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山,山顶。

  今晚月色正浓,细如轻纱的月光笼罩宁静大地,万籁具寂中除了呜呜风声,还有累到极致的喘息。

  “呜……”嘴里咬住沉重的水桶,发酸,汗如雨下,脖子都快折了。

  白天把守凝五泉的侍卫们欲哭无泪。

  本来,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那个小美人进洞,以为事成后能捞到好处,说不好是平步青云的契机。

  哪知道小丫头没用,直接抱着衣服哭哭啼啼跑出洞,说是被五殿下的大棍子唬了出来。

  “你们!差事当得称职!”洞内传出一声怒斥,不轻易发怒的人发怒,通常特别吓人。

  随后,五殿下穿戴严实走出洞口,领头的守卫伸头就扎实挨了两棍子,其他人躬身大气不敢出。

  “没有下次了。”白清胧拂袖离去时面色黑沉得吓人。

  然而侍卫们并不把五皇女的话放心上。

  本来嘛,众人想着五殿下的好脾气,一致认为此事就此揭过。

  等白清胧刚走,挨揍的领头还恶意揣测,眉眼间盖不住尘俗油腻的风月气:“你说……这样貌美的小娘子五殿下都能……是不是不行?”

  \"说不准,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都已娶妻成家,马上心领神会,都持着刀笑开。

  这群侍卫大多过了而立之年,随着年纪的增长,多彩缤纷的世界反而变得简单,做事说话将目的摆在第一位,在如今的认知中,唯一能够阻止享用美色的只是“行不行”。

  人,发生亲密行为时,考虑的不是喜不喜欢,是行不行。

  “她肯定不行,几岁的孩子嫩得狠,我说啊这种细嫩竹笋一掐就断……”

  扶住腰,领头侍卫笑弯了背。

  他把污言秽语当笑话,其他人听了也乐得更厉害。

  不遮不掩的话音传到没走远的白清胧脚下。

  她突然顿住,浑身肌肉绷紧,再行的动作却慢了。

  随行的人看出端倪,脸色青白:“五殿下息怒,您大人大量是他们不知好歹——”

  “不,你说错了,是我没有底线的仁慈纵容他们不做人。”

  攥紧手,白清胧苍白着脸回头。

  侍卫们懒散站在洞口,轻飘飘的嘲笑仍在一浪一浪掀起,但他们外表粗壮的骨头仿佛聚不起一丝重量,站在那里,低劣的人品缩成薄影变形般贴在地面,都不像人了。

  白清胧收回目光:“走吧。”

  “五殿下雅量,他们监守自盗是该骂。”

  “你过来,现在去叫总管军务的王忠亭脱了盔甲来见我。”

  “啊?”

  “一刻钟,迟了,今天以后你与他就永远留在山上。”

  “……是。”

  迎着山风,白清胧的靴子沾了些泥土,身体被陌生人触摸过的地方像压了块烙铁,不是单纯有些烫,这种灼烫弥漫一种尊严被侵犯的恼怒,说不出的厌倦感油然而生。

  堵得慌,她加快步伐往回走。

  侍卫和她都是人,只不过年长她几岁,怎么就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们羞涩的少年时期似乎被吹到天边,当初或许一瞬间曾拥有过的“自重”在成年后被弃置角落。

  可是总有人处于少年时期。

  总有人一生都能在感情方面停留少年,只爱所爱,不将就不随便,怀揣一粒沙子都容不下的纯真。

  所以当王忠亭亲自捉刀命令侍卫们脱下盔甲到山顶受罚时,他们个个呆若木鸡,磨磨蹭蹭把嗔怪的目光投向领头。

  “五殿下竟要我们领罚?”领头侍卫更气,当众被下面子,早知道就不放小丫头进去了。

  “头儿,您看?”他抱着一丝侥幸挤出笑。

  然而一向与他有交情的王忠亭铁面无私:“这轮得到你做主?五殿下说了,谁不去谁现在就收拾包袱回家,皇家容不下这样的娇客。”

  这下领头侍卫也没辙了。

  山顶,风大,夜露重,凝五泉的侍卫全部站成一排。

  白天嚣张跋扈的他们单腿站定,单薄的衣服抵不住寒厉冷风,嘴咬着沉甸甸铁桶,冻得发抖却没办法开口求情。

  折磨望不到尽头,惨无人道”的惩罚跟漫漫长夜一起延伸到远方。

  “吱吱吱——”轻松虫鸣在耳边都成了聒噪。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坐在旁边的白清胧喝着热茶,抬头瞧了眼月光,声线扬起:“可知错了?”

  “呜嗯……”终于等到这句话,侍卫们忙不迭抬起头,面上全是汗。

  听到五皇女语调平静,他们激动得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桶里水都洒了。

  然而下一刻并没有想像中让他们放下水桶的赦免。

  身体懒懒倚着长凳斜坐,一身月绸的五皇女只是轻笑了声,浓密墨发用根象牙簪子束着,琥珀色眼睛尽是冷色。

  “回答这么快,显然我的话没有过脑子。”她说。

  侍卫暗自叫苦不迭,什么时候五皇女变得如此不近人情,但他们在对上白清胧视线的一刻,每个人立刻本能地撤走目光。

  在宫里当差服侍过不少主子的他们最擅长察言观色,原本欺负五皇女年少心软才敢贸然放人进去,要换别的皇女谁都不敢如此,但在此刻,不符合年龄的威慑力从五皇女眼里流泻。

  修长的手净白如瓷,端着茶,五皇女从容自然地盯着他们,嘴角的笑意若有似无。

  她似是说着无关痛痒的家常话。

  “各位欺我常福宫无人,辱我年少懵懂,更是觉得随意一个长相娇美的女人投怀送抱我就该收着,说出去还是风流韵事一桩,这有什么好拒绝的。”

  “哦,说不定事成之后,我还会记得各位献美的功劳。”

  白清胧笑了,眼神如刀,笑中似山的重量狠狠压住侍卫耳朵。

  侍卫们:……………………喘不过气。

  五皇女的话字字如针戳进他们心里,各国各朝的公子王侯全是薄情寡性主儿,送美入怀这样的小事,仿佛就该顺理成章这样发展,任谁都不会拒绝。

  起初他们也觉得有错处。

  这唯一的错处,便只有跳过询问五皇女,在没有得到允许之前,就擅自做主逾越本分做事。

  下一次,他们想着,一定询问过后再做决定。

  还有,这个美人五皇女不喜欢就换一个。

  由于心口悬得太紧,一个气息不稳,领头侍卫嘴里的桶“匡”地跌在地上。

  事已至此,他干脆咬牙:“是属下大错特错,求五殿下宽恕,不与兄弟们为难——”

  “哦,你的意思,是我故意要与诸位为难?”白清胧打断他。

  少女的声音仍旧清脆,只是语调突然淡了,比刮骨的寒风更让人不寒而栗。

  “属下不敢,是、是——”领头结巴了,在白清胧浅淡的目光里他竟然有些害怕,他敏锐察觉出那纤细身体里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渐渐觉醒,反驳的话瞬间卡在喉咙。

  “是什么呢?不就是我没有封爵,在你们面前又一贯绵软,故而你们犯错了,讲出来或者稍作惩罚就都成了本宫的不是。”

  白清胧目光坚定,亮闪闪的眸光比月光清明,却更有棱角。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气场震慑住。

  领头汗如雨下,他第一次听到白清胧在众人面前自称“本宫”,惊得瘫软坐到地上。

  白清胧无视,示意太监把铁桶添满水送到领头面前。

  “继续吧。”她懒懒道。

  没有人再吭声,在绝对权力的压迫下,他们只能臣服地继续领罚。

  “还有,告诉王忠亭,以后在一等侍卫的名单里,本宫不想再看到这几个人的名字,连同他们的父兄三天之内得上折子,向朝廷请领不教之罪。”

  ……

  时间过的缓慢,白清胧坐在山顶喝过两盏茶,这茶不是什么罕见珍品却入口清香,如针细长的青叶散发舒展,有重量的几片叶沉在盏底,皎洁月光斜斜落在水面。

  这样的良夜,淡淡风,不应在此浪费。

  她低头一笑。

  “来,这茶叶给切上两块,用临安香绸包好。”敛去笑容站起身,望了眼水远朦胧的月,寻到下山的由头便迫不及待起来,“备好快马,进城的令牌呢,快快给本宫。”

  “啊?五殿下可现在二更已过山气阴冷,下山的路昏暗……”侍从为难。

  月上中天,女皇正在中殿和大师论经不可打扰,其他殿下都在各自住所安寝,五皇女此刻下山独行出现意外怎么办?

  “茶包好了吗?”白清胧接过茶。

  天黑有月,天冷有裘,她笑嘻嘻把茶包收进怀里,眼里越发坚定:“现在出发,能在三更前进城,城中酒楼的夜食想必还没打样,本宫记得有家店牛乳酥做得很好吃。”

  这样计划着,心里便再等不及,小跑着赶去马房,地面上凹凸的水坑打湿了鞋袜也浑然不察。

  山影在月夜中寂寞沉睡。

  七五山道路狭窄曲折,平坦的马房修筑在一片银杏林后面,鹅掌大的银杏生于江南,仲春开花,花开得盛浓时漫山遍野全是金色。

  这种来自遥远南方的花木在这里也长得异常高大。

  靴子沾了片金黄银杏,白清胧周身笼着山间寒气和香气冲到马房前,她的意外出现,坐在门槛边的小厮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五皇女拉过一匹马飞快跃上。

  小厮有些认出她:“您、您是五殿下吗?”

  “嗯。”白清胧扔下块腰牌,直瞅着下山那条路,“拿马鞭和风灯来。”

  来人真是五皇女,可把小厮惊喜坏了:“五殿下万安!小的是司务房的张一民,祖上是给穆宗皇帝做菜的阿牛——”

  白清胧:“……”这时候攀什么交情。

  她耐着性子,再重复了遍马鞭和风灯。

  可对方还在喋喋不休,像块聋了耳朵的牛皮糖似的粘着白清胧自报家世,情急之下白清胧只得下马自己去取马鞭和风灯。

  脚未落地,马儿欺生故意一撂蹄子,变故来的突然,她重心不稳就要摔下去。

  一阵清香袭来,马房东南角不知何时跃入一道白影,白影与天地清辉融成一体,动作极快,下一刻便稳稳接住白清胧。

  伸手拽住,乱舞的缰绳被拉住,焦躁马儿也瞬间老实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天旋地转之间白清胧还没看清眼前,而腰间那只手搂得太紧,她只觉得有一刻要透不过气来。

  “放肆!”勒死人了。

  白清胧气得高声呵斥,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公然揩油皇女,规矩是纸做的么?

  大燕皇宫的规矩是该好好整顿了。

  想起方才马房小厮不休不止的聒噪,她一推来人,语气冒出收不住的火气。

  “你又是马房哪位,祖上是姓牛还是姓马,阿朱阿羊阿狗?”

  “苏。”一道极冷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白清胧:“!!!!”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怦怦直跳的心脏似乎已经提前确认了来人的身份。

  抬头,苏见雪的眼睛在月光下亮亮的。

  银杏花的碎屑覆在交领缝隙,美人额头堆满细小晶莹的汗珠,她轻轻地喘,似乎走了很远很急的路。

  “我姓苏。”她定定望着她。

  白清胧还没说话,腰间那只手突然越发放肆,美人勒得更紧了,一语双关:“怎么,殿下在外玩耍都这样不小心,见的人多了,连我的姓氏都不记得?”

  “……”白清胧一瞬间失语。

  她就这么在苏见雪面前节节败退。

  稍稍象征性挣扎了一下,她只想要解释下午发生的意外,就在斟酌字句的时候,占据高地的苏见雪双手搂住她。

  肩抵过来,嗓音带着复杂的温柔,不留一丝机会地攻城略地。

  她说:“不,倘若出嫁了,我就随妻家姓白。”

  苏见雪闭眼抱紧白清胧,她第一次,递出了自己的归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