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夜深人静,明月高悬空中,林中偶尔传来虫鸣鸦啼,四周幄帐中的人都已沉睡,篝火旁守夜的几人也靠着树干打起了盹。

  坐在暗处的白苗男子左右环视了一圈,确认所有人都已睡着后,才悄然站起身,往较远处的一顶幄帐走去。

  刻意放轻了动作的脚步未在黑夜中发出明显的声响,他虎视眈眈地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幄帐,放在刀上的手也逐渐握紧。

  在离幄帐还有几丈距离时,却有细微的话语声依稀从中传来,叫他惊疑地一顿,脑海中闪过无数猜测,而后愈发小心地一点点靠过去。

  未曾料到,他不过刚刚接近幄帐,便听到帐中人冷厉地低叱了一声。

  “什么人?!”

  桑久心中一紧,见自己既然被察觉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刀挑开了帐帘,“外乡人,我……”

  他话刚起个头,却被眼前所见的画面震住,一时愣在了原地。

  光线微弱的幄帐中,神色冷冽的青衣男子正紧压在一名女子身上,他衣衫凌乱,面色微红,腰间被女子软玉似的手勾着,觑向帐外的目光凛如霜雪,俨然一副被打搅了好事的不豫模样。

  眼前暧昧艳情的画面叫从未经历过情爱的桑久面色顿红,而他缓过神后,意识到什么,心却沉了下去,目光死死盯着帐中突然出现的女子半分不移。

  外乡男子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身下之人的面容,令他瞧不见那女子模样,然而女子身姿窈窕曼妙,显露出的妖娆风情也与他心里想的那人截然不同,应当并非如他方才所想,沉重不安的心不由得平复了些许。

  见他目光肆无忌惮地不断打量,青衣男子眯起了眼,沉冷道:“看够了吗?”

  桑久黝黑的脸又一红,但他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神情逐渐低沉下来,冷哼了一声,鄙夷道:“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原来也不过是个下流好色的臭虫!外乡人,你如果还算个男子,就出来与我真刀真枪地打一场,我在后面的石林里等你,你可别不敢来!”

  说罢,他一甩帐帘,径直离开了。

  林箊听着男子的脚步的确往后方的石林去了,略松了一口气,再转回头去,却发现眼前女子神色有些异样。

  一贯喜爱撩拨他人的女子静静躺在她身下,没有任何动作,那双勾魂摄魄的美目当中波光流转,白皙莹洁的脸颊似有一抹浅淡的绯色,在昏暗的幄帐当中瞧得不甚明晰。

  见她看向自己,青岚眸光轻轻闪动,红润欲滴的唇却扬了起来,含着笑意的嗓音柔腻魅惑:“我的小阿哥当真十分英勇,方才保护我的样子都叫我快要心动了。”

  林箊坐起了身,并未在意她挑逗的话语,整了整有些压皱的衣裳,淡淡道:“权宜之计,希望青岚姑娘不会见怪。”

  女子笑意盈盈地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怎么会呢?你这般主动的模样反倒叫我喜爱极了。”

  好似突然想起什么,林箊问道:“你的苗家名字叫什么?”

  青岚黛眉微挑,笑而不答:“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她靠近了帐帘,似有些惋惜地叹道:“今夜本想与你在这山林间共度春宵,可惜为人所扰,看来这春宵一刻只能留到我们成婚那夜了。”

  纤细皓白的手挑开帐帘,有银白的辉色洒在她稍稍转过来的侧脸上,为那张明艳夺目的面容更添了一分少见的柔和神秘。

  “明日就是花定情了,小瞎子,我等你来娶我。”

  门帘随着放下的动作轻轻晃动,方才调风弄月的女子留下这一句话,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林箊揉了揉眉心,感到有些许疲惫,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总算明日就能到九皋麓了。依青岚所言,自己只要装扮成她的未婚夫婿,在抢亲时让其余男子落败,此行之事便算是大功告成,她也可以就此离去。

  不过眼下,她还要去赴一场约。

  将无鞘剑握在手中,林箊掀开帐帘,往外走去。

  来时路上曾见过一片石林,就在驻扎处往东一里外。她持剑迎着月色来到石林,就见到彪壮的白苗男子正站在乱石间等她。

  “你们外乡人行事果然磨蹭拖沓,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桑久讥讽道。

  林箊也不恼怒,“抱歉,叫你久等了,不知找我有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我要你和我打一场,输了的人这辈子都不能再接近霞央阿妹!”

  “可我对霞央姑娘并无他意。”

  “那你离她远点,以后也不准接近她半步!”

  林箊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寻人之事还需霞央姑娘帮忙,因此无法答应你此事。”

  桑久暴怒:“你耍我!休要说那么多废话了,看刀!”

  “噌”的一声,他将腰间佩刀拔了出来,被磨得锐利雪亮的刀锋在银月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破开风声直朝不远处的人砍去。

  林箊叹了口气,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刀光向她迎面斩来。

  月光自林顶的空隙洒下,零零落落地映在怪异奇诡的石林间,清瘦颀长的青色身影站在那片光影中,挺秀得如同一株无法被风霜摧折的劲竹。

  眼看刀锋就要落到眼前之人身上,而她却仍旧动也未动,桑久心中划过一丝迟疑,手中刀刃却已经刚猛十足地砍了下去。

  两道身影交错。

  一声清响。

  下一瞬,他手中的刀已经飞了出去。

  那把如同废铁的黑剑正架在他脖子上。

  桑久茫然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虎口处传来的撕裂感让他手背青筋暴起,脉搏突突地跳动,片刻恍惚后,他逐渐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不可置信的骇然神色。

  她只用了一剑。

  而她的剑尚未出鞘。

  意识到自己毫无一战之力,白苗男子咬紧牙,面如死灰地垂下了头。

  “……我打不过你。以后我不会接近霞央阿妹了。”

  林箊将剑从他颈间移开,“不必如此。”

  她走到几步外,将插入岩缝间的刀拔了出来,递还给男子,“我知晓你爱慕霞央姑娘,但我已有所爱之人,对霞央姑娘也只是朋友之情,希望你往后不要再误会了。”

  看她神情虽平淡,但出口的话语却不似作假,桑久踌躇了一会儿,接过了她手中的刀,闷声道了一句谢,便脚步僵硬地往驻扎处回去了。

  林箊倒也并不在意他如此态度,她跟在男子身后往回走,路过一片密林时停了一停,目光稍稍倾斜,却一个字都未说,只收回视线,淡然无事地继续往回走去。

  少顷静默后,一个洁白的身影从高大的树后走出,望着青衣男子离去的方向,扶在树身上的手慢慢握紧,往日灵动明媚的脸上露出一抹黯然神色。

  第二日天明,白苗们收拾好幄帐,将尚存火星的篝火用水浇熄,再清点了一下人数,便背上行李继续出发了。

  许是终于要到九皋麓了,今日队伍的气氛格外兴奋热烈,白苗男子们在前头唱着山歌开路,能歌善舞的苗女们便以歌应和,嘹亮动听的歌声在山林间不断回荡,如同天籁之音。而以往总是跟林箊走在一处的霞央却落到了队尾,只是沉默着埋首赶路,未再看被簇拥在少女间的那个身影一眼。

  再行了半日,四周的树林逐渐稀疏,脚下崎岖的山路变成了柔软平缓的青草地,一行人从高处往下走,忽然有走在前头的少女欢欣地高喊起来:“快瞧!九皋麓到了!”

  林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旖旎秀丽的山光水色便映入眼帘。

  只见崇山峻岭之间,有一块地势平坦开阔的山坳,山坳绿草如茵,四面被清澈的流水环绕,其中立着一尊高大的苗女石像,淡淡的烟雾笼罩在这片青山绿水间,如同飘渺的玉带,为那尊苗女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已有不少其他苗寨的人早先来到,在九皋麓中驻扎了一夜,各色幄帐如同五彩斑斓的繁花开在绿茵间,欢笑的歌声穿透云雾,远远传到了山的另一端。

  “竟然如此热闹。”林箊感叹道。

  桑陌有些骄傲地笑起来:“那是自然了,花定情可是我们苗家一年一度的盛大佳节,十八寨中只要到了年岁尚未成婚的男女都会参加花定情。而且今年圣女也要在花定情中挑选最优秀的咪哆作夫婿,这里面可有不少咪哆是冲着圣女来的。”

  “圣女?”

  这样的人物林箊只在传闻中听过。听说苗疆圣女被苗家人看作是神女的化身,其身份尊荣显贵,与苗寨中的掌寨长老是同样的地位,只是圣女几乎从不离开苗疆,外人无法得见,因此便显得十分神秘而令人好奇。

  “圣女仰阿莎是我们苗家的恩人!”

  谈到圣女,桑陌的神情忽然正经了几分,“你不要看我们苗寨如今平凡无奇,与你们外乡那些殿堂楼阁无法相提并论,可在十年前,三山十八寨却更穷苦荒凉,家家户户只能靠山中的野菜与田里微薄的收成勉强充饥,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习文识字,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与你这种外乡人交谈。”

  “可自从圣女说服了长老,一人离开苗寨走出山外之后,她每年便会时不时往回寄一大笔银钱,由长老拿来为苗寨修缮房屋,还带了不少稼穑与教书的先生回来,让稚子们可以读书识字,一直收成不好的田地也慢慢变得丰收。后来她又寻了工匠在六出江上修了一座桥,桥虽然离寨子有些远,但从那以后,想出寨的人就不必再冒着危险滑铁锁了。”

  眼前少女面上满是崇慕之情,对圣女的夸赞也如滔滔江水一般接连不停,林箊只是静静地听着,心中却也对这位苗疆圣女佩服不已。

  传授农事、教文识字、缮修房屋、兴建桥梁,无论从哪一条来看,此等举措对当初穷困的苗寨都有长久之利,堪称高瞻远瞩。

  这位圣女果真有勇有谋,让她甚至生出了一些与之结交之意。

  一路说说笑笑间,众人终于来到了九皋麓,林箊跟随白苗的队伍进入其中,寻了一处旷地安顿下来。

  花定情要连续举办三日,今日只是开场,将由两位掌寨长老为苗寨的来年许下祝辞,夜里有篝火晚会让少男少女们载歌载舞,而真正的抢亲定情却是明日才开始。

  热闹的山歌与芦笙高亢的乐音交织着响在九皋麓的天空上,林箊听着周遭动听的歌声,与身旁的苗女们不时交谈着,只觉得心中优游自适,面上也不由露出了浅淡的笑意。

  日渐西沉,暖融的光芒落在青翠的山坳间,映出一抹绚烂的橙红,忽然有一道喊声炸响,如浪潮般扩散开来,随后人群一片沸腾,争先恐后地往东边的吊脚楼跑去。

  桑陌亦激动地喊叫起来:“是圣女!圣女来了!”

  林箊好奇地站起身来,往人群汇聚的方向看去,人潮摩肩接踵,欣喜激昂地不断往前涌着,将中央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让她连一片衣角都未能看见。

  她摩挲了一下指尖,生出一种跃到高处去瞧一眼的冲动,可这样的想法不过刚刚浮现在脑海中,就叫她失笑地自行否决了。

  左右明日也是能看到的,又何必如此着急?

  她笑着摇了摇头,正要重新坐下,抬眸随意一瞥间,却自人群当中看到了一双潋滟明媚的眼眸,慵懒闲适的面色陡变。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