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四蔓,夜凉如水,茅屋中的油灯又悠悠荡荡地亮了起来。

  有轻风卷着凉意拂过,打得檐下几只细竹做的风铎飘摇摆动,发出零啷相撞的轻响。

  好似嗅到了风中飘来的水气,林箊走到窗边将支着窗户的木竿放了下来,“夜里许是要落雨了,山中虽较外边和暖不少,但落起雨来总是会寒凉一些。”

  她从柜中又取出一件皮毛缝制的裘服,加在了原本有些单薄的布衾上,而后坐到床边,听着身旁女子用药臼捣磨药草发出的沙沙声,轻声问道:“今日伤处可好些了?”

  “虽尚未愈合,但已比昨日好许多了。”

  药杵捣磨的声响停了下来,石臼中的药草尽数被研磨成了汁水横流的碎末,楚月灵牵过眼前人的手,指尖沾上些清凉的汁液,垂眸动作细致地涂抹过她掌心每一处伤口,话语便似含了些嗔怪地笑着轻叹一声。

  “此君总是这般关切他人,也不知何时能多在意一些自己呢?”

  林箊微微一怔,抿了抿唇,却不曾言语,只低眉顺目地垂下了头,安静地任那只细腻温柔的手轻轻抚摸过那些细密交错的伤处。

  将她身上各处伤痕涂抹过药汁后,楚月灵抬首望着那张素淡平庸的面容,伸手轻轻点上她颊旁血痕,“该为此处上药了。”

  指尖似隔着薄纱一般触在脸上,林箊恍然想起面上那层伪装,不禁有些失笑地伸手按上了额角。

  面具戴得久了,竟连她自己都忘了。

  “左右这谷中除了我们再无他人,这面具倒也不必戴了。”她轻笑着说。

  一手将面上覆着的面具揭下,那张娇逸清扬的面容便再度显露出来。

  楚月灵沉静的双眸似落入几分夜色,眸光一点一点描摹过眼前萦怀梦牵的容颜,须臾停顿,才缓慢地重新沾染药汁抚了上去。

  丝丝缕缕的细雨轻扫过窗台,夜雨落了下来。

  窗外雨声淅沥连绵,灯火被风扰得略微摇曳。林箊坐在明明暗暗的光影中,心却随着脸上轻揉慢抚的动作起伏进退。

  微带凉意的指尖轻柔地划过她许久未曾与外界接触的肌肤,清凉的药草汁液覆盖上脸侧的血痕,带起一丝丝细微的刺痛,转瞬却又被温柔的抚摸妥帖细致地安抚好。

  她的意识似被这场风雨催眠,飘摇着随那抹温柔沉溺下去,却在指尖离开时又突兀地被抽离出来。

  “好了,这几日伤处莫要沾水,再上几次药应当便能痊愈了。”

  惘然清醒的人怔然少顷,才轻轻点了一下睫。

  “嗯。”

  心下却突地惴惴不安起来。

  夜雨翛翛,灯火被吹熄,朦胧的月色流溢入柴扉,屋中还归寂静。

  林箊醒时身旁的人已经不在,堂前传来轻微的响动声,她扶着身子将要起身,手在摸到身上盖着的衾被时却顿了一顿。清幽的兰香盈盈绕绕地包裹着她,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她捏着布衾的手摩挲了一会儿,方才掀开衾被下了床去。

  听得脚步声,楚月灵将手下洗好的菜放到一旁,转头看她一眼,笑道:“锅中熬了米粥,待我将葵菜炒过,便可以吃朝食了。”

  对自己不劳而获的行径有些过意不去,林箊上前问道:“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此君擅烹调之事吗?”

  林箊沉默片刻,赧然地摇了摇头。

  似乎对此并不意外,楚月灵轻轻笑着,温声道:“那便是了。我其余准备都已做好,只需要将菜炒过即可,你不必操心此处,去请岑二娘子回来用饭吧,她今日一早便出去了,应当是去练功了。”

  林箊顺从地点头应下,转身朝外走去。

  昨夜下了一场雨,打落不少花叶,叫拂面而来的风也带着丝丝凉意。她踩过湿润的草地,行出一段距离,却未听到任何声响,正要张口呼喊时,便听得身后忽然响起话语声。

  “找我何事?”

  林箊转过身,朝女子拱了拱手,“岑前辈,朝食做好了,可以回去用饭了。”

  岑朝夕方要随口应下,在看清楚她面容时却神色一变。

  “你先前一直戴着易/容/面具!?”

  冷厉的嗓音仓促急切,林箊略带惑然地点头道:“是,昨日为了上药,便将面具取了,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岑朝夕目光紧锁住她,“你当真不认识漠北孤雁沈郁华?”

  “晚辈从未听闻过此人。”

  “那你轻功是何人传授?”

  林箊微皱起眉,再度答道:“是晚辈幼时四处奔走间无意通晓的,并无他人传授。”

  看她形容赤诚,不像是在撒谎,岑朝夕眸光暗淡些许,却仍不死心。

  “你家中可有其他人会武功?”

  “除了晚辈以外,家中其余人从未习过武。”

  岑朝夕方才捏紧的指尖慢慢松懈下来,她静默片晌,抬首遥望着西北方向,言语中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怅然之意。

  “你……与我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

  声音近似呢喃,很快便散入风里。

  眼前之人杀伐无情,恶名威震江湖,林箊从未曾听过她这般怅然若失的语气,此刻见到她不同以往的另一面,心下不免有些触动。

  岑朝夕闭了闭眼,再张开时,神情便恢复了以往的淡漠沉冷,仿佛刚才的惘然孤寂只是幻影而已。

  “走罢。”

  二人相对无言地回到了茅屋中,桌上已摆好了饭菜。

  待用过饭后,林箊收拾了碗筷去屋外打水清洗,岑朝夕正欲离开,却被一旁女子叫住,她看着从未与自己打过交道的女子,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何事?”

  楚月灵神情关切道:“晚辈前日见到二娘子肩后两处伤得极重,不知如今可好些了?”

  许久不曾听过有人唤自己二娘子了,岑朝夕失神一瞬,才淡淡道:“关山家那些侍从所用的飞爪铁趾上淬了蚀骨之毒,寻常止血的药草于我无用,不过那毒也无法伤及我根本,顶多是久伤难愈罢了,不必费心了。”

  说罢,她便又出门去了。

  望着她走远的背影,楚月灵眉心浅蹙,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眸。

  *

  珠流璧转、暮去朝来,三人相安无事地又过了数日。

  吃了几日清汤寡水的清粥小菜,林箊实在口淡得紧,心念一转,便开始打起了周边野味的主意。

  她寻了根细长的竹竿,将麻线绑在竿头,另一端系了支削尖的木条,从菜园旁的土地里刨了几根地龙,就拎着竿子跑到溪边,开始静坐垂钓。

  岑朝夕正坐在茅屋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打坐运功,待心法流转一周后,她睁开眼,抬首瞥见女子煞有介事的身影,不禁嗤了一声,缓缓散去功力,径直回了茅屋中。

  溪水潺潺流动,半个时辰过去,手中的竹竿却没有半点动静。林箊皱起眉,正怀疑这溪中是否无鱼时,却听不远处传来“哗啦”一声响,一条巴掌大的溪石斑挑衅似的一跃而出,溅起一片落水后,便又沉入水中不见踪迹。

  林箊:……

  不妨事,起码说明这溪中有鱼。她如此安慰自己。

  然而直至日悬中天,她也未能等来一条不长眼的鱼。百无聊赖之下,青衣女子躺在树荫下,听着风动水流,神情渐渐松缓,竟倚着身后的树干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楚月灵手中捧着一本从木箱中寻到的手记仔细翻看着。这本书是先前屋主留下的,书中记载着这山谷各处地貌与物产详情。

  这山谷被屋主称作鹤烟谷,谷中气候宜人,草木遍布,山林间不乏奇花异草,也隐匿着不少凶猛恶兽。

  一番悉心翻阅后,她目光停在其中一页,将那页所写的内容一一记下,便合上手记,站起了身。

  茅屋附近未曾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回屋找到岑朝夕,问道:“二娘子,可曾见到此君去何处了?”

  “她正在溪边钓鱼。”

  楚月灵怔了怔,垂眸轻轻一笑,便转身出了门去。

  穿过碎石铺就的小道,果然在溪旁寻到了正在树下打盹的女子。

  细碎的日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树荫落在那抹青影身上,熟睡的人眉目舒展,身姿慵懒,散漫恣意的面容被和暖的清辉虚虚映照,眼角眉梢就染上了一层柔软朦胧的光晕。

  到来之人静静望了一阵后,便放轻步子缓缓走上前去。

  林箊意识迷蒙,半睡半醒间做了一个梦。

  梦中风轻日暖,溪水潺潺,她躺在树下昏昏欲睡时,眼前出现了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

  那人慢慢走近她,在她身前站定,而后伸出手轻柔地抚摸过她脸侧,令她心底生出一丝细微的痒意,想要躲避,却又有些微妙的沉迷。

  她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身前人的面容,可眼前却只是一片惝恍隐约,叫她眇眇忽忽、看不详尽。

  光影一暗,有温软的触感轻轻覆在她唇上。

  清幽浅淡的香气朦胧浮动,一缕清甜的水汽如朝露般沁湿她的双唇,温热的触感似流水般轻缓地淌过唇舌间,却好似点起了一簇火苗,轻而易举地令她浑身发烫,仿佛要烧灼起来。

  缠绵辗转,缱绻交缠。

  意识仿佛溺进无边无际的水底,令她被缓缓淹没,却又甘之如饴。

  潮水将退,她迷迷糊糊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潭底。

  有相似的触感从记忆深处缓慢浮现。

  清雅温柔的女子紧紧拥住她,将口中的气息渡进她唇齿间。

  林箊猛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