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高悬于半空,照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将夜里银白的大漠映得恍如一座座黄金筑成的小山。零星散落的胡杨树沉默地伫立在沙中,干枯的细枝张扬着凝滞,好似沉眠的舞者。不时可见掩在细沙中的断壁残垣,因连年的风沙吹拂,边角被岁月蚀平,已看不出本来模样。

  一望无际的沙海间,几匹骆驼与几点人影组成的驼队在沙丘间缓缓行进,驼铃声随风飘零。

  林箊坐在轻晃起伏的驼背上,意识就在轻灵的铃音中被一点点催眠,昏昏沉沉的睡意让她身子控制不住地慢慢往后倒去,在触碰到身后的人时又乍然清醒。

  再一次挣扎着醒来后,环在她身侧的手轻轻将她揽进了怀前。

  “睡吧,待停下来歇息时我再唤你。”

  林箊强撑着摇了摇头,坐起身子揉了揉有些困倦的双眼。

  近来她昏睡的次数越来越多,而每每醒来都是在裴清祀怀里,这般频繁的接触叫她愈发习惯身后人浅淡的冷竹气息,可这样并不好。

  为了驱赶走睡意,她随意寻了个话头同身后人聊起来。

  “清祀,其实我一直有些不解,我与岑家无冤无仇,他们为何要派人来杀我?”

  倘若隐在虞家之中的那人要杀她是为了不让她继续追查虞家旧事,关山家杀她是因为她取走了无鞘剑,得知了长庚校学的秘密,那岑家又是为了什么?

  裴清祀半揽着她,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万里黄沙,话语声沉缓无波。

  “要杀你的一直不是某一世家,而是当初的七曜之后。”

  林箊一怔,神思当即清明不少。

  她攒眉细思了一阵后,沉声道:“是因为当年之事?”

  十二兽曾说百年前有几名世家之人进入过太皓秘境,并从中掠取了大量财宝,而从她所得消息来看,这几人应当正是当初太皓麾下的七曜将军,且太皓之死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可这与她又有何关联?莫非就因为她是太皓之后?

  且不说太皓其实是名女子,又与圣女相恋,不可能有任何子嗣。即便她当真是太皓后嗣,也不过是个势单力薄,并无任何特异之处的寻常人,如何值得世家对她赶尽杀绝?

  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疑问,裴清祀不疾不徐道:“昔年太皓之死另有隐情,而太皓秘境中藏着当年之事的真相,你手中的无鞘剑便是开启太皓秘境之物,他们不欲让当年之事大白天下,自会想方设法将你铲除。”

  林箊皱起了眉。

  竟是因为如此缘由?

  “纵然太皓威名犹存,可她毕竟已逝去如此多年,世家如今势倾天下,又何必再惧怕当年之事?”

  裴清祀眸光微暗,声如薄冰。

  “他们惧怕的并非世人之怒,而是宓羲氏族的报复。”

  “宓羲氏族一直未亡,只是身负宓羲血脉的人在千年之前已凋零无几,此后其余人便隐入了市井之中,寻不到半点形迹。世家皆笃定当年长岩关外出现的奇兵便是宓羲族人,更确信太皓手中有一物能够统御宓羲氏族。”

  听至此处,林箊眸中晃过一道深色。

  “……太皓兵符。”

  裴清祀略一颔首。

  “宓羲族人骁勇善战,素有王师之称。世家对其忌惮不已,因此想要寻得太皓兵符以掌控宓羲氏族。当年岑家曾从太皓秘境中取得了一块玉牌,形似宓羲兵符,后来发现不过是太皓故意留下的赝品,而真正的兵符仍不知所踪。”

  少顷静默后,坐于前方的女子微微朝后倾过了身子,压低声音道:“太皓兵符……如今正在我手中。”

  裴清祀神色一凝,话语当即肃冷几分,“此事有几人知晓?”

  林箊想了想,道:“取得太皓兵符时虞家与青岚都在场,但知晓兵符在我身上的,应当只有青岚。”

  毕竟就是青岚将兵符给她的。

  白衣女子眉心浅蹙,敛眸思忖片晌后,凝声嘱咐道:“此事关乎你身家性命,万不可再告知他人。”

  知晓兹事体大,林箊很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一声吆喝响起,前行的驼队慢慢停了下来。最前方领路的男子转回头看向她们,大声询问:“前边就要到盐壳地了,届时不便下地,你们可要在此先歇息片刻?”

  未曾多加犹豫,林箊立即应了下来。

  在骆驼上坐了这样久,早便让她有些腰酸背痛了,尽管身后人一直半拢着她,让她不必端坐着身子,可长时间颠簸的驼背仍旧叫她双腿一阵阵发软,仿佛在这沙海中徒步行了百里路似的。

  在杜风的带领下,一行人寻了处背阴的地方暂作休整。

  高耸的沙丘宛如天然的壁垒,挡住了拂来的风沙与炽热的日光。

  细软的沙子好似一汪金黄的湖水,在脚踩下时便快速荡过脚踝,绕成一个漩涡。

  林箊从未到过大漠,对此刻踩在沙地上绵绵软软的感觉颇有几分新奇,不禁目光盯着脚下流动的细沙,兴致盎然地来回走了几趟。

  瞧见她这般童稚模样,裴清祀眼中漾起一抹细微的笑意,任她再玩耍了一会儿,方温声道:“来饮些水。”

  林箊眨了眨眼,依言坐了过去。

  盛水的水囊是由兽皮制成,坚固厚实,是沙漠中极佳的储水用具。

  她端起水囊饮了一口,略有些干涩的唇舌登时润泽舒适了许多,将水囊拧紧递还给身旁人后,她望着湛蓝无云的天际,忽而仰身倒下,就这般毫无顾忌地躺倒在了半斜的沙丘上。

  红日当空,一碧无际。远处拂来的风将沙地吹出一道道蜿蜒的褶皱,像是水面涌起的波澜,星星点点的绿意缀在茫茫沙海间,干枯的蓬草自黄沙中滚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撩拨。

  望着眼前风光,林箊有些懒散地半眯起眼,垂于身侧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抓玩着细沙,透着些许懒怠的嗓音笑意盈盈道:“世人都说大漠苍凉萧索,可我却觉得此地格外瑰丽壮阔。这万里黄沙中,既有千年不死的胡杨,百折不摧的蓬草,又有长眠于此的将士亡魂,随风沙掩埋的烽火塞垣。如此气壮河山之景,不比乾南山水逊色,倘我百年之后能葬于此处,倒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白衣女子身姿挺拔地端坐于地,看向身旁人的目光沉静,话语中却带了一丝嗔意。

  “尚未到双十年华,如何便谈及百年之后?”

  握着沙的手高高举起,手掌微松,沙粒便从指缝缓缓滑落,转瞬只剩了些许漂浮的尘土。

  林箊看着掌心残余的尘沙,笑道:“双十至百年,有时候便如同这一抔黄沙,不过一瞬。”

  话音微顿,她又侧过首去看身旁人,含笑的双眸中添了些许郑重,“但能在这短短数十载的浮生中遇见你们,我已是生无憾事。”

  蕴着笑意的言语却仿佛交代后事一般透着几分坦然平静。

  墨色的瞳眸一点点变得沉寂,裴清祀看着她,许久,轻浅的话音如飘渺的雾一般落下。

  “我会遗憾。”她说。

  “你若至此而终,便是我毕生憾事。”

  林箊一怔。

  有风拂过,带来缕缕凉意,蒙蒙的细沙像金色的雾,飘摇着落在那袭白衣上,将明净的白裳染上了淡薄的沙色。

  漫长沉寂后,一声轻笑响起。

  躺在沙上的女子慢慢坐起身,目光明亮地看着她,轻言细语的话语声似起誓一般认真道:“好,我必不叫你此生抱憾。”

  听得此言,裴清祀神色微动,却并未言语,只伸手替她将发上沾上的沙粒轻轻拂去。

  林箊随意地拍了拍身周浮尘,手在拍至腰侧时,却听到佩囊中传来一声被闷着的清响。

  她微微一愣,忽然意识到什么,极快地解下腰间佩囊,从中取出一物,而后站起身走到正在休息的骆驼旁,将手中之物与悬挂于骆驼脖子下的驼铃略作对比,面上露出了一抹诧异神色。

  精致小巧的黄铜铃铛躺于掌中,随着轻微晃动发出叮呤的声响。

  是母亲失踪前留下之物。

  林箊缓缓将手心合上,茫然若迷地抬起头。

  “为何阿娘留下的铃铛竟是一枚驼铃……”

  驼铃本是西北特有之物,入大漠的商队为了防止骆驼走丢与货物丢失,会将驼铃悬挂在骆驼脖子上,以时刻知悉驼队情况。

  她从未在乾南见过此物,因此一时没有认出这枚铃铛便是驼铃。可自她有记忆起,阿娘便未曾离开过登临,为何却会在离去之时留下一枚驼铃?

  而她在父亲牌位下留下的字条又是何意?

  见得她神色有异,裴清祀走到她身旁问道:“怎么了?”

  “是我阿娘失踪之事。”

  林箊揉了揉眉心,“先前在蜀中时,我曾托丐帮的朋友替我打探阿娘的下落,可至今仍无回音。”

  裴清祀眸光微敛,神情沉凝几分,“令堂失踪之后,裴家候吏也一直在寻她去向,只是尚未传回音讯。”

  丐帮与裴家竟都没能查到她半点踪迹。

  林箊握着手中的驼铃,神情惘然地喃喃道:“阿娘究竟去了何处……”

  正当两人沉默不语时,忽然有细密的沙石打在身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大漠深处刮起了一阵风。

  细碎的黄沙与砾石被风卷起,呼啸着飞入空中。细软的沙粒在狂风的翻卷下变得尖锐凌厉,不经意擦过脸颊,便带起一丝明晰的疼痛。

  望着远处天际漫起的滚滚沙幕,杜风面上露出凝重神色,站起了身。

  “尘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