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箊看着眼前玄冰,发觉其形极为方正,且玄冰四角有一道细微的缝隙,若不细看便难以察觉,显然是藏在此处的一扇暗门。

  裴清祀伸手在冰面中央摸索了片刻,随后收手道:“冰上有刻痕。”

  林箊效仿她伸手摸上冰面,指尖隐约触碰到了凹凸不平的纹路。

  纹路极为简单,仅由三排长短不一的横线组成,叫她扬了扬眉,当即反应过来。

  “经卦?”

  既是经卦,定然不会只有这一处冰面藏了卦象。

  她以眼前所刻卦象指示的方位为起点,向其他方位去寻其余藏着卦象的玄冰,不多时,便找到了所有暗藏玄机的玄冰,如此玄冰共有八块,正合八卦之数。

  将所有冰面的纹路一一记下后,林箊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手。

  “乾南坤北,离东坎西……冰中藏的是先天八卦。”

  昔年七曜军征战于乾南,太皓曾在路过一片桃林时看着早已凋零的桃树笑言:她若为青帝,定叫百花重开,四季共时。如此意气不羁之言引得众人传扬,渐渐便让她得了个青帝的逸名,她知晓后,亦为此欣悦不已,于是青帝之名传唱至今。

  宓羲氏出于乾东,青帝亦是东方司春之神。太皓若要将暗道设于其中某面冰后,那应当便是喻示东方的离卦之后。

  她来到刻着离卦的玄冰前,正欲推门而入,却被身旁人伸手拦下。

  裴清祀望着镜中倒映出的二人身影,眸中墨色微凝。

  “并非此处。”

  见她转身朝另一处而去,林箊茫然地随她一同走到了另一块玄冰前,不禁攒起了眉。

  “坎卦?”

  她看向身旁人,有些不解,“为何?”

  清泠的话音言简意赅道:“镜中之象,内外倒逆。”

  林箊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的确……”

  且离为火,坎为水,此处既是玄冰洞,又在水下,自该合阴水卦象。

  她笑着夸赞道:“清祀果真聪颖。”

  听得她话音隐约带了些颤声,显是已承受不住此地寒意,裴清祀神色沉凝,不再多言,运起内力推开眼前玄冰门,便牵着她朝门内行去。

  门内通道幽暗狭窄,堪能容一人通过,当中未设灯火,瞧来便是暗沉沉的一片。

  幸而暗道并不长,方进入其中,已能见到尽头透出的光亮。裴清祀持剑走在前方,凝神细察着四周动静,直至出了暗道,未见任何异动,才松开了牵着的那只手。

  走出暗道后,迎面晃起粼粼水光,林箊放眼望去,目光触及不远处相依而亡的两道身影,眉目间便流露出一丝慨然神色,喟叹道:“是太皓。”

  眼前石室十分空旷,当中有一汪潭水,潭中央摆着一张玄冰制成的寒床,寒床离岸较远,赤色锦袍的女子紧拥着怀中之人于玄冰床上垂首而坐,故去多年的容颜没有丝毫改变,仍是昔年模样。

  未曾想到会在这石室中见到第二人,裴清祀目光凝在太皓怀前穿着苗族衣饰的女子身上,神色似有疑问。

  瞧出了她心中所想,林箊解释道:“她怀中之人是当年的苗疆圣女,亦是她的妻子。”

  轻叹过后,她忖了忖,便将自己在龙城中见到的幻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潭中有几块浮木连通两岸,而浮木下显然设有机关,隐约可见潭底沉没的森森白骨。

  林箊目光扫向水中尸骨,道:“想来太皓定是不愿被人打扰自己与妻子的长眠,才选择了于此处离世。”

  可没想到仍是不得安生。

  “……原来如此。”

  裴清祀再望向玄冰床上的一对身影,双眸微敛,心中渐生出一丝讥嘲般的冷意。

  她知晓先祖为七曜将领,亦大约猜到当初太皓之死或与先祖相关,只是没想到当年之事比她所想还要背恩忘义。

  裴家之人惯来如此重利轻情,她早便明白,而她体内亦流着裴家血脉,自小受裴家教诲培育,裴衍之看重于她,世人也皆以她裴家小姐身份为尊。

  时至今日,连她自己都已不晓她与自己所厌憎的裴家人有何分别了。

  神思微顿,浅淡的眸光轻落在身旁人脸侧,心中冷意却随之慢慢褪去。

  所幸……总归有一人说过,她与旁人不同。

  于是那些令她惶然不安的可能都不必再去在意。

  林箊隔水细看了寒床上之人几眼,发觉那位曾名动天下的女子的确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不过太皓毕竟是三军将帅,眉眼间自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沉毅锐利,而她如今却形销骨立,没有半分风采可言,与外边那些僵死之人倒是差不离了。

  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她退回目光,似想到什么,又转过头看向身旁人:“清祀,你在龙城中时又是见到了什么?”

  毕竟她所见并非她自身之事,所以难免会心生好奇。

  静默少顷,低柔的嗓音方缓缓道:“我做了一个梦。”

  “可是噩梦?”

  裴清祀目视着眼前人,暗夜般深邃的眼眸中流转过一抹柔和光彩,便似浮起细碎星辰。

  “是美梦。”

  美梦?

  林箊有些纳罕,她明明记得在龙城中找到她时,她脸上似有泪痕,没想到见到的却竟是美梦么?

  到底涉及他人私密,不便继续追问下去,她按捺下心中好奇,侧首四下望了望,便在一旁石壁上见到了以利器刻下的内功心法。

  林箊精神一振,快步走到石壁前端详起来,而在看过壁上刻字后,她面上却露出了一抹茫然之色,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会如此……”

  见她神色有异,裴清祀走近她身旁问道:“发生了何事?”

  垂于身侧的手无意识捏紧,林箊勉强压下有些失措的惶乱心绪,涩然道:“这壁上所刻心法,便是那半本残篇中所写内容。”

  裴清祀面色一凝,抬目看向壁上心法,视线大略扫过后停在了另一处刻字上。

  刻有烈幽心法的石壁右下角还有一列小字,上书:惟精惟一,允执厥中,阴阳相济,周而复始。

  这行字显然并非心法内容,反倒更似授业之言,在此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林箊亦注意到了那十六字箴言,不禁蹙额细思起来。

  “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可理解,当与师父教授她的心境纯一不杂同理,可“阴阳相济,周而复始”又是何意?

  低垂的视线无意间落在潭水中倒影上,林箊看着水中倒映出的心法愣了一会儿神,而后猛然抬起了头。

  “我知道了!”

  她重新望向壁上刻字,几番端详后,似是确认了心中所想,眼中霎时间绽放出粲然光彩。

  “这石壁上所刻的已是烈幽心法全篇!”

  “心法口诀共有五十五句,恰与河图所载的天地之数相对应,‘阴阳相济,周而复始’指的便是以逆行阴数将心法逆练。正练与逆练相融合之下方为完整的烈幽心法。”

  当初七曜退得匆忙,并未察觉石壁上所刻心法的布局内含玄机,只是匆匆抄录下来便离开了,自然无法领悟其中真意。

  而即便他们发现了其中玄机,也同样学不了眼前心法。

  因为烈幽心法本就是依据宓羲逆脉所创下的特异功法,其运行之法与寻常功法迥然不同,他人若当真逆练了也只会因走火入魔、内息冲撞而亡,唯有宓羲族人可练此功。

  江湖中人为此趋之若鹜,却不知纵使得到了全篇心法,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可如此说来,师父体内寒毒又该如何祛除?

  林箊皱起了眉,略一思忖后,紧皱的眉又松缓开来。

  左右有为清祀祛毒的先例在前,大不了再将师父的寒毒也引入自己体内,自己再用烈幽心法慢慢化去。

  打定主意,她当即席地盘膝而坐,神色沉着道:“我现下开始逆练心法。”

  裴清祀一点头,坐到了她身后,“我为你护法。”

  轻吐出一口气,林箊闭上眼,缓缓催动幽府内力,便开始以逆行阴数重练烈幽心法。

  随着功法运转,阴寒的冷意如附骨之疽般延伸至经脉每一处,林箊肌肤上当即凝结起了一层寒霜,体内生出的冷意竟比玄冰洞中寒温还要逼人几分,叫她身周隐隐散发出白雾般的寒气。

  裴清祀见状,神色微凝,双掌贴上眼前人身后,不断传入内力为她驱寒。

  阴阳相济,周而复始。

  阴极,则阳生。

  极度的寒冷后,林箊体内忽然升腾起炽灼的热意,内息所至之处皆如烈火灼烧过一般漫起剧烈难忍的疼痛,令她额上汗如雨落,病白的肌肤也泛起了红玉一般的绯色。

  她紧咬牙关,强忍住痛意,任凭那阵烈火在体内四散开,经脉中滞留的气劲甫一遇上猛烈袭来的内息便如泥牛入海般被瞬间吞没,再无影踪。

  内息运转外溢出的热气将石室中的温度升高了不少,当中女子更似滚烫的铁水一般散发出灼人热意,而她身后之人却仍旧紧护在旁,未曾退开一步。

  下一瞬,运功之人倏然睁开眼,体内陡然爆发出一股澎湃气劲,气劲穿透石室,将整个秘境震得微微撼动,使得原本平静的深潭水面也晃起阵阵涟漪。

  而她目光明锐,气息凝练,周身自内而外散发出一股沉浑威势,俨然与先前已判若两人。

  林箊自虚静状态恍然回过神来,只觉神清气朗,运转内息时颇有举重若轻之感,知晓这便是练成了完整的烈幽心法,她喜上眉梢,方要转头与身后人分享此事,却见神色苍白的女子不知何时昏了过去,面色不由一变。

  “清祀!”

  ……

  裴清祀清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正被人抱在怀前,于一处石阶上徐徐前行,耳旁传来沉稳清晰的心跳声,呼吸间萦绕着眼前人怀中淡淡的药苦气味。

  察觉她醒转,林箊眸中顿时漾起一抹喜色,停住了脚步,随即又似想起什么,怏怏着耷拉下了眉眼。

  “抱歉,是我伤了你。”

  体内紊乱的真气似已被人用内力疏通过,原本疼痛的伤势也减轻不少,裴清祀半撑着她的肩站回到地面,摇头轻声道:“无妨。”

  她朝四下看了一眼,发觉眼前是一条向上延伸的石阶,石阶左右如青铜门外的甬道一般立着长明灯,周遭温度已不似先前那般寒冷,显然已离玄冰洞较远。

  林箊解释道:“此处是秘境中另一条出路,正藏于先前的离卦玄冰门后,当年七曜几人应当便是从此进入秘境的。”

  太皓既然想让族人来此学会她留在石壁上的心法,自然不会留下一条有来无回的死路,因此不需多费心思她便发现了离卦门后的出路。

  两人再沿石阶前行不久便见到了一扇石门,石门旁有一处凸起的圆形机关,上刻太极阴阳图,而门下蜷缩着一具风化多年的白骨,白骨手中似握着一样东西,在灯火中隐约泛起冰冷光泽。

  林箊走上前去,蹲下身取过白骨手中之物,发觉那是一块青铜令牌,令牌正面雕画着北斗七星,反面则刻有“七曜军开阳将军令”的字样。

  她登时吃了一惊:“这具尸骨竟是开阳将军!”

  裴清祀垂眸扫了一眼,自尸骨怀中拿起了一块布帛,布帛当是开阳生前从自己所穿衣物上撕下的,其中以血书写下了“七曜愧对主将”几字,血迹经过漫长岁月早已变成了暗沉的黑色,字迹也已有些模糊不清。

  林箊叹了口气,“想来开阳将军未能及时退出秘境,被困在此处直到死去,而太皓之死他一直于心有愧,因此在死前留下了这封血书。”

  只是斯人已逝,这愧意终究来得太晚,于是便如过眼云烟般显得无足轻重了。

  她将令牌与写有血书的布帛收好,随后站起身来,按下了石门边的机关。

  刻有太极阴阳图的机关向下凹陷进去,露出了一个坑洞,林箊将无鞘剑插入其中,片刻后,石门发出一声沉闷声响,随着门上簌簌掉落下的尘灰,细微的流水声从缓慢开启的门缝外传来。

  两人走出门外后,石门便又徐徐关上,眼前是昏暗阴冷的地下河谷,远处已隐约可见绿洲葱蔚洇润的草木。

  林箊面露奕奕神采,扬着眉笑道:“总算从秘境中出来了,虽在其中未过几日,可却总有些如隔三秋之感。”

  裴清祀低眸不语,只安静地跟在她身旁缓步前行,垂于身侧的手微微蜷起,好似想抓住什么。

  距离地面越近,光线也愈发明亮起来,当两人走出河谷的那一刻,灿亮的日光迎面照来,晃得林箊略微眯起了眼。

  而一声含着晦涩情意的轻唤便在此刻响起。

  “此君。”

  “嗯?”林箊回头看她。

  “你不是想知晓我在龙城中见到了什么吗?”

  林箊看着她,惑然地眨了眨眼。

  和软的眸光轻拢着眼前人的面容,轻柔的话语声如云散雾涌般响起。

  “是你。”

  林箊一怔。

  什么?

  有清风拂过,将浅淡的冷竹气息吹入鼻间,映于面上的日光被靠近的身影掩住,温柔而轻浅的吻落了下来。

  心跳猛地一滞,视线霎时间失去了焦点,耳旁似只剩下了喧动的风声。

  一声高亢的狼嚎却在此时响起,令呆怔的人猛然回过了神。

  林箊仓皇地朝后退了一步,踉跄的脚步让她险些没站稳,被身前人伸手扶住才不曾摔在地上,而后她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面色一变,仓促转过身去。

  波光粼粼的不周湖边,一名风姿惑人的女子眉梢微挑,正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而她身旁还有一人,此人她再熟悉不过。

  “……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