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南柳处处奏乐陈灯,华彩映天。城内各处繁华喧嚷尤以十字街口为最,街口当中扎建起一座高大耸立的山棚,其上悬系彩绸,点饰花灯,彩棚前设有露台,上有教坊舞乐歌者轮番演奏百戏,丝竹笙歌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一名容颜隽雅的女子就独处于这片清歌曼舞之外,手中提着一盏竹鹤双清转鹭灯,静静等候着来人。女子内着水青色交领襦裙,外罩杏色披风,青丝如云,形韵若月,一双清丽明眸总是漾着轻浅笑意,漫天华光映入那双缱绻温柔的眼中,也好似被那片眸光晕开,染上几分柔软温润。

  来往游人自她身旁欢声而笑穿行走过,月上中宵,悠扬的弦歌又唱过一曲,献舞的伶人已缓缓散去。

  而女子还在原地,等候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人。

  道旁摆设茶摊的老翁正将桌椅收好,预备收摊归家,他抬头望见那抹温雅身影仍在近处久立未走,稍作犹豫后,蹒跚着步子走上前去。

  “这位娘子可是在等候家中郎君?”

  见到老者询问,女子温和有礼地躬身一礼,略一停顿后,垂眸而笑:“正是。”

  老翁神情缓和些许,关切地劝道:“我见娘子在这冷风中等候了许久,身子都有些僵了,老朽这摊上的炉火尚未熄灭,不若娘子过来坐一坐,饮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女子看出老者正要归家,笑着摇了摇头,“多谢老丈挂怀,我等的人应当很快便会到了,就不劳烦老丈了,您且归家去罢。”

  老翁并非善于言谈之人,一番劝说未果,也就不再执拗,他呵呵笑着一拱手,“那娘子保重身体,老朽便先走了。”

  女子温声拜别:“老丈佳节安康。”

  “娘子安康。”

  目送老翁远走,楚月灵望了一眼天边明月,唇边笑意浅淡几分,下颌微垂,心下涌出一丝忧虑情绪。

  已近子时,灯市即将散去,此君却仍未至,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想起那个羸瘦单薄的身躯,提着花灯的手微微紧了紧。

  正当忧悒不安的思绪在心中逐渐蔓延开来时,露台的笙歌散尽,楚月灵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清润柔和的呼唤。

  “月灵。”

  伫立久候的人蓦然转过了身。

  火树银花下,融融夜色中,潇洒放逸的青衣女子眉目含笑,自长街中迎着万千灯火朝她走来。

  女子面上戴着一块白玉打制的半脸面具,面具下露出浅笑轻弯的薄唇,她站定在楚月灵身前,伸手扣在面上,轻轻一用力,便将面具摘了下来,清逸姣丽的眉眼显露于灯火之下,灼灼耀眼,一如往昔。

  望着那张夜夜入梦的面容,从容自持的楚大娘子怔然许久,才似喟叹般自唇边溢出一声轻笑。

  “你来了。”

  “是,我来了。”林箊低声应下,而后面上露出歉然神色,“叫你久等了。”

  楚月灵摇头道:“无妨。”

  她看着眼前人倒映着璨然光影的清亮双眼,温言问道:“你双目已然恢复了么?”

  林箊笑意盈盈,“我机缘巧合之下得到江湖当中一位赫赫有名的医仙医治,如今伤病已大好,武功也更胜往昔,此后不必再隐姓埋名藏匿于假面之下,月灵也可以无须再为此挂心了。”

  “如此便好。”楚月灵露出一抹慨然笑颜,她侧首望了一眼曲终人散的露台,似有叹息,“只是可惜灯市已近尾声,元夕也将过了。”

  林箊伸出手去接过她手中花灯,掌心在触碰到女子提灯的手时却轻轻覆了上去。

  “能与月灵共度此夜,我已十分称心快意。”

  楚月灵眸光晃了晃,静默须臾后,方轻声道:“我亦如是。”

  二人沿着长街自锦绣交辉的灯山下,走到人声渐微的寺院前。当中见到踏索上竿的奇术艺人,亦得见陆离斑驳的焰火表演,林箊兴致勃勃地领着她穿行在街巷市集间,她便也温柔顺意地同她赏遍灯市百景。

  灯市将尽,散市的梆子声在远处传来,游人成双结对尽兴而返。

  青衣女子站在高处望着尽收眼底的万家灯火,浅笑轻吟:“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南柳灯市,果然名不虚传。”

  身后并未传来回应。

  她回过头去,见到楚月灵低垂着头,神情隐于夜色下,看不详尽,便走上前,将手中花灯放到一旁,负手笑问:“不知月灵在想什么?”

  身前人仍不言语。

  林箊面露惑然神色,还待再问,却突然感到腰间一紧,一样尖锐硬物抵上了她身前。

  她略微一顿,垂首看去,便见到女子将手贴在她腰侧,袖间暗金色箭筒若隐若现,分明是一把梅花袖箭。

  楚月灵缓缓抬头,神情沉凝,目光清明冷静,“她在何处?”

  青衣女子挑了挑眉,面上却无一丝惧色,只饶有兴味地笑问:“你是何时看出来的?”

  “在你唤我名姓时。”

  看着那双镇定沉静的眼眸,“林箊”唇角微勾,心下愈发兴致盎然。

  眼前女子武艺低微,更无内力,在她面前宛若一手便可捏死的蝼蚁,让她根本察觉不到半分威胁。可偏偏就是这样柔弱渺小的人,在一眼看破她的伪装之后,竟可以不动声色地掩饰至此,只为了在她松懈不察时亮出温柔之下的锋锐。

  然而可惜……

  “林箊”腕间微动,出手快如闪电,眨眼间便将女子藏着袖箭的手反缚在身后,令她动弹不得。

  她放在楚月灵身后的手微微一揽,将她拉近怀前,“你既能看穿我伪装,想来也是个聪慧之人,我本可以为你织造一场你梦寐以求的美满梦境,为何你却偏要亲手打破这场美梦呢?”

  楚月灵面色微白,神情却丝毫未变,“你并非是她,又岂能说这是场美梦。”

  “林箊”眯了眯眸,笑意凉薄,话语隐带讥讽,“倒真是个痴情的姑娘,可惜你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此刻正在床榻上与他人缠绵,无暇前来与你赴约呢。”

  清雅女子眸光微垂,恍若未闻,面上神色无波无澜。

  目光幽深地再看了她一阵,“林箊”松开了缚住她的手,漫不经心道:“我本只是受人之托,来替她赴一场约而已,至于她究竟如何,你若当真挂心,亲自去看一看不就一清二楚。”

  话毕,她转过身去,脚尖一点,身形便隐入了夜色中,再不见踪迹。

  身子一松,楚月灵握着受痛的手腕,看向女子离去之处,慢慢蹙起了眉。

  *

  当林箊再度醒来时,天色早已大亮,她按着头坐起身,清醒片刻后,想到昨夜发生之事,面色不豫地抿紧了唇。

  到底还是失约了……见自己许久不来,月灵想来要因此担心了。

  她叹了口气,羸惫地撑着床沿下了榻,拢上一件外裳,步履虚浮地走到门边推开了门。

  客栈大堂传来噪杂的响动声,似有不少人脚步匆忙地来往出入。

  正端着汤药走来的陆遥夕见到她推门而出,神情一紧,连忙上前到她身旁搀住了她的手。

  “白姐姐,你怎么出来了?”

  林箊面容倦怠地咳了几声,低低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陆遥夕捉着她的手腕,以微薄的医术替她把了把脉,发觉伤势比起昨日竟已好转不少,惊讶之余,不免放下几分心来。

  “方才来了一群人,说找到了岑朝夕的下落,他们将她困在了照晴山落霞亭外,只是岑朝夕仍在负隅顽抗,一时无法将她拿下,所以明月姐姐已带着人去了。”

  林箊神色微凝,“果然是照晴山……”

  她想到自己昨日彻底丧失意识前朦朦胧胧听到的那句话语,一时心念急转。

  宓義逆脉……青岚曾说过自己血脉特异,体内这股内力也绝不是突如其来,岑朝夕既然能说出这血脉的来历,她定然是知道些什么。

  岑朝夕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自己须得往照晴山走一趟。

  打定主意,她扶着栏杆快步往大堂走去。

  “遥夕,我有事要外出一趟,现下外面危险,你在客栈内和乾雨姑娘待着,莫要四处走动。”

  待今日之事完毕,她定然亲自前去与月灵赔礼道歉。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陆遥夕微怔片刻,端着药的手紧了紧,眸光慢慢黯淡下去,露出几分寂寥神色。

  林箊匆匆下了楼,往客栈外走去,而她不过方踏出大门,便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你要去何处?”

  听出问话之人的声音,她略一犹豫后,如实回答,“照晴山。”

  “你伤势未愈,不宜走动。”

  林箊眉目沉凝,语气郑重,“你知晓我体内内力特异,在遭遇外力威胁时会做出防御,昨日岑朝夕那掌并未伤及我脏腑,我只是真元亏损过甚,有些乏力。并且有一事事关我性命,我必须前去向她问个清楚,还望清祀能够体谅我心意,任我离去。”

  白衣胜雪的女子骑在马上,未置可否,她眸光静静笼住眼前女子苍白而笃定的面容,片刻沉静后,一只凝霜似玉的手伸了出来。

  “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