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未见,没想到陈清卓仍能将她一眼认出,林箊将剑尖一挑,剑上的空坛便平稳无声地落到了地上,她放下剑,拱手行了个江湖礼,随即笑道:“前辈是如何认出我的?”

  “你的轻功步法十分特异,熟识之人很容易分辨,何况我好歹教过你几日功夫,若这都认不出,我还如何在江湖上混。”

  陈清卓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拍开了另一坛酒继续豪饮。

  看着男子面上须髯横生,神色懒怠,比以往似多了几分落魄凄惘,林箊停顿了一会儿,方缓缓问道:“当初前辈与虞二娘子于树林中消失后,究竟发生了何事?后来陈前辈又为何会留字去了秦湾?”

  抱着酒坛的手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陈清卓咽下最后一口酒,随手将手中空坛一掷,往街巷外走去。

  “你随我来。”

  林箊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两人施展轻功踩过檐头屋顶,穿越了半座蜀中城,最终停在一处清幽僻静的高阁上。

  脚下府宅玉阶彤庭、水木清华,一看便知并非寻常人家,而林箊这几日恰好来这附近探查过,对眼前景致并不陌生。

  此处便是虞家府邸。

  陈清卓神色淡淡地望着对侧不远处的幽丽小院,饮过酒的嗓音有些沙哑。

  “那是虞儿的居所。”

  小院十分安静,偶有一两名虞家下人出入,容颜冷艳的虞家二小姐站在檐下,正同身前的吞口暗卫说些什么。

  以他二人如今所处位置,恰好能将那间院落中的所有景况尽收眼底。

  陈清卓掀开袍子坐下,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院中那个身影,

  “当日林中起雾之后,转眼我便再寻不到你们任何一人,我意识到或许是入了阵,欲要找出阵眼破除阵法,却没想到当时所见一切皆是幻象。”

  “待我醒来时,我已被关在了一处密室中,我趁看守我之人不备,把他们打晕逃了出去,发觉外面竟是一处错综复杂的密道。我在密道中四处寻找你与虞儿,可遍寻不获,反而遇见了前来捉拿我的其他守卫。”

  “我将他们都杀了之后,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了关山家的令牌。我疑心虞儿或许被他们抓回了关山家,毕竟她是虞家的小姐,关山家之人不敢伤她,但总要将她带回去交差,可等我离开密道,赶到秦湾时却仍是晚了一步。”

  男子话音停顿片刻,一贯放纵不羁的面上流露出几分落寞。

  “她不记得我了。”

  “我不知关山家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仍知晓如何施展武功,仍记得其他所有人和事,却独独忘了我。”

  “我跟随着她回到了蜀中,屡次三番私下去找她,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打了出来。有几回我趁她睡着,以内力探过她的脉,但却未在她身上探出任何受伤或中毒的迹象。她好似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只是……忘了我而已。”

  “许多年前我救过她一命,从那之后她就一直跟着我,对我紧追不舍。无论我逃到哪里,她总会很快就找过来,如此追逃纠缠十数年,我岂会没有动心?只是我自诩逍遥游侠,不受万事万物拘束,又如何能为情所困?”

  “如今换我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或许便是报应罢。”

  最后一句话是笑着说的,但林箊却从中听出了深切浓烈的苦涩。

  “一夕之间便将一个人忘得一干二净,此事着实有些怪异。”

  林箊思忖了少顷,抬首道:“陈前辈可曾问过虞二娘子当初发生过何事?”

  陈清卓苦笑起来:“她如今只将我当作心怀不轨的采花贼,见到我便要开始动手,至今我都未能与她好好说上话,更不要说向她寻问当初之事了。”

  眸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林箊微微笑道:“这几日晚辈恰好要入虞家一趟,陈前辈若信得过晚辈,便让晚辈替您查探一番吧。”

  ……

  中元节前日,蜀中百姓期待已久的大游江终于开始。

  青罗江两岸丝竹竞奏,挤满了前来游玩观舟的游人,携着筐子的商贩沿江叫卖着各色吃食饮子,令来往游人不时为之驻足,买一把果子抱在手里慢慢边吃边逛,或饮一碗酸甜冰凉的酸梅汤去去暑气再兴致勃勃地继续游览。

  江中浩浩荡荡铺陈开数百艘楼船,船上旌旗飘扬,锦帆闪耀,有霓裳羽衣的伶人于船头随着乐声轻歌曼舞,舞姿曼妙柔美,叫人为之倾醉。

  人潮笑语喧天,处处熙熙攘攘,数不尽的繁华热闹。

  而这一片花天锦地间,却有两道身影与周遭欢愉格格不入。

  青罗江江畔,容颜明艳的红衣女子一言不发地在前头快走着,眼中似封了薄冰一般,将妍艳如春的面容都染上几丝冷色,她身后几步外紧跟着一名玉面青衣的女子,不断唤着她的名字,面上流露出几分无奈神色。

  二人你追我赶间,忽见一匹驮着货物的马似是受惊了,从人群中冲撞着奔出,接连撞飞了几处货摊,眼看就要撞上前方疾走的女子。

  林箊面色一凝,飞身向前跃起,有些焦急地高喊道:“明月,当心!”

  而不待她赶到马前,却见红衣女子脚下一点,轻身跃至马上,一手纵马拽紧马缰,一手握住软鞭向前方一扫。

  奔驰的马匹被蓦然勒止,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便要踏下,叫停在马前的一名男子抬头看着踏来的马蹄,面上显出些茫然神色,好似对眼前危险还未曾反应过来。

  而柔韧的软鞭却正在此时卷上男子腰间,将他朝旁一扯,恰让他避开了马蹄的踩踏,安然无恙地站在一旁。

  方才还令众人惊惶的险象于顷刻间化险为夷。

  如此迅捷的反应与利落的身手,叫四周人群惊叹不已,拥簇着朝女子聚拢,欢声雷动地为她鼓起了掌。

  林箊怔愣着落在了近处,看着马上神色淡漠的红衣女子,有些失笑地垂下了头。

  是了,今时不同往日,大小姐如今武艺高强,不过是制服一匹疯马而已,哪里还用得上她来帮忙。

  关山明月翻身下了马,将马缰交到追上来不断赔罪的马主手中,方准备离开,却见刚刚被她救下的男子走到了她身前。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男子面如冠玉,行止翩翩有礼,笑起来时眼角微弯,宛如和风拂面,很容易叫人对其心生好感。

  关山明月皱了皱眉,淡淡道:“不必。”

  见眼前女子似是不欲多言,男子也未曾纠缠,朝她再行了一礼,便笑着离去了。

  风波平息,人群渐渐散去,关山明月还要离开,却被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明月。”

  哄劝一般微微发软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叫她眸光轻轻晃了晃,面上虽仍是冷然神色,却未再继续往前走,只任身后人拉着,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林箊走到她身旁,叹息着松开手:“莫要生气了。”

  红衣女子沉默片晌,忽然回首看向她:“为何说我生气?”

  林箊一怔,面上露出了些不明所以的茫然神色,只能如实答道:“因为你在生气。”

  女子又问:“那我是因何生气?”

  秀逸的眉慢慢攒起,林箊迟疑着回道:“因为我昨日将你留在了院中?”

  关山明月看她许久,轻浅的话音如雾一般缓缓散开。

  “我说过不让你再从我身旁离开,可你还是将我一人抛下了。”

  “昨日事出突然,我以为……”话音忽止,林箊对上那双静静看着她的眼睛,默然片刻,便轻轻叹了一声,“往后不会了。”

  似是想起什么,她垂下头去,从怀里摸索着拿出一个油纸包,有些讨好地笑起来,“昨日见你喜欢吃糖人,今早我便去铺中又买了一串……”

  包好的油纸被打开,话语戛然而止。

  许是因为方才仓促的追赶,晶莹剔透的糖人在油纸中碎成了七零八落的糖块,就连串糖的竹签都从中间折断了,看起来十分惨不忍睹。

  林箊抚了抚额,将油纸重新拢上,“……方才见路旁摊上也有卖的,我去重新买一串。”

  她转身方要去寻先前路过的摊贩,却叫身旁人牵住了手,手中的糖也被夺了过去。

  “买什么,等着待会又被挤碎么?”

  关山明月拈起一块碎糖放入口中,皱了皱鼻子,浑不在意似的撇开了目光:“凑合吃吧。”

  林箊眨了眨眼,知晓她不再生气,终于放下心来,笑着走在她身旁,夸赞道:“明月如今真是愈发勤俭持家了。”

  含着糖块的舌尖微微一顿,有细密的甜意从口中传来,关山明月侧首瞧了她一眼,轻声嗔道:“谁与你持家……”

  心头的酸楚终究还是被这点甜意掩覆了。

  身侧熙来攘往,两道身影比肩而立,沿着江畔缓步前行。

  位于百舟队首的彩舫船头站满了千娇百态的年轻女子,个个以纱遮面,玉立亭亭,莺声燕语的欢笑声从远处慢慢飘近。

  目光扫过江中船队,林箊望着最前方那几条华丽的彩舫,随口道:“那便是虞家的船吧?不知船上是何人?”

  关山明月吃着糖,往江中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游江多是女子主持,世家作邀头,邀城中百姓共同游赏。虞家主家除了虞横波以外便没有其他女子,而以虞横波的性子又不会参加这般喧闹之事,想来是虞家的哪位旁系小姐吧。”

  话音方落,一声巨响传来,绚烂的彩色烟火在空中炸开,于晴朗的碧空绽出五颜六色的花样,引得众人阵阵欢呼。

  彩舫上人群纷纷拥拥,竞相仰头观看,语笑喧阗间,却听得一道惊叫声响起。

  “有人落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