?是豹?还是石头?

  反正不是狐狸。

  没有回应他的暗示,苏见雪淡漠地说:“如果维持人形吃力,你可以下山。”

  她不喜欢聒噪的狐狸。

  出于对上官君耀多次帮助的感激,苏见雪同意上官君耀暂时留在天境宗,这里拥有外界不具备的浓重灵气,对狐族修炼大有助益。

  “谢谢你,君耀,但我不能回报给你什么。”苏见雪停了停,“能做的,等快死的时候,你把我这双眼睛拿走吧。”

  狐狸怔住了。

  “再说吧。”他说。

  又被苏见雪拒绝是难过,但更难过的,是苏见雪不肯收下他的一点好。

  所有的好,她都记得,算的清清楚楚,并在以后分毫不取地还回去。

  苏见雪的侧影落在地面那么近,狐狸扒拉了下耳朵,一只抓子挠了挠地上的影子来掩饰内心失落。

  他问:“你来这里,是为了取那样东西吗?”

  这是他犹豫许久想知道的问题。

  苏见雪一愣,笔尖在纸上偏出正轨。

  半晌,她似叹似哀:“你竟然还记得。”

  随即,苏见雪又挥动手中毛笔,完成未尽的画作。

  很多年前,在皇后去世的第二天,跪在灵柩前的苏见雪哭得差点背过气,可惜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失去母亲的无宠孤女,大臣们、下人们挨个安慰同样泣不成声的皇帝。

  只有他走近苏见雪,蹲下来说:“公主节哀,我父亲说人死不能复生,皇后娘娘在天之灵一定不想您如此神伤。”

  一年前他也失去生母,这句话是当时父亲抱住哭泣的他说的。

  可苏见雪没有能够给她温暖怀抱的父亲。

  那一刻,上官君耀看着瘦成薄纸的苏见雪很不好受。

  他伸出小手想要抱一抱她,没想对方躲开了,苏见雪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你父亲骗人,我的母后没有死。”

  “是、是。”上官君耀被她的泪眼吓住了,柔声哄着:“皇后娘娘只是睡着了。”

  这句话也是父亲哄过他的。

  小孩子总选择相信善良的谎言。

  然而苏见雪仍旧一把拍掉他伸来的胳膊:“你也骗人,母后不是睡着……她暂时去了安静的地方,我要去天境宗求不死泉,一杯就行,明天就出发。”

  小女孩的倔强超过想像。

  “天境宗?”上官君耀声音带了一丝困惑,“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吗,那里有不死泉?”

  他想,如果有不死泉,那我也去,拼着性命给我母亲舀一杯。

  母亲对于孩子而言太重要。

  想到母亲能够复生,上官君耀兴奋地抓住苏见雪的胳膊:“我同公主一块去。”

  可苏见雪却犹豫了:“书上写的,我得再找找,而且……我存的小橘子恐怕只够我一个人走到天境宗。”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书上说天境宗在北国以西,长河以东,与日同升,与月同起之山。

  那么远的地方,经冬偷藏的四十多只小橘子,就算两天吃一颗,撑到北国都很艰难。

  可上官君耀是个好人,苏见雪咬咬牙:“这样吧,你答应我自己带粮食,我就带你去。”

  “好。”

  上官君耀满怀希望和她拉勾。

  少年眼里闪动比烛火还明亮的光。

  然而还没有等到苏见雪带他寻找天境宗,皇帝冰冷的圣旨来得极快,挥袖把失去母亲的孤女贬到望不到的燕国。

  听说那里很冷。

  父亲告诉上官君耀时声带怜悯。

  ……

  在苏见雪这里趴了半宿,直到三更铜锣响起,狐狸才慢吞吞拱起背。

  “走了啊。”上官君耀毛发又白又浓,冲苏见雪说:“你别趁我不在偷偷跑去寻找不死泉。”

  小孩子憧憬奇迹,长大后才了解到一切奇迹的背后都有代价。

  嫦娥偷吃长生药永远不死不灭,却是用原本九十世的幸福美满命格交换,如果她不吃,顺应自然规矩苍老寿尽,死去之后便进入下一世精彩人生。

  可是她吃了。

  作为代价,嫦娥永生永世只能被关在冰冷无人的广寒宫。

  所以再美,活的再久,无人陪伴、无人欣赏都只带来蚀骨锥心的寂寞。

  复活应死之人,代价则更为惨痛。

  上官君耀看了一眼仍旧执笔不停的苏见雪,低声说:“不死泉只是传说,就算天境宗真有不死泉,违背天理的下场只会是灰飞烟灭。”

  他不希望苏见雪犯傻。

  苏见雪终于停下来,自然迎上狐狸担忧的目光:“我不是来找不死泉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母后依旧深深印刻在苏见雪心里,母后抱过她,亲过她,对她说过世界上最温暖的话,这些她都没有忘记过。

  只是母后具体的眉眼却渐渐模糊了。

  苏见雪知道,母后放开她的手很多年了,她已经习惯没有母亲,母亲也习惯没有女儿。

  再强行招魂牵起冷冰而陌生的手,又能如何呢?

  双方都过了彼此需要的时候。

  “你该不会说谎骗我吧?”上官君耀怀疑地问。

  “没有。”

  苏见雪敞开的袖口露出一寸雪肌,手腕在光下尤其白,浑身上下全是淡色装扮,似乎无时无刻在散发冷意。

  一笔画完,墨未干,她对他说了实话。

  “我来找净魂泉,我想洗去妖髓。”

  真相就这么摆在面前,苏见雪看了一眼窗外,久久不语。

  上官君耀的喉咙多次鼓动,又多次咽下,不知过了多久,他拱起背,轻轻蹭到苏见雪脚边。

  “见雪,你别疯了。”他的嗓音有丝哽咽。

  “为了人类不值得的。”

  上官君耀清楚,妖精洗去妖髓得付出多大代价,不仅放弃得道成仙的机会,还得忍受万重肌骨碾碎之痛,即使侥幸挨过不死,也可能病恹恹过完余生。

  并且会被视为叛徒,一生遭受同族追杀,不死不休。

  苏见雪没有吱声,眉宇间全是坚定。

  急起来,狐狸扒掉一把毛扔在地上。

  “苏见雪你这个蠢东西,真要去,你就披上我这身狐狸皮,以后让狐族追杀我得了。”

  他说着不着边际的胡话。

  “君耀,阿胧是我的妻子。”苏见雪低身,捡起那捧毛发。

  缓步走到狐狸身边,细细抚摸狐狸的耳朵,上官君耀抬头,第一次看见苏见雪眼底堆满幸福。

  “如果哪天你成亲了,一定也会为妻子拚命,像我这样毫无保留地爱她。”

  她的嘴边漾出一丝笑意。

  大概是昏了头吧。

  忘记了仇恨,放弃了执念,不做妖了。

  只想做白清胧的妻子。

  往后朝夕相对,日日缠绵,就是满头白发,也会觉得只是——

  白雪落了人间,变作有情杏花。

  *

  雕丹阁。

  睡够了,白清胧乱着头发从一堆金石药材中做起来,脚边堆着七零八落的配方单子。

  面前三人粗的大铜炉正冒着热气,炉底的火烧得很旺。

  她稍微抹了下脸,手背全是锅底灰。

  艹,忍不住冒了句脏话。

  天境宗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来了整整三天,师兄们只是没日没夜逼迫新来的弟子烧火炼丹,不照做就要被迫吃什么视肉。

  想到视肉……白清胧捂住嘴巴,偷瞄了眼桌上的那盘肉。

  似是心有感应,盘子里那块肉动了动,长在肉中的眼睛飞快转过来,形似死鱼状的眼睛死死盯着白清胧。

  白清胧:……………………服了。

  可真悲催,一行人上山修仙,就她一个被分到雕丹阁。

  撤走目光,稍微挪了下身体,那块肉依旧瞪着大眼睛瞅她。

  “恶不恶心,都是块老视肉了,你就不能把眼睛转过去?”

  白清胧拿着烧火棍拨弄炉火,提出听似合理的请求。

  视肉,就是长着眼睛的肉,视肉大多从怪物身上活切下来,肉带着怨气,入口全是酸苦味。

  白清胧捡起师兄交给她的配方单子,藉着炉火,念出上面的字。

  “巨力大补丸。”

  “养颜生肌丸。”

  “多子多妻丸。”

  “……”

  白清胧:………………去你的吧。

  她挑了挑眉。

  天境宗摸准凡人的心思,挣黑心钱,这些药名念出来都要崴了舌头。

  神他么修仙。

  入阁已经五天,这里的生活比想像中残酷多了,每天晨起吃粥,然后炼药炼丹……和吃视肉!

  苦逼日子望不到头,白清胧按摩起脆弱的胃。

  由于不服管教,她连续吃了四天视肉,而今天学乖了没跑没吵闹,桌上这块撑得最久,快挨到天黑还没进她的肚子。

  想到这里,她的视线悄悄飘向视肉。

  噗,那块肉果然还阴魂不散盯着她。

  视肉:呵,看你什么时候吃我。

  室内安静得吓人,一人一块肉谁都不服谁。

  正在僵持阶段,师兄抱着篮子从外面进来,匡地,面前又多了一堆药材。

  “快干活。”

  他无情命令道。

  白清胧:“那个啥,英俊聪明天赋极高的师兄~这配方上面有几味药材我不太认识,能不能麻烦您教教我?”

  称赞炮弹出击必中,不着边际的奉承都足以让人变傻。

  “真是麻烦。”师兄压抑着开心,仍扳着一张脸,语气却轻了:“哪几味药?”

  白清胧靠近,嗓音甜甜的:“就是——”

  下一刻她扬起藏在背后的大棒子,重重敲下去。

  麻烦您睡一觉吧,好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