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白清胧的话,苏见雪心里的某根弦瞬间分崩离析,力度之大,比她拉过的最强劲弓弦还厉害。

  凝聚的情绪一下子被推到极致。

  这句话直直坠向灵魂深处。

  她不着痕迹捂住升温的耳朵,手肘抵住桌面,心脏快被这两个字撑破。

  老婆。

  老婆。

  老婆……

  “老婆”听着不像燕国话,但就是这陌生的两个字拼在一起产生的新称呼,她隐隐约约察觉出是如同誓言一般的许诺。

  熟悉的,曾经在南夏的领土上听到过。

  那年,幼年的苏见雪被塞进一辆小小车里送往燕国,通往异国的路,无时无刻缠绕着绝望。

  年关刚过,道路上的雪水没有全部融化,被冻住的春草深藏在土里钻不出头,夹杂雪粒的冷气沿着车□辘渗透进狭小的空间,板壁车四面漏风,车里聚不起一点热气。

  小孩子着了风,苏见雪的低烧几日都不见好。

  她的身体时而冻的发烫,时而热的发烫,只有心浸在一片冰凉之中。

  黎明前霜雪未化的时刻最冷,小公主由于缺衣少食扛不住越演越烈的病势,老嬷嬷冲开守卫厉声向军头索要厚裘衣。

  一件保暖的衣服而已,然而几乎逼得她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

  “嫡公主受冻害病你们担不起!”

  “嫡公主?”地位低微的军头都发出一声怪笑,不吃这个头衔的虚压,“老婆子,要东西你跟将军说,咱们可做不得主。”

  “我呸,不开眼的狗奴才,下辈子做猪做狗的腌臜户!”

  急气攻心,小公主都冰得火烧眉毛,军头们明显怠慢拖延的口气老嬷嬷听了几日,再好的脾气都磨得一点不剩。

  这里天高皇帝远,军头连续十多天的不管不问让她知道,不吵不闹根本拿不到吃食,不哭不抢晚上就连睡觉的被子都是湿的,金枝玉叶的小公主竟然过的比一般的女奴还差。

  比起在皇宫的冷遇,出来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这几天小公主生病发热奴才们都阴在底下讨论,旁人对于苏见雪的风言风语都闹进她耳朵里:出身异相,克死生母,不得皇帝喜爱……

  全都往煞命上面糟践人。

  作为尊贵的质子,苏见雪乘坐的马车走在队伍最中间,可护送队的士兵明里暗里都嫌苏见雪晦气,作为护送队将军的中官已经好些天没有露面。

  不理,不问,不管,奴才欺主到了这个地步。

  每天都要上演一番拉扯,粗俗的军头磨不过老嬷嬷的嘶吼,捡起一块破摊子扔给她:“爱要不要,不要就白受着。”

  “狗奴才,你会遭报应的!”

  一等宫女出身的她心里气得冒血,但一想起呼吸微弱发着高烧的苏见雪,还是硬生生咽下无谓的愤怒捡起破毯子低头钻回马车。

  成年人的辛酸,向生活低头的同时还要对生活微笑。

  然而孩子却没有理由受到这样的待遇。

  几岁的孩子眼泪是眼泪,笑容就是笑容。

  失去笑容很久的苏见雪昨夜低烧整晚,等老嬷嬷回来时已经从榻上爬起,一声不吭听着外面犀利的风声。

  在病中的她仍然戴着沉重的面具,羸弱的身体跪在车窗前却挺得笔直,几乎半边身体都探到外面,清澈的双眼望向不见尽头的天空。

  在这里,只有天空和孩子的眼睛一般纯净。

  苏见雪眼里的干净和无辜令人心疼。

  白色的雪花沾到小公主的头发上还未融化,细软的眉毛蒙上一层细细的霜色,眉毛根部一根根被冻得竖起,不知道苏见雪跪在窗前多久了。

  护卫就在车前,却没有人出面阻止一个几岁的孩子受冻。

  看到小公主笔直的背硬在那里,相伴先皇后多年的老嬷嬷瞬间破防,而窗前的苏见雪听到声响,半晌没有回头,只扯着低哑的嗓音轻轻喊:“嬷嬷。”

  细瘦细瘦的声音,充满对世界的试探和疏离。

  “诶!”

  抬手揉了把泛红的眼睛,不能把情绪带到小公主面前,目光触到小公主病到绯红的小脸,老嬷嬷鼻子酸的不行。

  她换上一副无事发生的笑脸,飞快跑到窗边,用破毯子包裹住苏见雪单薄的身体。

  风雪终于被挡在身外。

  “我……不冷。”久违的温暖围在身上,苏见雪却一边打颤一边想要脱下毯子。

  小小的她心里憋着一股气。

  不受尊重的憋闷,比起十二月的寒冷、十多天的饥饿、长夜看不见黎明的孤独更要使她难受。

  即使病到头昏脑涨,苏见雪也会下意识推出乞讨来的施舍。

  老嬷嬷死死摁住动红的小手,说不出多余的话,只劝道:“公主,公主……”

  说到后面她泣不成声。

  圈手把苏见雪抱进怀里。

  护送队多是没有读过书的士兵,他们态度嚣张只认将军不认公主,嫡公主的威严在这里还不及一壶赌博压彩的劣酒。

  沉默的孩子懂事早,苏见雪年纪再小也能够感受不受众人待见,在宫里是,出了皇宫也是,走到哪里都没有给予她温暖的地方。

  既然多余,为什么她要被生下来。

  为什么呢。

  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来到这个世间上,可她来了,来了没有人疼爱她,人生只有看不到尽头的白眼和抛弃。

  苏见雪擦了擦冰冷的眼眶,连眼泪都是冷的。

  一片雪花跌落到唇间惊起小范围的凉,她却忍不住笑了笑,现在坐在冰天雪地的车里和冷风相融冷得让她呼吸不畅,但至少觉得安心。

  没有期待,没有希望,就再没有伤害。

  越来越多的雪片飞进车里,她索性把车窗全部掀起,将冻肿的小手伸向外面,更冷一点吧,那么余下的都会比现在好。

  老嬷嬷的眼泪再忍不住。

  活了大半辈子的她还没见过像现在这样生活的以下犯上,苏见雪太可怜了,主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就在她面前可她保护不了。

  “公主,到里头来,奴婢烫了热汤。”她哄道。

  苏见雪:“嬷嬷,你自己喝吧,我不饿。”

  “公主多少喝一点。”老嬷嬷抱住细瘦的肩膀,贴近耳骨沉声说,“活下去,才有做人的资格,才有做主的希望。”

  怀里的人一愣。

  而后,传来细细压抑的哭声。

  不久,苏见雪擦干最后一滴眼泪:“嬷嬷,我们一起喝汤罢。”

  她主动走到桌前开始喝汤。

  没有宠爱的人,就会像垃圾一样踢给燕国,母亲尸骨未寒,父亲就急哄哄将她赶出,护送她的士兵都嫌弃晦气和捞不到好处,对待她敷衍懈怠,衣食住行都捡最差的给。

  没有求来的尊重。

  只有争来的尊严。

  端起碗,苏见雪将热汤喝得一滴不剩。

  透风的车窗被掀开到一半,风雪比之前收敛了一些,车队经过农田小道军士又开始谩骂,一望无际的银白让他们越发觉得背时,好好的京城不呆却来到这个穷乡僻壤喝北风。

  “公主不要听腌臜话。”老嬷嬷刚要过去放下车帘。

  “等一等。”苏见雪支起身体走到窗边,目光落到田埂尽头的一男一女身上。

  男的已然白发苍苍,驼背堆在后面形成沉重的小山包状,女的年纪稍微小一点,银白的头发里头藏着几缕未褪尽颜色的黑发,黑白相间的头发用一根古铜色的长发簪挽住。

  他们身量矮小,老到从远处看像是包裹在破旧的衣服里,看不清脸,只有露出的眼角是弯弯的。

  很是开心的模样。

  “他们为什么笑?”苏见雪天生自带冥夜眼能够千里视物,两只黑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很是清晰,她问嬷嬷,“他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然而嬷嬷却连人都没有看清。

  第一遍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苏见雪不会问第一遍。

  马车继续艰难行驶在田间小道,终于快经过那对老年男女,他们为了避让车驾早就转移到田埂下面。

  “老婆,小心。”一声苍老的关切飘然响起。

  苏见雪凝目望去,男人撑在田埂低处双手扶住女人的背,小心不让她的鞋袜被雪水沾湿。

  爱怜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女人古铜色的发簪。

  马车渐渐离开光秃秃的田埂。

  “老婆。”病重的苏见雪记住了这个称呼。

  她裹着单薄的衣服坐在没有暖炉的“笼子”里,鼻子堵着,翻到一半的《战国策》书页冰冷。

  然而一声“老婆”,两人站在田埂下相互扶持的画面却深深印刻在她心中。

  那是南夏国的边陲小镇。

  常年缺衣少食,连鸟儿飞过都不会停留的不毛之地。

  *

  客栈的桌面全部被照亮,圣器青云灯倒真有些神奇,燃烧的时间一长,它和普通油灯的差别便显示出来。

  灯碗中的火焰随时间越来越明亮。

  中间幽蓝色的焰芯逐渐转变成金黄色,灯光落到人的身上,所有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外在力量轻轻流进身体,冰冷的肌肤泛出一圈圈暖意。

  口念咒语的掌柜终于停下。

  在他开口说话前,苏见雪和白清胧及时解除了之前的闭官咒。

  念咒口干舌燥后喝完两盏茶,掌柜没有察觉现在居然产生两只漏网之鱼,他苍老沉稳的声音蓄着了然的得意,将灯座放在另一边。

  “好了,一会它会说话。”说完这句话,他显出一些与年龄适应的疲态。

  通体变黑的青云灯在光里露出诡异的光泽,整座灯体分为灯座和灯碗两部分,灯碗依旧放在桌子中间没有挪动,而灯座却有着其他作用。

  掌柜叮嘱众人。

  “青云灯又叫诚实灯,灯里的神灵需要吸收诚信才能烧制包治百病的药丸,灯座提问,灯碗产丸。”

  众人点点头,目光在灯座和灯碗之间来回游走。

  “我们定会知无不言。”领头的忙不迭回答。

  贪婪和越来越亮的火焰一样在他眼中弥漫。

  在青云灯提前之前还颇有仪式感,掌柜拿出干净的白手绢擦手,布满褶皱的手指摁住白手绢一角一点点净面后,他便吩咐此刻从左手边第一个男人开始算。

  男人脸上露出兴奋和期待,没等灯座出声便抢先说:“我叫林小儿,出生在山东——”

  话没落音,灯座冒出一道红光直直飞向他。

  扎眼工夫林小儿便消失在这世界上。

  众人处在一片震惊中,灯座便开口了。

  它的声音时高时低,时细时粗:“他说谎,他原名叫做路小四,干德四年在老家河北路家庄杀掉原配娘子潜逃到山东菏泽,改名换姓叫林小儿。”

  “全、全中了!”平时和林小儿关系最好的汉子大叫。

  这几年他一直和林小儿交好,酒后林小儿把不为人知的过往种种与他细说谈笑,方才他见到林小儿蒸发在眼前早就吓得不轻,现在青云灯所言皆准更是让他后背浸出一层汗。

  “说谎者,死。”灯座笑道。

  所有人面面相觑,脸色无一另外沉变下去。

  谁没有几件想要烂在岁月深处的糟心事。

  可是青云灯药丸的吸引太大,领头的青白得一张脸道:“继续吧。”

  第二个轮到苏见雪。

  白清胧紧紧盯着黑色的灯座,竖起的耳朵提高十二分警惕,它先是尖笑一声,然后换上年轻女人的声音问。

  “第一个问题,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苏见雪:今日难道要掉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