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外欢声雷动,而青色的身影仍站在尘土飞扬的跑马场中。

  方才还在场上疾驰的赛马此刻七窍流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是气绝身亡,林箊唇边溢出一声叹息,俯身将它双眼合上,而后慢慢直起身来,目光冷然地凝住了远处的白苗男子。

  心高气傲的年轻苗王望着前方那根贯穿了箭靶的利矢,神情怔愣,依旧满脸不敢置信,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一步步朝他走近,沉缓的声响令他恍惚地回过头去,却正对上了一双如霜似雪的眼眸。

  清冷的双眸只是轻轻睨了他一眼,那道身影便神色淡然地从他身旁走过,未留下只言片语。而夸叶站在原地,却觉得手脚僵直,呼吸都被凝滞住,一颗心如坠冰窟。

  方才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瞥,分明散发出了凛冽的杀意,那人看着他的目光就如同在看一件死物,其中蕴含的冷意叫他的心都为之发颤。

  为那道寒凉目光所慑而下意识的心惊胆战后,夸叶忽然回过神来,心底便涌起了一股恼羞成怒的愤恨怒意。

  不过是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外乡人,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装腔作势!侥幸拿了一回头名而已,接下来的比试倒要看看谁才能笑到最后!

  目光阴冷地觑了一眼那个走远的身影,白苗男子握紧了腰间的刀,面无表情地挤入了人群当中。

  林箊方一走出跑马场,便有无数苗族少女朝她围了上来,热烈的呼喊声与争先恐后递来的花帕手圈令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能面带笑意不断朝四周拱手道谢,而先前沉凝的神情却在这片欢呼鼓舞中逐渐缓和下来。

  霞央站在人群外,痴痴地望着被簇拥在当中的那道身影,目光迟迟舍不得移开,而她所凝望的人却忽然抬起了头,视线与她交错,随后面上露出一抹柔和笑意,毫不迟疑地自人群中走出,直向她而来。

  心猛地一跳,霞央滞了片刻,有些慌乱地想要转身逃开,但那抹青影已然在她失神之时走到了她身前,令她再无处可逃。

  “霞央,多谢你。”

  那张温润秀逸的面容在她眼前极认真地看着她,明亮的双眸中漾着细碎笑意,话语温柔。

  “危急时你唤我的声音,我听见了。”

  霞央怔怔地看着她,面色似喜似悲,心中春水翻涌得一塌糊涂,她呢喃着轻唤了一声“阿哥”,面上却已潸然泪下。

  见她竟忽然落下泪来,林箊当即神色紧张,慌忙凑近前去,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眼前人慌乱无措的模样,与方才意气风发时浑然不似同一个人,霞央“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含泪带笑地摇了摇头,她再深深地看了身前人一眼,好似下定了决心,双手将腰间的花带解了下来,放在她手中,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人群。

  望着自己手中的腰带,林箊茫然不解地抬起头来,却正对上了两道目光。

  人群外的桑久不甘而郁愤地怒视她一眼,随即面色沉冷地转身大步走远。

  一贯俏皮活泼的桑陌则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似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叹了口气,便沉默地朝霞央跑走的方向离开了。

  “恭喜楚兄既得头名,又获佳人青睐。”虞渊笑眯眯地自一旁拱手走来。

  林箊心里一沉,攒眉看向他:“虞兄此话何解?”

  虞渊有些惊讶地瞧她一眼,笑道:“楚兄不知道这苗人女子的规矩吗?只有在遇见意中人时,她们才会将腰带解下,作为定情之物送与心上人。方才那姑娘于大庭广众下做出此举,便是将你视作她的钟情之人了,如此坦荡热忱的情意,如何当不得这一句恭喜呢?”

  林箊怔然片晌,想到方才少女离去前眷恋的眼神,她握着手里的腰带,心中瞬时五味杂陈。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未能保持好二人间的距离,让霞央错付真情,是她的过错,待此事了结,她定要寻个机会与霞央坦明一切。

  虞渊对眼前人神情忽然变得怏然有些疑惑不解,他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了,只笑着商量道:“午后将要比试舞狮,舞狮须得二人成行,不知楚兄可愿与我一道,共同将那狮王的名号夺下来?”

  撇开心中纷乱思绪,林箊将花带收好,抬首微微笑了笑:“既得虞兄相邀,在下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经过午间一段时辰的休整,参加抢亲的苗族男子们重振精神,再次陆陆续续地从各自苗寨的营帐间走出,朝扎建起的舞狮场地齐聚而去。

  舞狮台由十数根高低不一的立柱与层层架起的彩棚组成,立柱分列两侧,当中是穿流而过的山溪,彩棚便搭在这溪流之上,最顶端高悬着一颗作为彩头的绣球。

  比试开始后,场边数人击鼓吹笙,所有狮队需按奏响的曲调踩台舞狮,最先到得棚顶,取下绣球之人即为狮王。

  林箊与虞渊共成一队,二人舞的是白狮。因林箊身量较为轻弱,故而由她作狮头,虞渊为狮尾。

  二人换好舞狮服后,刚入场内,林箊便感到数道目光直射了过来。

  抱着黑色狮头的夸叶倚在彩棚边与周围人说着什么,七八名共同参与比试的苗族男子不时往林箊所在之处扫一眼,而后点了点头,神色满是肃穆。

  望了一眼他们舞狮服上绣的纹饰,认出来他们都是其他苗寨的白苗,林箊摩挲了一下指尖,若有所思地略眯起了眸。

  一番低语后,夸叶扬起头,目光直视着看向他的白狮狮头,面上露出冷笑,而后将手放在心口,比了一个挑衅的姿势。

  林箊眉梢微挑,并未显露出半分怒意,只是不慌不忙地回以一笑。

  鼓声擂动,所有狮队在彩棚下昂首以待,场□□有八只威风凛凛的舞狮,颜色各异,当中又以黑狮与白狮最为得众人瞩目,场边不时有呼喊两位狮头名姓的声音响起。

  锣声蓦然敲响,轻快激昂的乐曲响了起来,所有舞狮顿时闻声而动。

  八只舞狮各显风采,或趴或跃,时而怒目瞪眼,时而摆头微笑,狮头神态各不相同,更有垂首拖步,形似醉酒者,狮眼半开半合,一副好似摇摇欲坠的模样,引得场边众人捧腹大笑。

  鼓点忽而急促,白狮狮头仰起,扬身一跃,霎时间稳稳当当地立在了木柱上,赢得一片叫好声,其余舞狮亦前赴后继地往立柱上扑去。

  林箊连跳几根立柱,不断往高处跃去,正要攀上彩棚时,对侧却有一只脚猛然踢来,直击向她胸口。

  她单手举起狮头,一手勾住彩棚,侧身一避,险之又险地避开突袭,尔后扬腿一扫,正中那袭来的黄狮肩膀,将他猛地踢飞出去,落入了脚下的溪水中。

  而林箊尚未来得及喘息,左右两旁又逼近两支狮队,虞渊尚在身后立柱上,已与近旁的狮尾腿脚相交,过起了招。

  正在他们相互纠缠时,以黑狮为首的几只狮队已然攀上彩棚,往高处登去。

  破风声响起,两道腿风自左右两边同时袭来,夹带着威猛之势。

  林箊神色一凛,手中狮头倏然往空中抛去,双臂一格,正挡下踢来的两只脚,随即反手抓住二人的腿脚猛然撞去,一声痛呼响起,两只舞狮瞬间歪斜着倒了下去,齐齐坠入水中。

  白色身影脚下一踏,身子飞上彩棚,单脚勾住棚身,翻身朝外一揽,竟正正好将空中坠落的狮头重新举在手中。

  灵动的狮眼眨了几眨,配合着倒悬的狮身,正是一出水中捞月!

  “好!”

  “楚家阿哥!”

  雷鸣般的喝彩声响起,人群当中又激昂地喊叫起了林箊的名字。

  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先前抢先爬上彩棚的几只舞狮已攀登过半,黑狮更是将要登上顶端,林箊面色沉静,垂首朝身后人喊道:“虞兄,蜻蜓点水!”

  虞渊高声应下:“好!我来助你!”

  两人踩住彩棚横杆脚下几点,身姿如轻燕般迅速朝上方攀去,前方几支狮队察觉他们接近,反身欲要截下二人,而二人却同时纵身跃起,脚步飒沓地踩过眼前的几只舞狮,直追向最前方的黑狮。

  夸叶垂首望见急速逼近的白狮身影,嗤笑一声,轻松登上彩棚顶端,仰首跳起便要取下绣球。

  而一道身影却忽然自他身后越过,直向绣球探去。

  白狮狮尾猛然朝上一踏,身子悬空,狮头踩在他肩上借力高高跃起,摆头一衔,红艳的绣球瞬间从系带上掉落,被衔在了白狮口中。

  本以为黑狮夺下绣球已成定局,没想到白狮居然能在最后关头逆转局势。震耳欲聋的欢呼与掌声顷刻间响起,竟一时间盖过了激昂的鸣锣击鼓声。

  眼见功败垂成,夸叶当即怒火中烧,猛地掀开狮头,拔起用以悬挂绣球的木柱便朝白狮狠狠砸去。

  林箊目光一厉,一脚踢断挥来的木柱,脚尖裹挟着劲风,骤然击向眼前男子胸口。

  巨大的劲力瞬间灌入夸叶体内,叫他猝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眼看便要飞出高台,然而一只手却拽住他衣襟,将他又扯了回来,膝盖被人一踹,当即倒了下去,鲜血满面地跪在了林箊眼前。

  林箊将狮头抱在手中,睥睨着跪在眼前的男子,冷冷道:“我只是懒得计较,并不是好脾气。若再有第三次,我便不会手下留情了。”

  说罢,她未再看夸叶一眼,脚下一点,便轻身落回了地面。

  虞渊看着身受重伤动弹不得的男子,啧啧地耸了耸肩,却并未多说什么,只跟着施展轻功飞了下去。

  比试当中偶有交手摩擦算是合情合理,但夸叶在胜负已分后还试图出手袭击,此举显然并不占理,纵是被人打成重伤也只能忍气吞声。

  夸让望着被众人欢呼着围拢的那个身影,面色难看地挥了挥手,示意身旁苗人去将夸叶带回来救治。

  夸叶胸口剧痛,腰间断了几根肋骨,他被人从彩棚上背下,软绵绵地躺在草地上,口中满是血沫,却仍旧咬牙切齿地朝远处那个身影大吼。

  “姓楚的,你就算武功厉害又怎么样,下一场比的是斗马!我不信你有马能斗得过我的马王!”

  怨怒的吼声穿过重重人群落入她耳中,林箊略微侧目瞥了他一眼,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虞渊摩挲着下巴忖了忖,道:“楚兄,那人说得不错,这斗马比的是马,我们只能看着,无法出手。不知你可曾驾马来?”

  林箊摇了摇头:“来时走的是铁锁道,马被我放归山林了。”

  “这却难办了。”虞渊想了想,笑道,“楚兄不嫌弃的话,我家中侍从倒是骑了马来,不过那马只是寻常的代步马,生性温顺,恐怕并不适合斗马。”

  林箊笑了笑,方要说些什么,却见身旁的人群突然分开,一名黑苗的武士牵着一匹英姿勃勃的白色骏马朝她走近。

  有眼力敏锐的人一眼认出了这马的来历,当即失声惊叫起来。

  “野马王!”

  “这是圣女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