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箊方要坐下,听得她此言,身子不禁僵了一僵,耳根又生了些烫意,窘迫地低声道:“并非是你想的那般……”

  话语未尽,又抿着唇顿了住。

  罢了,有何好解释的……

  她摸着发烫的耳朵,将衣襟往上掩了掩,便强装镇定地垂下首等待晚宴开始,再不理会一旁人揶揄的话语。

  未曾察觉的对侧投来了一道视线,幽邃的眸光缓缓扫过她颈间半露出的那些暧昧痕迹,墨色的瞳眸中便似落了一片霜,满目尽是荒芜般的冷寂,而须臾后,这片冷寂便被轻颤的眼睫掩住,一切又是若无其事的平静。

  在林箊就坐后不久,柳枫与杨六也入了席,得知楚月灵稍后方至,几人便未急动筷子,而是随意地闲聊起来,言谈间多是对她的嘘寒问暖,与询问她母亲这些年来的境况。

  得知当家在离开漠北之后一切安顺,两人皆放下心来,宴中气氛也愈发其乐融融。

  已换回了白衣的女子只是缄默地端坐着,并未融入这片欢洽氛围,手旁酒杯被她徐徐斟满,又缓缓饮尽,微垂的眉眼仍是淡无波澜的清冷神色,唯有略显苍白的唇色流露出了几分伤痛未愈的病弱。

  林箊正温言与柳枫闲话家常,忽而笑道:“我内伤还未好,不宜饮酒,只是这酒闻着却又香得很,勾得我馋虫都犯了,我见柳姨与六叔也没有饮酒之意,那便不如将这桌上的酒都撤了吧,也免得留在这平白馋我。”

  她语调绵软,颇有些小女儿家的撒娇意味,听得柳枫十分受用,迭声笑着应了,便唤了人来将酒撤下。

  不多时,桌上的酒都被撤走,换作了泡好的清茶。裴清祀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顿,终究放下了杯盏,倒好的那杯酒也未再饮下。

  闲谈之间,柳枫与杨六聊及当年之事,一时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互相追忆起了昔日过往。

  林箊得了些空,正准备饮一口茶水,却感到腰间微痒,垂首便见到一只手自桌下伸过,指尖撩拨般地点上了她的腰。

  风流旖旎的女子斜倚着首倾过身子,附在她耳旁低声轻笑道:“这般场面下,你竟还顾得上心疼你的小情人,就不担心我告诉你那位楚大娘子么?”

  细秀的眉微微皱起,林箊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柳枫二人,见他们未曾察觉桌下的动静,伸手按住了在自己腰上拨雨撩云的那只手,不悦道:“莫要胡闹。”

  青岚眉梢微挑,任她捉着自己的手,似笑非笑道:“眼下却又装起了正经模样?怎么说我也是你拜过堂的妻子,你一会儿和裴清祀卿卿我我,一会儿又带着这满身痕迹回来,便不怕惹我吃味?”

  林箊斜睨她一眼,好整以暇地将她的手拿了开,言语中却透出几分无奈。

  “明明未曾拜过堂,做什么总爱这般唬我?”

  青岚眯了眯眸,眼中晃过一抹隐晦的深色,问道:“谁同你说了什么?”

  林箊正待出言,眼角余光却瞥见毡帐外走进的身影,忙住了口,只压低声音道:“散席后等着我,我有话同你说。”

  顺着她目光见到自外走入的女子,青岚挑开视线,轻哼一声,终究坐直了身子,未再出言。

  见得楚月灵到来,桌旁人齐,柳枫邀她入了座,晚宴便正式开始了。

  营地中久未有外客造访,此番忽然来了许多人,其间又有林箊这般同漠北沙匪关系匪浅之人,柳枫与杨六甚为开怀,虽未曾饮酒,却也很是兴会淋漓,一场晚宴下来主客尽欢,直聊到夜深才散了席。

  宴后,一行人先后出了毡帐,林箊低首同身旁人说了些什么,楚月灵略一颔首,再叮嘱了她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青岚抱着臂倚在帐旁,见她朝自己走近,唇角微翘,妖妖娆娆地笑道:“她竟也放心让你深更半夜与我独处,不怕我同你发生些什么吗?”

  林箊眼皮未抬,徐徐朝前走着,淡淡道:“畹娘知我别无他意,亦相信我会将此事处理妥当,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如此全然信任的模样叫惯来轻佻的女子心中当真生出了些酸涩的恼意,“你体内可还留着我种下的蛊,倘若我同先前一般将你带走了呢?”

  林箊脚步微顿,转头看向她,面上透出些无奈神色。

  “你不会这样做。”

  青岚睨着她,“为何不会?”

  疏离的神情和缓了几分,林箊眼中漾起一丝浅淡笑意,温声道:“苗疆圣女应是骄傲之人,不屑做此般强迫行径。”

  话语声轻柔而笃定,亦是全然信任模样,叫青岚怔了一瞬,心中似有什么蜿蜒着碎裂而出,短暂静默后,终究只叹息般地轻轻嗔了一句。

  “呆子。”

  两人行至一处安静的草坡上,不远处毡帐外的灯火影影绰绰地投在四周,洒落了一地朦胧的暗光。

  林箊停了脚步,抬手看着腕间的蝴蝶印记,轻声道:“我知你是好意,但却不想平白牵累你,将生死蛊解了罢。”

  似乎对她知晓生死蛊之事已有预料,青岚并未惊讶,只笑望着她,“你既识得这是生死蛊,便该知道除了身死此蛊无法可解,除非我将你杀了……”

  话音一顿,她倾过身去,解下眼前人腰间的无鞘剑,牵起她的手握住剑柄,指尖抬着剑锋点上自己心口。

  “或者,你将我杀了。”

  林箊一怔,握着剑的手一动未动,目光惘然地看着她,好似对她此举迷茫不解。

  容颜明艳的女子立于月色下,红润的唇微微勾着,丝毫未曾惧怕抵在自己心口的那柄利刃。

  “小瞎子,你说得不错,我虽身世不堪,但也有几分骄傲,你与你的畹娘两情相悦,我自不屑纠缠着将你留在我身边,只是你若想与我了无瓜葛,却也没有那么简单。”

  怔然的人慢慢醒过神来,眸中落了些复杂神色。

  “你又何必如此……”

  见身前的剑退了开,青岚唇边笑意愈深,凑近前去,如情人耳语般将唇贴在她脸侧。

  “既舍不得杀我,那便终生都念着我吧。”

  缠绵的话语在耳畔落下,女子随即噙着笑转身离去,只将持剑的人独自留在了夜色中。

  ……

  第二日清晨,柳枫方从毡帐中出来,便见到林箊萎靡不振地坐在不远处的草坡上,于是惊讶地走了过去。

  “君儿,怎么起得这样早,可是昨夜没睡好?”

  林箊目光恍惚地看着来人,好一会儿,才凝聚起神思,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无事……”

  昨夜青岚离开后,她一人在夜里又吹了会儿风才回到帐中,畹娘见她神色已猜到她未能将蛊解去,虽未曾多言,可终究叫她心中愧疚难耐,一夜都不曾睡好,未免打搅到枕边人,她索性天未亮便出来坐着了。

  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林箊忽然想起正事,忙抬起了头:“对了,柳姨,我尚有事在身,今日便要启程赶回不周城了。”

  柳枫面露诧异神色:“为何如此急切?我先前修书给了当家,同她说了你如今正在此处,她眼下应当已在回漠北的途中了,不等她回来一见吗?”

  林箊摇头道:“此事情急,我担心再晚几日便赶不及了。”

  她将入大漠后发生之事与柳枫说了一遍,凝眉道:“杜风如今已死,幕后之人迟迟不见他传回消息,定不会再留他妻儿性命,我答应过要替他寻他妻儿,不能食言。”

  得知此事,柳枫亦皱紧了眉,目光中流露出沉沉怒意。

  “竟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你放心,柳姨既知晓了此事,便不会再让你落入危险境地,我去召集部族中其他人,大家护送你一同回不周城。”

  未待身前人反应过来,她便快步离开了,林箊望着她雷厉风行的背影,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如此……会不会太过兴师动众了些?

  最终她未能劝动柳枫与其余人,一众沙匪听得当家之女受人威胁,皆勃然大怒,气势汹汹地整装备马,不多时便已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叫林箊不好再多言,于是返回不周城的队伍便从来时的她与裴清祀二人变成了浩浩荡荡的数十长龙。

  漠北沙匪在大漠中生活了数十年,自是比走沙人还要更加了解此地情况,柳枫寻了条近路绕过悔恨龙城,众人纵马日夜兼程,只花了不到三日便走出了大漠。

  飞扬的尘沙被马蹄甩落在身后,黄土夯筑的边塞城镇已在远处隐隐可见。

  林箊将白玉面具戴回脸上,揽着怀中人温言道:“畹娘,待进了城后你便与柳姨待在一处,他们人多,能将你护得周全。”

  楚月灵轻睨她一眼,话语声淡淡。

  “你护不得我么?”

  说话的语气却也透出几分无法遮掩的羸惫。

  前段时日她为了追上林箊,几乎日夜未歇地赶路北上,这几日又于大漠中几番来回奔波,身子早便吃不消了,却强撑着未显露过半分娇弱神态。

  林箊看着她泛白的容颜,心中生了疼,抬手替她将耳旁散落的一缕青丝撩起,怜惜道:“那些人是冲我而来,你若跟在我身旁,我担心你为我所累。”

  “我却不担心你么?”

  倏然出口的话语含了丝怪责的嗔意。

  楚月灵闭了闭眼,便又放软了语调。

  “我知晓了,你自己当心些。”

  一行人打马进了城后,林箊很快便发觉不对,不周城中实在静得过了头,荒凉的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无,昔日来往的行商此刻都不知所踪,唯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她与裴清祀对视了一眼,随即沉着神色往霞云客栈而去。

  行至客栈外,一行人下了马,林箊在门外先唤了代龙一声,未听见回应,几人正待进入客栈一探,而方一踏入门内,便见一片银色光亮迎面洒来,如急风骤雨般笼向几人周身,随后猛然飞散炸裂,掀起滚滚尘烟。

  原本寂静的客栈外忽然涌现出上百人,藏匿在暗处的人皆露了面,两名男子从拐角处走出,为首之人嗤笑道:“什么裴家一点雪,我看也不过……”

  话音未落,烟尘中突然闪过一点寒光,一青一白两道身影裹挟着尘烟骤然跃出,沉冷的黑剑与削薄的软剑宛如离弦之箭,同时朝出声之人袭去。

  男子面色一变,疾退几步,眼看剑光转瞬即至,欲要拔剑却已来不及,慌忙大喊:“护驾!”

  位于他身旁之人拼力挡下了一剑,近处十数名侍从当即群起而上,蜂涌着护在了他身前。

  客栈与两人的距离终究隔得有些远,此刻被数人阻拦,失了一击毙命的机会,林箊也不惋惜,与身旁人抽身退回己方阵中,望着眼前一众伏兵,思及方才洒向自己的暗器,双目微微眯起。

  “漫天花雨……”

  裴清祀认出了被一众侍从护在其中的男子,冷眸微敛,淡声道:“此人是岑家二公子岑钰。”

  险些便命丧剑下,岑钰额上惊起了一层冷汗,不由铁青着脸怒道:“不是说那玉面青衣已是将死之人吗?武艺怎还如此高强?”

  他身旁男子扫见林箊身后大队人马,面色微凝,沉声道:“二公子,那女子身后的人马好似是漠北沙匪,此番计划有变,我们可要先暂退一二?”

  岑钰瞪他一眼,“什么漠北沙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我此行带了上百名岑家侍从,又有何可惧?!”

  不待男子接话,却听得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响起,数十名箭袖玄衣之人策马自远处奔来,额间佩玉的女子翻身下马,目不斜视地行至裴清祀身前单膝跪地。

  “小姐,此地裴家候吏悉数已至。”

  青岚眸光微挑,慢条斯理地自人群中走出,笑盈盈道:“恰好,此行我也带了些人来。”

  说罢,她拍了拍手,四周顿时传来窸窣的响动声,周遭房屋之上冒出道道人影,皆张弓搭箭,呈包围之势将岑家众人围在其中。

  一名戴着面具的十二兽门人自高处跃下,走到她身前垂首跪地。

  “祖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