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淡然的话语落入本就心乱如麻的人耳中,叫她仿佛被烫了一般,绯意当即从耳根一路蔓延至脖颈,为她因病弱而苍白的肌肤添上了几分鲜明的艳色。

  “我……”

  她张了张嘴,想要掩饰般地说些什么,却发觉因着太过紧张,脑海中一片空白,叫她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心下不由得更加懊恼。

  这般局促羞赧的神态被身前人收入眼底,那双冷夜一般的墨色瞳眸中就漫起了细碎而柔软的笑意。

  只是她总是不愿让她为难的。

  “如此轻伤,过两日便好了。”安抚般的话语声落下,裴清祀转过了身,朝外走去,“我回去换一身衣裳。”

  安静的沉默中,一只手却轻轻牵住了她的衣角。

  “……你坐下吧。”

  微垂的眸光被眼睫半掩,林箊抿着唇,将身前人拉到榻旁坐下。

  医者仁心,不过是为伤者上药而已,本不该有多余的杂念。

  何况她们都是女子,清祀光风霁月,她亦别无私情。二人既问心无愧,她又何必如此忸怩作态。

  一番自我开解后,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

  屋内门窗紧闭,昏黄的烛火寂然不动,轻轻浅浅地笼着房中每一处角落。

  细微的衣物摩擦声响起。

  纤长的手指轻轻挑开肩上衣物,素白的衣襟就在暧昧不明的火光中缓缓褪了下来。

  衣裳只褪去了一个角,露出受伤的右肩,冰清玉润的肌肤上赫然可见一道寸许长的血痕。

  便好似无暇的白玉染了斑驳,令人禁不住心生怜惜。

  白衣女子侧身坐于榻旁,低垂的容颜被青丝遮掩,令人看不清她面上神色,唯有眉心的白色花钿在灯火中泛着浅淡光泽,如同落入人间的一点白雪。

  林箊看着那一道凝着血色的伤痕,双眉微微拢起,眸中漾起歉疚之色。

  她对着手呵了呵气,尽量将手指捂热,尔后把伤药倒于指尖,略一停顿,沾了药的指尖便轻而缓地点上了那处血痕。

  而在指腹触碰到肌肤的一瞬,她便清晰感受到眼前人身子微微一滞。

  林箊顿了一顿,轻声道:“可是有些凉?你忍着些,很快便好了。”

  须臾沉寂后,身前人轻应了一声。

  轻弱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飘渺,似乎在忍着疼。

  林箊动作不禁更小心几分。

  仍带着些许凉意的手指轻柔地抚摸过眼前肌肤,将伤药细致妥帖地一点点涂抹在受伤之处。

  指尖每过一处,便令那片莹白漫起一抹淡淡的粉意,如同虹霞映雪。

  刺目的血色就在柔和的轻抚下渐渐被伤药掩盖。

  直到确认伤处已上好了药,停留在肩后的手才收了回去。

  “好了。”

  裴清祀并不言语,只伸手提起衣襟,欲将衣裳拢上。

  而一只手却忽然拉住了她方提起的衣襟。

  “等等。”

  林箊皱起了眉,一时顾不上礼数,目光紧锁在眼前光滑皓白的脊背上,将她衣裳又往下褪了些许。

  片刻停顿后,她手伸上前去,抚在了微微凸起的脊骨间。

  微凉的痒意在肌肤上蔓延。

  突如其来的触碰叫裴清祀蓦然一滞,薄唇紧抿,垂于身侧的手隐忍地蜷起,指节略微泛了白。

  一贯齐楚的白衣此刻半褪半掩,露出大片似雪的肌肤,白皙的颈项微垂,流露出一分玲珑剔透的柔软脆弱,令她宛若枝头待撷的梨花。

  而林箊却无暇顾及其他,只是用手一寸寸抚摸过那条笔直的脊骨,在清晰触摸到其上的细小痕迹后,眸中渐渐堆积起了暗沉的怒意。

  “……是谁做的?”

  裴清祀微微一怔,知晓她是看到了自己背上的伤,眸光轻轻晃了晃,沉默少顷后,方才淡淡道:“家罚。”

  未曾料到会得到如此回答,林箊怔愣之后,神色顿时复杂几分。

  眼前人脊骨上每隔一寸便有一处针眼,针眼深入骨中,细不可察。方才若不是她上完药后看了看别处,如此细微的痕迹,只怕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

  而能够造成这般伤状的,便只有钉入骨中的透骨针。

  她紧蹙着眉,话语中有一丝愠怒。

  “裴家主怎可对你用这般残忍的刑罚?!”

  裴清祀神色已恢复如初,只将衣裳慢慢穿好,语气平静道:“我身为守山人,丢失无鞘剑是重罪,这些无关痛痒的刑罚于他来说已是开恩。”

  “可……”

  他是你的父亲。

  如此理所应当的话语就在嘴边,却叫林箊一时说不出口。

  当初取无鞘剑时,她便曾问过此话,那时裴清祀表现的态度极为漠然,令她有些茫然不解。

  如今来看,一切已是不言而明。

  什么“不会对我如何”,什么“本就该是你的”。

  那些云淡风轻的话语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取走剑而打出的幌子。

  可她竟当真不曾再去考虑取走无鞘剑会为她带来什么后果。

  林箊咬紧了唇,嗓音因痛疚与悔恨而略微发哑。

  “……是我的错。”

  裴清祀眉心攒起,眸中晃过一抹疼惜之意,手抚上眼前人唇边,将她无意识紧咬的唇轻柔分开,拭去了唇上渗出的鲜血。

  话语声似喟叹一般轻轻流溢。

  “是我心甘如此。”

  温柔的抚摸与含着晦涩情意的话语让仍旧陷于疚意中的女子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双眼惝恍迷离地看向她。

  短暂停顿,如山涧清溪一般泠然的话音方才继续道:“守山如此多年,我也有些倦了,如今反而清闲。”

  知晓她是安慰自己,林箊神情恹恹地支起手,撑着额头,“你既为他守了这么多年的剑,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是,他竟还忍心对你动刑……这般不近人情的地方,往后不回也罢。”

  这话说得有几分赌气的意味,却叫惯来淡漠的女子勾起了唇角。

  裴清祀静静看着她,眸光温软。

  “不回裴家,我又该去何处呢?”

  “此君会为我寻一隅安身之处么?”

  意有所指的话音低柔轻软,到末尾更似呵着气般轻吐出,叫林箊一怔。

  若她没记错,这是裴清祀第一次唤她名字。

  且唤的是她表字。

  清清泠泠的话语声清楚明晰地响着,又好似藏了些许听不分明的他意。

  她忍不住放下手去看身前人的神情,却并未从那张素月冰雪般的容颜中看出什么端倪,略一踌躇后,便老老实实地答:“你若当真不想再回裴家,可以搬来登临同我比邻而居,我还剩了些银钱……虽然都是你先前给我的,还花去了不少,但买一间三进的宅子也足够了。”

  话语微停,她凝眉想了想,又兀自摇了摇头,“不过登临的景致并无特异之处,也不似夕曲那般多玩乐之所,清祀这般爱竹之人,合该在蜀中住下才是。蜀中竹海漫无边际,又处处可见碧水幽潭,光景很是秀美。若在山间湖畔搭一小屋,每日晨起赏湖光山色,雨落听风摇翠竹,闲时于湖畔舞剑,倦时枕山林入眠,这才叫惬意快活。”

  认真筹谋的言语絮絮着流泻,悒郁之色便在这般轻快的畅想中去了不少。

  裴清祀只是听她说着,未曾言语,一向清寂的冷眸中宛如冰消雪融,凝着点点和软的春意。

  待到林箊絮絮不绝的话语声停下,气息都有些喘,她才递了一杯热茶去,温声应道:“好,那我等你替我寻一处好去处。”

  林箊接过茶喝着,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蜀中的确不错……倘若清祀真在蜀中置办了宅子,那她往后再去蜀中,岂不是就能借住在她家中,不必再去寻客栈了?

  清祀这般大度之人,也定不会嫌她住得久,届时她便可以好好将蜀地各处游玩一番,直至尽兴而返。

  甚好,甚好。

  因着心中遐想而无意识弯起的眉眼落入了白衣女子眼中,她再望了眼前人片刻,便轻声道:“天色已暗,早些歇息罢。”

  说罢,白色身影转身离开了房内。

  望着合拢的房门,林箊怔然片晌,眨了眨眼。

  她若没看错的话……方才清祀是笑了?

  ……

  第二日晨起不久,林箊方同裴清祀用过朝食,便见到箭袖玄衣的侍从自外返回,手中拿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裹。

  她吃惊道:“玉尘姑娘竟然现下才回来?”

  裴清祀神色平淡,“此地药坊药材短缺,我令她去了一趟垣北。”

  药材?

  林箊恍然道:“是因为代龙的手伤?”

  裴清祀略一颔首:“既是我误会了他,总该将他伤处治好。何况将要进大漠,你如今体弱,多备些药也有备无患。”

  二人言谈之间,代龙恰好走了过来。

  “进大漠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还替你们寻了一位领路人,不知几位姑娘打算何时出发?”

  林箊与裴清祀对视一眼,同声道:“现在。”

  没想到她们如此急迫,代龙讶然一瞬,便不再犹豫地一点头,“正好,那领路人就在门外,我带你们去见他。”

  几人走出客栈,就见到客栈外停着几匹骆驼,一名包裹着头巾的男子正在为骆驼喂水。

  代龙指着男子引荐道:“他叫杜风,是此地最为老道的领路人,别看他年岁不大,可已经横穿大漠有百来回了,大的商队要进大漠都会找他领路,附近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片沙海的状况了。”

  介绍过后,他走到男子身旁低语了几句,便见杜风放下了手中的葫芦瓢,转身看着林箊几人,言简意赅道:“西北道凶险,我会带你们走过流沙路,但之后的龙城我也并无把握可以穿过,便要你们自己去了。”

  林箊理解地点了点头:“多谢。”

  代龙将准备好的衣食用具以褡裢装好放在骆驼上,而后道:“进大漠最好骑骆驼,你们的马暂且寄放在此处,待回来了再取便是。”

  确认再无任何遗漏之后,林箊骑上了骆驼,看着骆驼下的男子,拱手道:“这两日多谢郎君襄助,倘若此行我能平安而返,必将还报此份恩情。”

  代龙行了个苗族礼,神色郑重道:“几位珍重。”

  “再会。”

  驼铃声响起,所有骆驼在领头人的吆喝声中缓缓动了起来,远行的驼队在烈日黄沙中出了不周古城,渐渐朝那片望不见尽头的苍凉大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