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过刚刚破晓,清微淡远的楚家宅院内便已响起了零落的脚步声。

  长廊两侧的庭院里,洒扫的家仆拿着扫帚正将昨夜飘零稀落的薄雪细细扫除,掌灯的阍人推开府门,走到门外,见得天光已亮,便伸手将两旁照路的灯笼挑熄。

  雕花镂空的房门打开,清雅女子披着白羽银线的氅裘自闺房内缓步而出,她面容柔婉,神情温润,而额间却绑了一条突兀刺目的白布,白布单调无华,与重檐上的那片落雪一衬,便使得那张姣若皓月的面容显出了几分清冷萧瑟。

  白榆自偏院匆匆走来,行到中庭时远远望见那个熟悉身影,忙迎了上去,话语中满是羞赧愧疚之意。

  “娘子,今日我起得迟了,定叫你等了许久吧。”

  楚月灵摇了摇头,话音柔和:“无妨,前段时日让你同我在外奔波,的确是受苦了,不如你今日便在家中好好休息吧,不必同我去书院了。”

  “不行!”白榆十分果决地拒绝了,“娘子前往多地讲学,本就比我还要辛劳,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留在府中休息,让娘子一人外出呢。况且今日娘子要在书院讲习一整日,必然十分劳累,我自然是要跟在身旁随侍的。”

  侍女虽神色仓促,形容却十分认真,楚月灵知晓劝她不动,便只垂眸一笑,由她去了。

  二人沿着长廊走到正厅,厅中桌上已摆好了朝食与四人用的碗筷。儒雅庄肃的中年男子坐在桌旁,手中正拿着一卷书册凝神翻看,他身旁挨着一位娴雅清婉的妇人,见到长女同侍女自厅外走入,妇人便笑着推了推男子臂膀,“畹娘来了,你也别看了,我们先用饭吧。”

  楚月灵在母亲身旁坐下,见往常妹妹所坐的位置仍然空着,便问:“二娘还未起身吗?”

  妇人无奈道:“她昨夜又偷偷看那些传奇话本到了深夜,今晨无论如何都叫她不醒,不必等她了。”

  楚月灵持箸的手一顿,垂首应了一声,细密的眼睫微阖,眸中那抹涩然便被顺势掩去。

  三人用过朝食,楚父拿起书卷似要离开,却在站起身后停住了动作。他看向自己如今声名在外的长女,目光在她额上那抹素白间晃了一眼,嗓音听不出喜怒。

  “今日去虹映书院讲学?”

  “是。”

  “你额上这条孝布何时摘去?”

  “待满三年之期,女儿自然便会将其摘下。”

  “三年?”楚父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外面风言风语已经传了将近半载,说你是在为尚未过门而早逝的夫君戴孝,你此番行径,难道是要将那些闲人的话坐实吗?”

  端雅持重的女子只是浅淡地笑了笑,“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市井闲人之言,父亲又何必在意。”

  楚父凝视着她神情,沉声问:“当真只是市井闲人的流言蜚语吗?”

  楚月灵眉眼低垂,并不言语,眼角当中流露出了些许倦意。

  连日的讲学奔波已令她十分劳累,此前大病而留下的旧疾也隐隐有复发的征兆,心口便似被一层润湿的油纸包裹一般沉闷惶然,如今更无心再应对父亲的探究与责问。

  “终归只是纪念亡人而已,戴一日与三年又有何分别?父亲若实在不喜我如此行事,女儿明日搬出府去便是,也好让您眼前落个清净自在。”

  性情一向清婉温和的长女口中竟然说出如此尖锐话语,男子诧异之余,面上起了一层薄怒。

  他还待再训责两声,却感到肩上一沉,回首便对上了妻子愠恼的视线,于是刚刚张开的嘴又闭了上,拿着书卷的手一拂,心烦意燥地扭开了头。

  见向来谦恭和睦的父女之间起了嫌隙,楚母无奈地轻叹一声,她走到女儿身旁,留意到她有些憔悴的面色,眼中便透出了一丝忧虑,“你前两日方从帝临回来,何必如此着急。不如在家中好好休息几日,等到身子妥帖了再去书院教习。”

  知晓母亲心下担忧,楚月灵抬眼勉力露出一抹笑意,“我先前已将今日讲学之事托学官转告了诸位女郎,临时更改行程只怕不妥。何况有榆儿陪伴在我身旁,母亲放心便是。”

  听她心意已决,妇人也无可奈何,只得将关怀之情寄托在了侍女身上。

  “榆儿,仔细照顾你家小姐,若她有什么不适,便将她马上送回来。”

  “是,夫人。”

  与父母拜别后,女子便同侍女一并出府,乘着马车往书院而去。

  虹映书院座落在栖霞河畔僻静清幽之处。栖霞河自南柳东西横穿而过,河面波光粼粼,却总拢着一层氤氲薄雾,两岸栽满烟柳,冬日里的霜雪堆积在河岸柳梢,便似将这幅缱绻画卷缀上几处素玉,勾勒出一抹别样风情。

  到了书院后,楚月灵与监院通报过,便向往常讲习的学斋走去。

  斋舍位于学院西北角,窗外便可望见栖霞河景。十余名年轻女子井然有序地坐在斋舍中,正埋首翻阅眼前的经学文集,见到讲学之人出现,一众学生当即站起身,拱手至额前,躬身作揖。

  “楚大娘子好。”

  “诸位女郎请坐。”

  自楚月灵在虹映书院开设女子学斋后,便时有不同年龄的女子前来受业,可她从来不让人称她先生、夫子,只说自己才疏学浅,当不得师长,于是众人便同以往一般称她为楚大娘子。

  风姿绰约的女子长身玉立站于台上,扫了一眼台下众人,心中已有了大概计较。

  与先前相比,今次来听课的又少了五人。

  她敛去眼底些许喟叹无奈,端正神色,开始缓缓讲授当堂课业。

  从初晨至日入,除却令学生自行研读时的略微停顿,楚月灵便不曾休息过一时半刻,直至书院的散学钟敲响,她有些干涩的嗓音才在学斋中停下。

  一众女郎收整好书册,与楚大娘子一一告别后便都归家离去,斋舍内转瞬间空旷不少,唯独角落中一名梳着双髻的少女还留在原地。少女面上神情不属,手中捧着方才讲学时用的书册,低垂着头,眉间似有愁绪。

  白榆正待替娘子将氅衣披上,却被她伸手轻轻按下。

  楚月灵走到台下,与少女隔桌而坐,面上带着和缓笑意,“芸娘可是还有话想要与我说?”

  没想到自己一向沉默寡言,楚大娘子却竟然记得自己名讳,顾芸心中一时感动,便觉得嘴边话语更加难以启齿。

  她双手有些局促地绞在一起,踌躇半晌后,低喃道:“我自学斋开办的第一日起便一直跟随娘子学习,可如今却时常觉得自己还比不上开蒙不久的幼弟,平日娘子课上讲习,同窗女郎很快便能理解其中真意,只有我一知半解,需要靠死记硬背才能勉强记下娘子所说话语。父母常说女子不必求才,应当早日嫁为人妇、相夫教子才是正途,我学识微薄,愚钝懵懂,如今学无所成,便更迷惘无措……”

  觑见她眼中迷茫低落,楚月灵却并不急于安抚她心绪,只温声问道:“你可还记得我初次讲学时的第一言?”

  少女扬起目光攒眉努力想了想,磕磕绊绊道:“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第一堂课距今已有半载,她却仍能在随口一问时背诵出当时内容,可见于读书一道的确十分用心。

  楚月灵眼中露出赞许的笑意,她继续道:“人非生而知之者,今得道之人,皆为敏以求之者。芸娘既然记得这句话,便当明白持之以恒的道理。”

  “我幼时曾听过一件轶闻。说是一名少年在家中背诵诗书,他梁上有一贼人,贼人本待等少年睡下后便去盗取财物,谁知少年翻来覆去诵读许久却也未能将诗文背下,临近天明时,贼人忍无可忍,一怒之下自梁上跳下,将那少年所背诗文从头至尾背了一遍,随后扬长而去。”

  顾芸神情微动:“娘子所讲故事我也听过,这少年便是子城先生?”

  楚月灵轻轻颔首,“不错。如今受后人敬仰的子城先生,也并非生来便如此聪慧,芸娘虽说自己愚钝,可在记诵一项上却比子城先生绰绰有余,子城先生尚能做出如此成就,芸娘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她看着少女,目光温柔澄净,“我教授众位女郎经学诗文,并非想让你们博通经籍、成名成家,而是希望你们能在人生当中每一次做出选择时都稍微停一停,以你所学所得去看到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顾芸喃喃着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面上闪过一丝若有所悟神色,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温雅的女子,眼中生出希冀神采,“我这般愚钝的人,有朝一日也能同娘子一样学识广博、游历四海吗?”

  楚月灵只是笑着站起了身,额上素净的白布尾端自黑发间垂下,与她和风新碧般的笑颜相衬,便似明月清风,高洁雅致。

  “若你能够坚持下去,真正做到从愚至明,从柔至强,世上又有什么是你不能达成之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