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火很旺,下锅半个时辰,银鱼汤熟烂了。
空气中弥漫出不同于植物香气的奶香。
负手走在宫道,白清胧老远就闻见北海银鱼特有的鲜甜,而僻静荒道尽头,只有岁悠宫。
“等一下。”她微愣,顿住脚。
鱼汤即是证据,苏见雪用鱼汤向她传递冰释前嫌的信号,想到这里,下一刻心中升起这几天都不曾有的高兴。
“停。”见五皇女停了,身后的队伍闻声停住。
抬着大包小包的宫人占满狭窄的宫道,小川在她背后探出脑袋。
“怎么了殿下?”
白清胧产生瞬间的紧张,但她不想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在乎,装出不在意的口吻。
“你看我今天怎么样?”
小川:“?”什么哦。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而白清胧伸长胳膊,白青色春裙配着一条琉璃带,带尾琉璃珠光华,穗子在春风中微微飘扬。
“怎么样?”仍绷着脸,五皇女腰背往里吸了吸,又挪了挪身体。
小川:“……非常娇美,哈哈哈……”
她扑哧笑个不停,对不住,到底没憋住。
白清胧:“?”
小川:“苏公主一定会喜欢的。”
“谁要她喜欢。”白清胧声音一下子变颤,像一滴抖落在烈日下的水,“本宫打扮为取悦自己,不给常福宫丢脸。”
小川附和:“嗯嗯嗯嗯。”
白清胧:“???”算了。
不想事实越描越黑,回过头,岁悠宫就在十几步之外。
她咽了咽喉咙,挺直腰背又紧张地挽了下头发。
继续走着,空气中北海银鱼的味道越发浓烈,如果说,春天在一般人记忆中是经冬第一条解冻的河,是凝有薄霜的第一枝迎春花,是某个突然醒来后不用再穿棉袄的清晨。
从今往后,春天在白清胧这里——银鱼汤混杂青苔的香气。
小川看出她的紧张:“殿下,你的额头全是汗,要不要汗帕子?”
“穿多了,散散风就好。”
白清胧随意拿袖口擦了擦,为了显得身材纤细,没带汗帕子,只有颇为单薄的春裙收束这份小私心。
小川这次忍住笑:“是呢,今年春天似乎比往年热。”
恍惚之间,冬天到春天眨眼完成轮换交替。
一切变化如同没有线缝的衣裳,年与年之间无缝衔接,冬夏的间隔在时光里缩短,短到正如从脚下到岁悠宫十几步的距离。
门上铆钉崭新,铜环近在眼前,以往白天岁悠宫从来不关门。
人已至此,白清胧硬着头皮对小川说:“你去敲门。”
平常小川手劲儿大,现在憋笑放下东西,轻柔地敲了好久却不见人应。
“殿下,好像没人。”她说。
白清胧:“呵……再来两个人,一起敲。”
一个人到两个人,两个人到六个人,敲门声之大,敲门动作坚持之久,连岁悠宫树杈上的雀鸟都发出好奇“啾啾”。
里面人不吭声,白清胧也沉着脸不吭声。
小川敲得手掌发麻,苦脸无奈,回头弱弱叫了声。
“殿下?”
求求您咧,怎么惹毛五皇妃哟。
这小妻妻闹脾气旁人蒙眼吃瓜,可瓜吃久了,也撑嘛。
敲门声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
大门仍旧纹丝不动,门内的北海银鱼汤更加浓稠,光闻着气味,外头很多人不由自主吞咽口水。
可恶。
白清胧彻底怒了。
竟然里面的人如此顽固,凤眸注视着铁石心肠的大门,她甩身就走。
小川急得赶去劝说:“殿、殿下,来都来了,苏公主显然准备了您最爱的银鱼汤……”
她明白,盛怒的狮子,只能用柔和手掌抚摸竖起的刺毛。
然而绷着脸的白清胧脚步不停。
“殿下,就这么回去苏公主会被人笑话的,以后万一有人欺负咱家五皇妃——”
“哈哈哈哈。”白清胧突然转过头,拉起一截裙子掖进腰带,“你到那边,给我看着人。”
她才不放弃呢。
想进去没有门就没有门,反正爬墙,白清胧又不是第一次了。
得知白清胧爬墙进岁悠宫的意图,小川默默在心里欢呼“殿下英明”,对白清胧刮目相看的她重重点了点头,打算老实巴交退到前面望风。
但临走时,小川不经意问了句。
“殿下,您怎么惹到苏公主的,奴婢们知道了今后也可以避免。”
“呵。”
白清胧低头说了声“小事”。
小川不解,苏公主虽然话不多,但瞧着也不是小气的人,区区“小事”会让她家殿下吃闭门羹?
“什么小事?”
打破砂锅问到底,小川在现代一定是科学家或者哲学家。
白清胧沉默了下,如果换做其他人她不会讲,但是小川,小川比她年长,为人口风也紧。
亮亮的眼睛飘忽了下,鼓起勇气,压低声音。
“就是……她说想我了,然后我问,哪里想我了。”
“然后呢?”
“然后她指了指胸口。”
“然后呢?”
“我就……”
“嗯?”
“以为她气息不顺,打算给顺顺气,啊啊啊……脑子放空摸、摸了……”
“……”
说到这里,白清胧清纯无害的眉眼全是委屈,小川“啧”了声,对好色之徒眯起眼睛。
披着羊皮的果然不全是羊。
不知道五殿下目的是不是“顺气”,女子之间或许没有男女那般拘束,但苏公主为人正气,是决计不会吃这种暗亏的。
小川正色:“殿下此举确实引人反感——”
“不、不是,那时她还没有打我。”
小川:“?”
苏公主的包容程度显然超过了她的想像。
不对,嗯???难道她家殿下还挨打了不成?!
白清胧耳朵烧红:“是摸第三下的时候,我说她得多补补,这里还没有‘莺儿’大,‘莺儿’比她还小几岁呢,但应该是天天吃山货的缘故。”
小川流着冷汗,打断正在客观分析的白清胧,她愣了愣:“‘莺儿’是谁?”
“七五山的小姑娘。”
白清胧挣扎了下,既然要小川出主意,话不能只说一半:“她爹让她来,额,让、让她伺候我洗澡。”
那个叫“莺儿”的山女发育得白嫩丰满,在汤泉时,白清胧避无可避,虽只一眼,朦胧雾气中还是看到了些轮廓。
细腰,大胸,狐狸眼,声音轻轻软软的。
小川:“……”同情的情绪就这么荡然无存。
确认了,她家殿下是真的傻。
狗咬吕洞宾,白清胧仍旧认为自己是好心没好报的吕洞宾,想起当时场景有点儿愤愤不平。
她盯着小川哭诉:“我说完那句话,苏见雪就打了我一耳光,好疼呐!”
那一巴掌的声音极大。
打完,两个人都愣住了。
当时白清胧的眼泪就巴拉巴拉往下掉,而苏见雪打完异常后悔,可就在美人内疚时,白清胧诚恳地又作死了。
“别生气嘛,大苏苏不要太担心,你的肯定还会长大,我回头就偷偷问莺儿要些滋补山货,就说是我自己要吃的!”
“啪”又一声——
这一下,彻底奠定了两人接下来几天的沉默。
*
胧儿,你喜欢什么礼物。
——钢笔、练习册、做蛋糕的模具。
十五岁的生日,白清胧收到母亲送的大盒子,蓝色蝴蝶结贴在盒子表面,里头装着最昂贵的钢笔,最新的全科练习册,还有一套瑞士进口的蛋糕模具。
而父亲几乎复刻了母亲送的礼物。
只是盒子上的蝴蝶结换成粉色,直男永远觉得女孩子爱粉,那年父亲赚了大钱,所以更加豪气地买了两倍量礼物。
镶钻的钢笔在阳光下闪烁出夺目光芒,快递小哥羡慕地说父母很爱她。
——忙着工作,都不忘记给小妹妹寄礼物啊。
送走快递员,白清胧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盒子抬进屋,可当她坐在空荡荡的沙发上,摊开手,竟荒凉地发现一无所有。
要那些礼物,是想变得优秀。
变得优秀了,父母就会以她为荣,就会回家,就会爱她了。
她做梦都想有人在生日的零点紧紧抱住她,偏头说句:“明年还陪你一起过。”
所以,世界上没有比陪伴,没有比人更珍贵的东西了。
怀里塞满珍奇的小物件,衣服胀得变形,小川仍一脸无语地说她。
“殿下要道歉呢,就要有道歉的态度,苏公主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光手进门吗?”
白清胧接过一支繁复的金钗,没有地方再放,细声细气嘀咕:“又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金银玉宝。”
小川听见了,好笑:“女子就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殿下嘴笨,眼神也笨。”
白清胧没有再争辩。
不是小川说的不对,但她直觉苏见雪见到自己,会比见到金钗更高兴。
岁悠宫的墙高架不住不怕摔的人,装着满衣服物件,白清胧一个翻身就溜进内堂。
去年摘在宫内的乔木全部存活。
白清胧穿过树叶斑驳的长廊,一块一块的光斑晒得皮肤暖烘烘发痒,高大的廊门有褐色藤草交缠,一点绿色小叶在藤尖飘动。
厨房里熬的鱼汤“咕咚咕咚”冒泡,浓浓的鱼汤翻滚,嗅之生津。
轻车熟路拐了弯,白清胧径直推开寝殿的门。
“大苏苏,是我。”
门内,寝殿内似乎盘旋着冷气。
这里似乎还停留在冬季。
没有人回答,房内只有淡淡香气透过门槛吹向白清胧,是苏见雪在屋里的暗示。
她踮脚,每一步都走得极轻,生怕落脚的下一刻,就收到主人的驱赶。
苏见雪坐在桌前,桌上层层叠叠的书杂乱无章。
实在不如以前一半整洁。
白清胧细细看,美人的脸瘦了一圈,眼底憔悴泛出浅淡青色,微阖着目,长长睫毛落下清晰的阴影。
“干什么。”美人突然睁眼。
下一刻苏见雪望过来,白清胧被她眼里的红血丝吓了一跳,很快,心被揪得一下一下扯疼。
她与苏见雪的目光相接,浓浓的情绪落在那人身上。
脸颊被打的那点疼早就淡了。
“不干什么。”白清胧笑了下,“就看看你。”
来道歉的人得先亮出礼物,她刚想把怀里的金钗拿出来,却发现怀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或许掉在墙根下面,或许掉在长廊两边的花丛里。
但不要紧。
苏见雪低头继续看书,阳光铺在书页镀了层金辉,只不过翻页的时候漫长,似乎比看完一本书还要久。
“大苏苏。”
白清胧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清晰得能听见轻轻的喘息声。
苏见雪没有打算原谅白清胧,她面无表情侧身推开椅子。
而白清胧恬不知耻,挤进来,竟坐到她腿上——
“我没带礼物。”
“把自己送给你,你的眼睛都红了,我陪你睡觉好不好,一整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