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晨光熹微。林箊在淡白的天光中来到溪边时,岑朝夕已经负手等候多时。

  “岑前辈。”

  岑朝夕背对她而站,话不多说地开门见山:“江湖中人盛传烈幽心法是本禁书,因为其霸道刚猛,极易影响人心智,练功之时稍有疏忽便会失去控制,令人性情大变,甚至伤及他人。”

  “江湖中亦传我练此功致走火入魔,岑家前任家主便是因我而死。”

  她说到此,停了一停,缓缓转过身来,神情却依旧平淡。

  “不错,传闻中所说俱都为真。我走火入魔是真,打伤了岑老爷子是真,被岑家废去一身功力逐出家门也是真。”

  “烈幽心法并非寻常内功心法,它浑厚暴虐、难以控制,修习此心法之人心境必须纯一不杂,方可不在修炼之时被它扰乱心神,为心魔所困。我彼时才于止戈大会中以半招之差败于陆焉,心中悔恨不甘,如何能做到纯一不杂?如此,在练至险关时,被心魔反噬也是理所应当。”

  “你并非如我出于私心自愿去学这歪门邪书,而是为了压制你体内的宓義逆脉,因此我愿意传你烈幽心法,否则即便我欠楚丫头人情,也绝不会以此等方式还她恩惠。”

  “可修此心法却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所以我要你留下来听。”

  话音落下,她忽然迈步朝前而去,只将林箊一人留于原地,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了此处。

  直到人已回到茅屋外,淡漠的声音方才远远传来。

  “待你什么时候听懂了,再来找我。”

  听?

  听什么?

  年轻女子怔愣在原地,眉目略微垂落着,面上满是茫然。

  于是第一日,岑朝夕什么都未曾教,林箊便听了一整日的水声。

  到第二日,岑朝夕仍旧什么都没有教,而是让她听了一整日风声。

  第三日,岑朝夕未来,林箊便站在溪边听了一日的鸟啼虫鸣。

  日日如此,直到第十日。

  楚月灵望了一眼炉上的铫子,见烟气朵朵,水已沸腾,便将剩余的木威喜芝又切下一片,泡在碗中,以热水冲开,而后一并端起一旁腌渍好的梅子姜,脚步沉稳,当心地往外走去。

  她走出屋外,一眼便看到了正在青石上打坐的女子。岑朝夕见她又如前几日一般端着东西来,向来冷厉严峻的面上也漾起一丝无奈。

  “楚丫头,你不必心疼她,她想要修炼烈幽心法,磨炼心境便是必经之路,否则你们日日相处在一起,她若有走火入魔那一日,伤的也还是你。”

  这般说着,却还是将她手中的蜜饯与药茶接了过来。

  “二娘子所做之事自有道理,晚辈不通此道,也不敢逾矩干涉,日日来为娘子送茶,不过是想陪伴娘子一二。”楚月灵笑道。

  岑朝夕瞥她一眼:“陪伴倒确是陪伴,只是不知你想要陪的究竟是谁了。”

  楚月灵被道破了心思,却也不难为情,只是抬首望着溪边那个身影,落落一笑。

  看着她温柔含笑的面容,岑朝夕心中微微一动,出言道:“她是个傻的,你却聪慧灵透,既然你心中有意,她也不似浑然无情,为何不直接些与她言明?”

  女子身姿清雅,目光从容,“此君并非无情之人,反而极易为外物触动,我此番坠崖,定然叫她内疚于心,可我并不愿她因心中感愧之情而生出他意。总是要再给她一些时日,让她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

  如此言语,堪称坦然磊落。

  须臾沉默后,岑朝夕低声道:“虽知晓你所说之意,不过有些话当说则说,有些事当做则做,否则若是错过了,余生便是嗟悔无及。”

  平静无波的嗓音中透出一抹伤怀之意。楚月灵微怔片刻,略略侧首看去。

  岑朝夕迎光而坐,面容光影交错,那张为世人所惧怕的冷艳容颜此刻了无凌厉,微垂的眸光深邃晦涩,其中繁杂起落的情绪隐隐可以拼凑出几个字。

  写的是,求不得。

  轻灵的脚步声踏过落叶草木,将陷落于回忆中的人惊醒,溪边久立的女子由远及近朝二人走来。

  “前辈,我听懂了。”

  岑朝夕神色重归沉静,淡淡道:“听见了什么?”

  林箊略微垂首,神情翛然,朝晖的光迎面披在她身上,将她落于石上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在这山谷中静静听了十日。听到了树叶婆娑、云影飘摇,听到了清泉击石、鱼戏枯枝,听到了夜雨打花落窗台,听到了晨鹊别枝引炊烟。

  而她笑了笑,却说的是:“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短暂静默后,那个冷峭寒凉的声音响起。

  “你可以开始修习烈幽心法了。”

  接下来的日子便如白驹过隙。

  每日天光乍破时,茅草屋的炊烟就已经升了起来,只不过青石上的身影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岑朝夕将烈幽心法的口诀传授给了林箊后,便开始从旁协助为她压阵,以免她修炼过程中发生些什么意外。

  所幸如此修习了月余都未曾生出什么异变,许是林箊体内的宓義逆脉与烈幽心法正好相克,却又相辅相成,二者融于一体,此消彼长,反而异常和谐,让她真元愈发精纯,体质也日趋矫健,再也没有如先前一般嗜睡或耳鸣过。

  这日,岑朝夕自屋外习剑归来,方踏入堂前,便见到青衣女子衣着齐整、身姿挺秀地立于当中,身前摆着桌椅,桌上放着一杯清茶与一盘烤得油亮焦香的雉鸡,显然是有话要说。

  “拜师本该有六礼束脩,只是如今多有不便,红豆莲子等物无处可寻,肉干也只能换作我于林中打来的雉鸡,还望前辈不嫌弃。”

  岑朝夕看着她,面上神情瞧不出喜怒。

  “你要拜我为师?”

  林箊神色坦诚:“前辈传我内功心法,日日为我掠阵护法,当得我以师礼相待。”

  “我恶迹昭著、树敌无数,若与我师徒相称,便是同天下名门正派作对,往后少不了遭世人唾骂,你可想好了?”

  女子洒然一笑,谈笑间竟颇有两分“五岳倒为轻”的少年侠气。

  “人生于世,独行其道,九死亦不悔。”

  “好一个九死不悔!”

  岑朝夕念着她口中话语,凉薄的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笑意,走到桌椅旁坐了下来。

  “既如此,那我便喝了你这杯拜师茶。”

  林箊面露喜色,当即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伏身叩首三回,而后端过一旁备好的清茶奉上。

  “请师父喝茶。”

  岑朝夕接过她手中茶盏饮了一口,道:“你既拜我为师,那我便循师徒规矩与你说两句。”

  “世人皆谓我杀戮无数,却不知其中真真假假、是非混淆,世家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安于我名下,便是断定了我即便知其究竟也不屑去解释辩白。我行我之道,便从未想过做那殿上神佛,纤尘不染,终此半生,唯守我心而已。”

  “我并无师门,也没有道理。你只需记住,日后行走江湖,无论发生何事,但求不愧于人、不畏于天便是。”

  林箊郑重听罢,长叩于地。

  “是,徒弟谨记。”

  *

  时日渐过,气候愈发暖融,林箊二人从山中捡回来的那只幼狼长得极快,不过两月,身量便已大了一圈,后肢的伤口也已愈合如初,只是伤处的毛发还未长好。

  楚月灵将切成块的鱼肉伴着剩余的小半兔肉喂给它,看它不多时便将碗中食物吃了个干干净净,笑着抚了抚它的头,方起身,便听身旁人道:“月灵,我瞧这幼狼的伤势已好得差不多,也该是时候将它放归山林了。”

  听着她很有些冷酷无情的语气,楚月灵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这山狼不知为何与林箊一直不对付,就算她早已将身上血气洗净,每每靠近这幼狼时,还是会被龇牙咧嘴地吼叫一番。而偏偏这狼又极爱粘着楚月灵,日日她走到哪儿便跟到哪儿,活像一只护主的看门犬,时常守在卧房门内不叫林箊进入,总要楚月灵温声安抚一番才会不情不愿地让开道路,于是一人一狼便算是结下了梁子。

  虽知道林箊是挟私报复,但她所说也不无道理,的确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楚月灵与林箊一同出了门,幼狼便颠颠地跟在她身旁,同她一起走到林外。她看着幽静的山林,蹲下身抚摸着山狼的毛发,柔声道:“回去罢,去找你的族人。”

  幼狼并不知晓她在说什么,只是眨巴着眼亮晶晶地看着她,被摸得舒服了还倒下身来露出肚皮,一双蓝眸中满是期待与催促。

  楚月灵面露无奈,索性站起身来转身往回走,而她走出没几步,便看到那个矮小的身影又啪嗒啪嗒地跟了上来,神色无忧无虑,好似只是出来郊游一趟。

  她停下了脚步。

  “此君。”

  仿佛已经料到她要说什么,林箊皱起了眉,神情十分不乐意的模样。

  好一阵后,才勉强地抱着臂一点头。

  “那便将它留下罢。”

  楚月灵眉目一弯,俯身将幼狼抱在怀里,任它在自己身前轻蹭,温声笑道:“我们回家了。”

  听着她欣喜欢悦的话语,林箊跟在一旁慢慢走着,唇角便也不知不觉微微翘起。

  似是想到什么,楚月灵侧首看向身旁人,“既已决定将它留下,那不如为它取个名字吧,往后也好唤它。”

  林箊眸光微晃,道:“既是夜间所见,便叫皎皎罢。”

  “皎皎?”

  “山月皎如烛,风霜时动竹。”楚月灵轻声念过,便笑起来,“确是个好名字。”

  林箊只是垂眸含笑,并未言语。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皎皎。

  每唤一声,那抹月下的风流旖旎便在脑海中一晃,心底生出一丝隐秘而罪恶的欢愉。

  讳莫如深,不可告人。

  是独属于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