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载一度的止戈大会终于结束,谁也没有料到最终夺得头名的会是一名以往寂寂无闻的年轻女子,而更引得世人震荡的则是这名叫做林箊的女子的身份,以及由她而牵扯出的关于两百年前太皓之死的真相。

  青云山顶发生的一切很快被无数的写书人写成了话本子,在一间又一间茶楼瓦肆争相传唱,世家试图干预此举,却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民愤。有强硬者并未把众怒放在眼里,仍是以“惑众”罪将传唱此事的说书人与写书人定罪下狱,使得多地百姓怨声载道,地牢中更是人满为患。

  是夜,往日静穆的裴府中响起一阵又一阵器物碎裂声,主院书房内暴怒的斥骂已隐隐传到了院外,使得守在院门外的侍从愈发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家主如今的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裴家二小姐裴沅芷顺着发出的声响来到主院外,正要进入其中,却被守在此的两名侍从拱手拦了下来。

  “二小姐,家主如今正在处理公务,不便接见他人,还请二小姐明日再来吧。”

  裴沅芷柳眉一横,娇斥道:“放肆!我是其他人么?父亲如今在气头上,正需要我去同他说说话才能排解烦闷,还不快给我让开!”

  “抱歉,二小姐,属下恕难从命。”

  “你们!”裴沅芷气急,一把抽出了其中一人腰间佩剑,“再不滚开我就将你们都杀了!”

  见着眼前二人依然如石俑一般纹丝未动,她轻哼一声,竟当真再不犹豫地一剑砍了下去。

  只见剑光晃过,“叮”的一声响后,扬起的剑却是砍在了一旁的石壁上,而被剑所指的两人竟是动都未动。

  裴沅芷无言,知晓他们是铁了心不会放自己进去了,将手中剑一扔,咬牙道:“算你们厉害!”

  再对着他们二人一人踹了一脚,她便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了。

  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发觉二小姐已经走远,两名侍从方才松了口气,捡回剑后便又站回到院门外继续守着。

  裴沅芷怏怏不悦地走在回房的道路上,嘴里不住痛骂着方才那两名不知变通的侍从,继而想到白日里听到的闲言,不由得耷拉下眉目嘟囔起来。

  “姐姐怎会惹得父亲发这样大的脾气,还说再也不让她踏入裴家半步,她又从来不让自己去别院,那往后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正当她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时,忽然听得不远处的游廊拐角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声。

  眼下已到了府中宵禁的时辰,除却巡逻的侍从外寻常仆役不得随意走动。

  裴沅芷眉梢一抬,正愁没地方出气,当即冷着脸快步走上前去就要出言训斥,而她刚转过弯,还未曾来得及张口,便有一只手蓦然擒住她的手臂,将她牢牢地反锁在了身前。

  心中一惊,眼角余光瞥见一旁倒在地上的两名侍从,意识到来人并非府中下人,裴沅芷怒喝道:“何方宵小,竟敢夜探我裴府!当心本小姐派人捉你下狱!”

  “小姐?”身后之人惊讶地重复了一遍,随后似是想起什么,确认般地问了一句,“裴家二小姐裴沅芷?”

  裴沅芷哼了一声,“既认得本小姐身份还不识相点快将我放了。”

  安静了片刻后,擒住她的人虽未发一语,却当真顺从她的意思将她松开了。

  裴沅芷得了自由,揉了揉有些疼痛的手臂,而后拧着眉转过身去看向来人。

  擒她之人是一名女子,此人身着青衣,脸戴面具,手中握着一把形状古怪的剑,神情隐在面具与昏沉的夜色中,令人瞧不分明。

  “你是什么人,潜入我裴府有何目的?”

  青衣女子似是笑了笑,“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在下此时入府,自是前来杀人放火。”

  裴沅芷嗤了一声,“口出狂言!何人敢在我裴府惩恶行凶,我看是不要命了!”

  话音还未散去,便听得远处隐约传来奴仆惊慌的喊叫声。

  “走水了!”

  “快来人啊!”

  她一怔,连忙走到栏杆边探出身子往声来处望去,便见到东院方向升腾起了一片橘红色的火光,炽盛的火焰将整片夜空都染上了跳动的光亮,见之令人触目惊心。

  裴沅芷面色微白,再转头看着身后之人,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丝畏惧。

  “你竟然真敢放火!”

  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又问道:“你要杀的是谁?”

  青衣女子目视着她,不紧不慢道:“裴家家主,裴衍之。”

  裴沅芷心中一紧,忙放声高喊:“来人!有刺客!”

  高亢的喊声在夜色中传出极远,然而无论她如何喊叫,往日隐在暗处的裴家侍从却无一人出现,眼前的女子好整以暇地任她呼喊,直到她喊累了,才微微笑道:“他们如今无暇顾及此处,二小姐不必白费力气了,还是快快离去吧。”

  裴沅芷惊疑不定地盯着她:“你不杀我?”

  “我说了,我们是来杀裴衍之的,不会牵累无辜之人。”

  裴沅芷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我不会让你杀我父亲,你若想动他,有本事就先杀了我!”

  见得眼前人摆出了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姿态,青衣女子面上露出了一丝难办神色。

  这该如何是好……

  正在二人僵持不下时,只听得一道清泠的话语声自两人身侧响起。

  “够了,莫要胡闹。”

  裴沅芷侧首见到来人,登时目光一亮,“姐姐!”

  她方要走上前去,让武艺超群的长姐将眼前的不速之客打跑,却见青衣女子转头看向来人,亦笑着唤了一声。

  “清祀。”

  裴沅芷动作顿时僵在原地,整颗心如坠冰窟。

  “你们……你们认识?”

  两人并未给予回答,裴清祀神色淡淡地看着她,“你回房中去,今夜发生之事与你无关。”

  如此回答已是不言而明,联想到白日里听来的那些闲言碎语,裴沅芷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姐姐……你也要杀父亲?”

  以为眼前人是因为不允许她踏入裴府的禁令而心生恼怒,她慌忙道:“父亲所说只是一时气话,我去劝劝他他定会回心转意,你……”

  话未说完,冷硬的话音已打断了她的话。

  “回房去,莫要再让我重复第三遍。”

  眼前人神态淡漠,满面无动于衷,显然是心意已决,裴沅芷面上慢慢流露出了一抹哀伤神色,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

  “父亲纵然平日严厉了些,可却从来未曾亏待过你我,你为何要做出弑父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

  话音一顿,她缓缓道:“难道……你真的是为了家主之位?”

  裴清祀面上仍是无波无澜,恍若未闻般转身便要离去,却被少女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姐姐!”

  袖风微扫,冰冷的剑鞘霎时抵在了少女喉间,裴清祀眸光冷然地看着她,冷声道:“裴沅芷,你我从来都不是同类人,裴衍之是你父亲,和我却没有任何关系,早在十一年前,我在这世上就已无任何亲人了。你自去做你逍遥自在的二小姐,休要来干涉我行事,否则,对你我亦不会手下留情。”

  说罢,她未再多言,收回手径直转身离去,与青衣女子一同渐渐走远。

  空荡的游廊下独剩下少女一人,微弱的月光洒在她身侧,映出一条朦胧不清的影子,于暗淡的夜色中显出了几分孤独的凄凉。

  外书房内,一贯沉稳威严的裴家家主正大动肝火地训斥着脚旁跪伏的侍从。

  “你们当初不是说取走无鞘剑的是十二兽的人么?为何无鞘剑却会到了那女子手中!”

  “回禀家主,当时看守无鞘剑的几人都被灭口了,且在他们尸体上查出了极细微的针刺痕迹,十二兽祖明所用武器正是飞针,因此我等才误以为盗走无鞘剑之人是十二兽。”

  “一群蠢材!十二兽与她本就关系匪浅,两方里应外合又有什么奇怪,你们没能查出她真实身份才是最为无能之事!”

  侍从不敢反驳,只将头更低下去一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未得传唤便有一名侍从推门而入,远处的嘈杂声伴随着推开的房门一并涌入书房当中。

  “家主!东院走水,大小姐带着人打进来了!”

  裴衍之面色一变,怒道:“我不是早让你们盯着曲胜水留下的那支暗卫吗?!你们干什么吃的!”

  侍从匆促道:“来的并非曲家暗卫,而是十二兽!”

  话音方落,便见得一道剑光闪过,方才报信的侍从目光一滞,有些茫然地想要回过头去,而下一瞬却已倒在了地上。

  暗青色的软剑快得未曾沾上一滴血,持剑之人神色未变,一袭如雪的白衣越过火光血色,以不可攀折的凛然姿态出现在了裴衍之眼前。

  裴衍之面上一片冷怒,紧盯着来人,话语声似从牙缝中一字一句挤出。

  “好,好!为了夺权篡位,竟不惜勾结逆贼闯入府中,还意图弑父,果真是罪该万死!”

  “把她给我就地发落!”

  此言一出,四名站在裴衍之身后的一等侍从走上前去,呈包围之势将白衣女子困在了当中。

  正前方的魁梧男子道:“大小姐,我们知晓您如今武功高强,我们并非您的对手,但毕竟您的一招一式都是由我们几人教导的,纵然我们难以伤到您,想来您也无法轻易脱出我们的包围。府中动乱很快便会引得城内候吏察觉,届时大队人马赶到,您带的这点人手一个也逃不出去,与其到时作困兽之斗,还是现在同家主认个错吧,或许可逃一死。”

  裴清祀并未言语,手中剑锋一晃,已然朝眼前之人刺了出去。

  五人交战于一处,从书房打到了院中,粼粼不绝的剑光瞬时将有些昏暗的院落都照亮了些。

  侍从所言不虚,他们对裴清祀招式路数太过熟稔,已然在她抬手之时就预判到了她下一招会如何出招,再加之他们四人武艺也十分不俗,应对起来并不算太过吃力,一时间双方打得不相上下,一旁观战的裴衍之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冷笑。

  终究是由我一手栽培而成,竟还妄想脱离我的掌控,当真是痴人说梦。

  可他还未能得意太久,场中局势却忽然发生了转变。

  裴清祀手中剑法一转,凌厉的剑光忽而如流水般连绵不绝地朝四周荡去,挑出的剑锋看似柔弱无力,可在触碰到迎来的兵刃时,却如海沸江翻般骤然于瞬间爆发出了无法抵挡的气势。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猝不及防的招式变换打得几名侍从措手不及,四人一时间连连败退,身上多处都被软剑割出了血口。

  如此眼熟却久未现于世间的剑法令裴衍之目光一凝,“胜水剑法?!”

  意识到不妙,他正待趁几人缠斗之时悄然离去,而方踏出书房,却立即被一柄黑剑逼退了回来。

  戴着面具的青衣女子笑看着他,“裴家主要往何处去?”

  裴衍之心下一沉,“是你!”

  林箊漫不经心地放下剑,斜睨着他,“若不是清祀不让我插手此事,你以为你焉有命在?”

  裴衍之面色沉冷地盯着眼前女子,一言未发,掩在袍袖下的手却微微抬了起来,一支闪着寒芒的利矢正在其中蓄势待发。

  而下一刻,他抬起的手却被死死钳制住,林箊看着那枚藏在袖中的袖箭,不免失笑。

  “裴家主与虞家关系交好,虞家主都未曾赠你些更加精妙的暗器么?”

  裴衍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阴沉的眼中忽然掠过了一丝冷笑。

  “我倒要看看你能否活过今夜。”

  “唰”

  极细微的破风声响起,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自他另一手中射出,针尖隐泛幽光,一看便知是淬了毒。

  透骨针!

  林箊心中微惊,方要持剑将射来的银针打落,而却有一道剑影比她更快,泛着暗青色流光的软剑如游龙一般骤然自几丈外飞来,在银针刚从暗器中射出时已掠至了二人眼前,不偏不倚地将银针打飞,而后猛然刺入了裴衍之胸口。

  “呃……”

  尖锐的剧痛自身前传来,裴衍之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扶在一旁的书案上,低首看着穿透了自己整个身躯的软剑,缓缓抬起头来。

  “你……竟真敢弑父!”

  白衣女子一步步走近他眼前,一手握住软剑剑柄,毫不留情地将剑又抽了出来。

  淋漓鲜血顷刻间如流水一般从伤口中涌出,剧烈的疼痛令裴衍之再也站不住身子,当即摇晃着跪倒了下去。

  裴清祀略微垂目俯视着跪在自己眼前的人,话语声仍是那般淡漠。

  “我不会让你轻易死去,当初我娘所经历过的苦痛,我要你百倍体会。”

  她唤来玉尘,平静道:“看着他,他若晕过去了便拿水把他泼醒,待他死了就将他扔去乱葬岗,不必掩埋。”

  侍从毫不犹豫地低首应下,“是,小姐。”

  再看了地上男子一眼,裴清祀便同身旁人一并离开了书房。

  东院的火势眼下已被控制住,点火本就只是为了调虎离山,因此十二兽门人并未在其他地方浇上猛火油,取而代之的是府中各处愈发嚣杂的打杀声。

  震天的杀声与升腾的火光将整片夜色划破,裴清祀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光亮,静默许久,忽而问道:“你会觉得我行事残忍么?”

  林箊摇了摇头,“我虽不了解事情原委,可倘若不是你,我今日不会还能站在此处,因此在我心中,清祀从来都不是残虐不仁之人。”

  裴清祀安静地看着她,随即慢慢倾过身去,将头靠在了她肩上,低微的话语声呢喃般吐出。

  “幸好有你。”

  时隔十一年,当初的仇终于得报,可她心中却没有太多快意,她还记得母亲临终前曾说过让她不要被仇恨所蒙蔽,让她要做无瑕的玉雪,而她如今到底还是沾上了洗不清的鲜血,除却这身白衣,她已与无瑕二字相去甚远。

  只是,幸好今日仍旧有人陪在她身旁,告诉她她并非残虐不仁之人,让她知晓即便她手中染血,也不会因此坠入无法挽回的深渊,这就已经足够。

  跃动的火光朦胧地洒在二人周围,兵戈的交战声已渐渐减弱,白衣女子低垂着颈项静静地靠在身前人肩上,柔软的姿态流露出了一丝罕见的脆弱。

  林箊任她靠着自己,犹豫片刻,轻声道:“今夜过后,夕曲上下定然都会知道裴衍之已死,你当真不需要我们陪同你一并处理后续事宜么?”

  毕竟在外人眼中,今夜之事便是为了夺权而动手弑父的大逆不道之举,届时裴清祀定会受到多方讨伐,将要承担的压力也绝对不小。

  裴清祀抬起头来,素来沉静的眸中漾起了一抹柔和的笑。

  “相信我。”

  林箊看着她,就也笑了起来,“我自是一直都相信清祀的。”

  再望了她一阵,裴清祀温声道:“今夜辛苦你了,我还要处理一些府中后事,便不能送你离开了,你回去寻楚姑娘吧,出来这样久,想来她也有些担心了。”

  “好。”林箊想了想,又道,“我这几日应当还在夕曲,你若有事便派人来找我,我会立即赶来。”

  “好。”

  有些放心不下地再回头看了她几眼,林箊才转身离开,往裴府正门而去。

  方出了内院,她便见到戴着傩戏面具的女子正倚在影壁旁,一边逗弄着手中的金蛇,一边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方才你与你的小情人搂搂抱抱,我可是都看见了,便不怕我去你的畹娘那儿告上你一状?”

  林箊瞥她一眼,直直从她身旁走过,“客栈中如今可还一切安好?”

  青岚慢悠悠地直起身跟在她身后,话语中几分漫不经心:“四周明里暗里都是我十二兽的人,如何能出意外?”

  林箊不置可否,“虞兰时阴险狡诈,不可掉以轻心,如今裴家之事已了,我们快些回去罢。”

  两人出了裴府,骑上马后,当即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客栈。

  林箊回到客栈,径直上了二楼,却发现自己所住的客房中并未点灯,她心中一紧,连忙推开房门,果然见到房中空无一人,四周丝毫没有打斗痕迹,窗户也未曾打开,显然并非是被人突然劫走。

  她立即转身出门,寻到守在外的十二兽门人,问道:“与我同来的那位姑娘呢?”

  守门的人一愣,茫然道:“她不是应当与你和祖明大人在一起吗?”

  青岚循声赶来,听得此言,不由得皱起了眉,“你说什么?”

  十二兽门人朝她拱手一礼,恭敬道:“祖明大人,是您说林姑娘寻楚姑娘有事,因此来将她与另一位姑娘一并叫走了。”

  青岚心中生出一丝不妙,“我何时说过此话?是何人来将她们带走的?”

  “是腾简大人,所以我们才未曾多加询问……”

  “腾简?”

  青岚神色微凝,不知此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夕曲,又为何要假传她的命令将楚月灵二人带走。

  林箊眉心紧拧,思忖了少顷后,问道:“上回你说你们十二兽有人擅长毒术,并验出了埋伏师父的那些人所中之毒,此人是谁?”

  “正是腾简。”

  林箊目光一厉,蓦然回身快步离去,沉冷的话音如惊雷般落在身后。

  “腾简就是虞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