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林枫下车的时候一脚踩到了水坑里。坑里不干净，皮鞋鞋底满是泥水，裤脚都沾了几点。
北京烈日当空，这里却暴雨如注。简朴的水泥路在酷热之后又经大雨冲刷，热气蒸腾。从北方过来的宋林枫被这过高的湿度弄的浑身都黏。
“宋总。”赵秋实撑着一把黑伞，罩到宋林枫头顶。
这会儿雨小了点，但打到伞上还是有不小的动静，噼里啪啦，连绵不断。
“走吧。”宋林枫说，接过赵秋实的伞，自己打着。
赵秋实自己又拿了一把伞，站在他边上。
宋林枫看了一眼立在路边的那棵玉兰树，大雨之下，叶子落了一地。
“宋总，怎么了？”
宋林枫摇摇头，抬步走进了那栋小楼内，赵秋实把伞都收起来，扬声喊了句：“唐爷爷～”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从一楼的厨房里走出来，围着老虎卡通的围裙，抬手往下放了放老花眼镜，皱眉看了看才认出了这两人，一下笑开了，“宋总跟秋实来了啊，快坐，淋到雨没有哇？”
“没有，车开到门口的，就两步路。”赵秋实说。
宋林枫：“唐爷爷。”
“啀。”老人家冲他笑，虽然叫着宋总，可言语里都是对小辈的亲切跟关爱，“半年没见，你这是又瘦了啊？”
又过来摸摸他的胳膊，轻声说：“我看你们一个两个就是不好好吃饭。”
宋林枫笑笑不说话。
“哥？”楼梯处传来一个声音。
宋林枫看过去，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男孩子站在楼梯上，个子不高，皮肤白，浏海软软趴在额前。
“嗯，是我。”宋林枫说。
男孩微微笑了下，顺着扶手慢慢往下走。
走的很慢。眼睛很大，水灵灵的，没有神采，一直盯着虚无的一点。
“宋总……”赵秋实小声问，意思是要不要去扶一下。
宋林枫没做声，看着他慢慢走下来了。
跟黑暗相处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
“在这吃晚饭吗？”他慢慢走到宋林枫面前。
“嗯，吃完再走。”
他又冲赵秋实的方向说：“秋实哥。”
赵秋实笑了下：“嗯，好久没见。”
唐爷爷知道他可以，在家里他早就可以无障碍的走了，所以也放心的去厨房准备晚饭了，说晚上要吃他种的西红柿。
赵秋实不好白蹭晚饭，跟着去帮忙了。
宋林枫握了握男孩的肩膀，棱角分明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怎么不见结实。”
“唐爷爷总是给我吃草，胖不了。”
“别推给别人，我看是你自己不好好吃饭。”宋林枫无情揭穿他，殊不知刚才唐爷爷也在数落他。
少年抿唇笑笑，夏天没胃口，他最近的确吃的比以前更少了。
两人坐在沙发的两边，宋林枫认真望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有点心疼，又有点无奈。宋林枫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才是对他好的。
“弟。”宋林枫叫他。
“嗯？”
少年的目光偏向宋林枫那边，却没望准位置，因为他看不见。
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
“……多吃点。”宋林枫的语气里无奈极了，“你出去都该被风吹跑了。”
“好。”他答应了。但是宋林枫却摇了摇头，知道他就是嘴上说说，是不会做到的。
唐爷爷今天准备了很多菜，非常的丰盛。平时就只有他跟小宋两个人吃饭，不敢做多，今天难得多两个人，他露了一手，还准备了自己酿的葡萄酒。他用青葡萄酿的，酒色是透明带点青黄，看着很清口。
宋林枫平时是不喝酒的，但是唐爷爷往他杯子里倒的时候他没拒绝。
唐爷爷满是感概，摸了摸自己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叹着说：“今天我僭越一回，先举个杯。……就祝大家，各自健康平安。”
他说完就喝光了杯中酒。
老人家是不该这样喝酒的，但是没人阻止。
这是离别的一顿饭。
老唐为宋家工作六十年，要退休了。心脏有问题了，过几天就要回北京住院治疗。
宋林枫站起来，亲自给唐爷爷又斟了一杯，随着酒水进杯的清脆声响，老唐的眼眶红了。
外面又下起了暴雨。
闪电划过漆黑的窗户，一瞬的刺亮之后又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老唐年纪大了，耳朵却意外的灵，他听到隔壁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隔壁房间里都铺着地毯，所以东西倒在地上的声音很沉闷。
老唐披了一件外套，走到隔壁，轻轻敲了敲门，“小宋啊……”
里面的人没应，老唐不放心，又敲了下，“小宋哇？”
过了一会，门终于开了。
“唐爷爷。”
“怎么了啊？”
少年让开点路，“关窗户的时候被椅子绊了一下。”
他平时不会被绊，今天晚上喝了酒，起来的时候头晕，就搞不清楚方向。
老唐顺势走进去，屋里全是黑暗，夜里下雨，连天光也没透进来一点，只有走廊里有点光，让他可以看到路。
老人家逆着风雨，把窗户关上了。
少年静静站在后面，微微侧着耳朵，判断屋里人的动作。
老唐心被揪成一团，叹口气。他要离开了，本来想洒脱一点，但终归是不忍心。
“小宋，唐爷爷睡不着，跟爷爷聊一聊啊？”
少年赤着脚，闻言沉默片刻，没说可以，只是慢慢走到屋里，准确走到了一个单人沙发面前，伸手探了下，摸着坐下来。
老唐笑了笑，在书桌前的凳子坐下。
“小宋啊，你出生的时候胖乎乎的。”老人的声音慢慢的，被外面的风雨遮盖了些许，但是少年听的很清楚。
“你爸爸妈妈好开心……你才一周岁不到，那小胳膊就跟莲藕一样，哦吆，你妈妈抱你都累的慌……你哥哥也才十三岁，就吵着要抱你，给妈妈分担压力，夫人哪敢啊，摔着你可怎么好。你不懂事，可总咯咯的笑……那个时候你真爱笑啊……”老人的声音淡了去，沉浸在了过去。
少年瘦弱，坐在沙发上陷了进去，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你爷爷收留我，让我在宋家工作……其实我啊，不过也就是看看家，做做饭，养养花，没什么大用处……后来，看你爸爸出生，又看你哥哥出生，再到你。”老唐缓缓蹲到他面前，难忍慈爱的碰了碰他膝盖，少年穿着齐膝睡裤，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凉，被老人家爬满皱纹的手触碰到，瑟缩了一下。
“我老了。”他说，“以后不能照顾你了。”
“嗯。”少年的声音听着有点过分的冷静，“你回家去好好休息。”
老唐笑了，没办法的摇头：“啀，老了，在家就只能休息了。”
少年看不到，老唐的背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挺拔了，他慢慢往自己房间走，叹息着说：“要找你爷爷他们去咯……”
走廊里的灯关了，少年还是坐在沙发里，他伸手摸了摸膝盖，感受着老人家刚才慈爱的触碰，轻轻说：“谢谢唐爷爷。”
天亮了，放晴了，才七点就已经热得人躁。
唐爷爷起的很早，把自己收拾的很利索。宋林枫坐在餐桌边喝咖啡，赵秋实在手机上订下午回北京的机票。
到了约定的时间，门铃响了。
唐爷爷很高兴，出去开门。
门一开，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唐爷爷。”
“啀，小周，你来了，真准时。”
“说好了来面试的。”
“抱着什么呢？”
“我爸今天早上才去摘的瓜，给你带一个尝尝，可甜了！”
两人熟稔的聊着，唐爷爷把人让进来，他站进来，说：“这天热死了！”
唐爷爷把门关上，说：“给你拿冰水，你先坐。”
宋林枫跟赵秋实看向那个青年，穿着简单的白色T，灰色的大热裤，腿很长，登着一双球鞋。他把西瓜放到了地上，圆滚的西瓜在瓷地板上滚了滚，然后碰到了一双刚从楼梯下来的白皙的脚，停了。
“谁？”那人被西瓜碰到了脚，往后退了一下，蹙眉问。
宋林枫过去拉他的胳膊，让他在餐桌边坐下，淡淡说：“以后照顾你的人。”
眉头松解，他恢复了很清冷的模样，“嗯”了一声。这事他知道，唐爷爷要回北京去治病，跟他说过，以后会有另外一个人来照顾他。甚至宋林枫不放心，昨天还特地从北京赶回来，就为了今天“面试”这个人。
来面试的青年笑了下，很熟似的，叫他：“小宋。”
小宋皱眉，他看不见这人的样子，但听声音，绝对不会比自己大到哪里去。
宋林枫示意小伙坐到桌边，“你叫他宋老师吧。”
他其实就是跟唐爷爷聊天的时候老是听“小宋小宋”，一时顺着口就喊了，听宋林枫说让叫“宋老师”，青年笑了下，觉得这称呼把这漂亮的瞎子叫老了，但是人家家属这么要求，他也没反驳，叫了声：“好，宋老师。”
唐爷爷把水端过来，说：“小周，喝水。”
青年站起来接了，冰的，灌了好几口。
“你……为什么想照顾我弟弟？”宋林枫问。
青年也没什么假大空的假话，把水杯放到了桌子上，说：“不耽误我什么事，而且又不是白干。……还有，唐爷爷拜托的我。”
宋林枫几不可闻的笑了下，倒是实诚。
唐爷爷似乎很喜欢这个小伙子，忍不住帮他说话，“小周很会做饭的，是不是小周？”唐爷爷又想了想，“周家菜系哇？小周？”
这什么菜系都是平时的玩笑话，青年不好意思的说：“还算可以的程度吧。”
宋林枫没关心他这到底是哪家菜系，把自己的咖啡喝了，说：“钱肯定能给到你满意的，你好好工作就行了。”
“你叫什么名字？”一直没开口的漂亮瞎子问他。
“周舟。”
这话一说，在场除了唐爷爷，其他三个都神色一凛。
“叫什么？”赵秋实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舟。周而复始的周，行船摆渡的舟。”
赵秋实看小宋，看不见的瞎子正好坐在阳光下，光照在他头发上，有温柔的晕染，但是表情却不一点也不柔和，透着冷淡的疏离。
“我名字怎么了？”周舟莫名其妙。
“只是巧合。”唐爷爷坐到小宋边上，柔声说。
小宋脸稍微偏了下，转向唐爷爷那边，“嗯”了声，然后说：“唐爷爷，再找一个吧。”
这就是不满意了。
宋林枫在听到“周舟”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他弟弟的回答，所以很平静的没说话。
唐爷爷不敢劝，喏诺几许，还是叹了口气，抱歉的看了眼周舟。
周舟耸耸肩，挺无所谓的说：“结束啦？”
唐爷爷不好意思的笑笑：“小周啊，先回去吧？”
周舟点头说：“嗯，那算了。”
周舟回去了，唐爷爷一直送他到门口，看他骑着自行车，在阳光下飞驰而去。
宋林枫交代赵秋实，“从公司找。”
“嗯。”赵秋实答应。
“唐爷爷，你再多待几天，我马上安排人过来。”宋林枫说。
唐爷爷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午饭后，唐爷爷把周舟带来的西瓜切了，装在一个白瓷盘里。
“小宋，吃西瓜吧？”唐爷爷把瓷盘子往他手边碰了下，他就顺着盘子摸了一块儿。
他看不见，其实这西瓜瓜瓤红艳，特别水灵新鲜。
“很甜。”唐爷爷说。
他没吃，凑到嘴边闻到了很清甜的西瓜气味。
“唐爷爷，你跟我哥走吧。我没事的。”
唐爷爷不答应，“那怎么行，我等着找到人再走。”
“我会照顾自己的，这几天我都不离开家，学校那边我也暂时不去了。我哥说了，最多两天，就会来人的。”
唐爷爷看他西瓜光拿着不吃，淡粉色的果汁都顺着手往胳膊淌，叹了口气，把西瓜接过来，拿湿巾给他，他捏着纸巾，自己把汁水擦了。
“宋总也不会同意你一个人在这的。”
他摇摇头，坚持让人走，挺固执。
唐爷爷笑了笑，“你当我舍不得你，成不啦？”
他捏着纸巾，不说话了。
唐爷爷摸了摸他胳膊，叹气：“开心，你开心吗？”
宋开心无神的眼睛缓慢眨了下，摇头。
在江淮交接的那个小镇里，住着一位从远方来的少年，他叫开心，可他一点也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