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寂静的官道上忽然奔驰过数匹骏马,飒沓的马蹄将路面凝结的薄霜踩碎,扬起阵阵泥灰。

  打头的马上坐了一名额间戴玉的女子,她神色沉凝,双目之中隐约有些焦急,手下纵马的动作一再加快,恨不能直接施展轻功飞往所去之处。

  片刻不停地奔波之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小连山山脚下,山路狭窄难行,不便骑马,他们便将马都拴在了道旁,只握着兵器往山上快步走去。

  山径蜿蜒曲折,岔路繁多,领头的女子仔细地留意着脚下情况,在行至岔路口时,她四下张望了两眼,见到几块堆叠起来的石块后,面上一喜,便往石块所在道路继续前行。

  如此行了大半个时辰,山路逐渐宽敞起来,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靠山而建的寨子。女子抬首望去,便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一块写了秋风寨的牌楼下,后方整整齐齐地挤着数十个被绑缚住身子的山匪。

  见到二人毫发无伤,乾雨松了一口气,笑逐颜开地小跑了过去。

  “白姑娘,玉尘司事,我来晚了。”

  听她气喘吁吁,显然一路马不停蹄赶得很急,林箊笑着安抚道:“并不算晚,我们这边也才刚刚收拾好一切。”

  七八名戴帽佩刀的男子从后赶了上来,他们见到一旁站着的玄衣女子,当即垂手抱拳,“玉尘大人。”

  玉尘只轻轻颔首算作应答,她扬剑指了指身后那群蔫头搭脑的山匪,道:“这寨中大多人都在此处,匪首已经伏诛了,还有十余人在西南方向官道旁的一间客栈里,你令那边站着的人领你们去,将这群匪徒都带回裴家的治事司一一审问,看看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佩刀男子瞥了一眼她话中所指的那名神情委顿的领路人,恭敬答道:“是。”

  领命之后,佩刀男子便留下两人守在原地,其余人押解着那群山匪往下走去。

  见身旁女子面上有些惑然神色,乾雨解释道:“我前去附近城中寻人的路上恰好遇见了几名裴家的侯吏,想着找褚家办事毕竟没有自己人方便,就将他们都带来了。”

  林箊恍然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赞赏之意:“如此最好,褚家毕竟声名狼藉,若将这群好不容易脱难的流民交予他们,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数年前褚家曾出过家中公子带着侍从当街强抢民女的丑事,那女子还因不堪受辱上吊自尽了,此事一出,百姓震怒,文人士子借此口诛笔伐攻讦了世家许久,最终褚家也只是敷衍地派人送了些丧葬费给那女子的家人便算了事,引得其余世家颇为不耻,与褚家来往愈发疏远。

  听出林箊话中之意,贴在她身旁的瘦弱身影脊背一僵,那张紧绷着的面容便沉默地垂了下去。

  察觉到自有他人出现后身旁的少女便有些畏缩敏感,林箊将手放到少女的颈后抚了抚,温声道:“莫怕,这些人与那群盗匪不同,是可以信任的人,会将你与你的家人送到安全之处。”

  须臾静默。

  “……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低垂着头的少女轻声说,“我家中所有人尽都死在时疫中了。”

  沉闷的话语声让抚在少女颈后的那只手微微一顿。

  “我听母亲生前提起过有一个姨母许多年前远嫁到了南柳,因此想去南柳寻她。”

  少女缓缓抬起头,那双极干净的眸子中笼上了一层不明显的雾气,她却仍旧绷着神情,唇角微微抿起,看起来有些满不在乎的淡漠。

  “你……”她似是想要称呼身旁的女子,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干脆作罢,“你让他们将我送到南柳就好了。”

  温软的手有些怜惜地往上摸了摸少女的发顶,柔润的嗓音便轻轻响起。

  “我叫白藏,你往后可以叫我白姐姐。”

  林箊唇边一展,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她将自己的手伸过去,递到少女眼前。

  “我此行也要去南柳,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

  烟雨缭绕的古城中,马蹄哒哒地踩过青石板路,自低矮的房檐下徐徐穿过,惊起一旁停落在檐角的冬鹊。

  暮色将近,深冬的夜色本就来得早些,寒雨堆积的层云更让天色显得阴沉不少。

  青衣女子倚靠在车厢内的枕垫上,手中捧着一杯刚刚烫开的热茶,侧耳倾听着错落雨声,似是出了神。

  她身旁坐了一个纤细秀雅的少女,少女肤白如玉,发似墨染,一双明净澄澈的眸子端正地凝着面前的书页,左侧眼梢下有一粒细小的朱砂痣,那点艳红随着她翻阅书页的目光微微起伏,为这张素净的容颜平添了一分风情。

  闲来无事的侍女撑着下巴望着对面看书的人,目光中满是怜爱之意。

  “多好看的小姑娘,竟然在流民堆里呆了这么多日子,实在是让人疼惜。”凝望许久后,她感叹道。

  先前虽也隐约觉出了这小姑娘长得秀气,只是没想到她一番梳洗之后竟好似换了个人,姿容冶丽、尽态极妍,尽管仍带着些未长开的青涩稚气,却也与先前灰头土脸的流民少女堪称云泥之别,着实是叫人有些吃惊。

  听到这番毫不掩饰的夸赞说辞,少女看书的思绪被打乱,有些不自在地晃了晃眸光。

  感受到身旁人难为情地朝自己靠了靠,林箊笑着回过神呷了一口清茶,十分体贴地替她将侍女的注意力引走。

  “车马劳顿数日,如今总算到得南柳了,只是不知道医仙现下在何处?”

  乾雨果然被她话语吸引,她回想起前两日收到的传信,道:“医仙如今应当与关山家的人正在城中一处客栈里,我们是否今日便去找她为姑娘治病?”

  听到“治病”二字,心不在焉地盯着书页的少女动了动,禁不住侧过首去看身旁女子。

  林箊沉吟片刻,道:“不必急于一时,如今天色已晚,冒然叨扰医仙难免有些失礼,何况我们也许久未曾好好吃上一顿了,不如先去寻个酒楼食肆将今日晚餐解决,其他一切明日再做打算。”

  听女子提到吃食,乾雨顿时也觉得腹中饥饿起来,她联想到以往听过的传闻,眼里泛起精光,“听闻南柳的菜色风味清鲜,淡而不薄,此地庖厨还擅于以药入馔,女子食用后多有养颜之效,也不知是否当真如此神奇?”

  林箊失笑,摇了摇头,“南柳女子的确清雅灵秀,只是是否因为药膳所致,却未可知了。”

  笑谈过后,她转头面向身旁少女,温言问道:“遥夕今夜想吃些什么?”

  陆遥夕扬着目光忖了忖,却发觉自己脑海中对于食物的想象十分贫瘠。

  先前她与流民同行时,能有一粥一饼用以充饥便已足够,后来被山匪绑入山寨,无人关心他们饥饱,整日只有清水入腹。直到被眼前女子救出虎口,才算得了几日温饱,但因为一直在途中赶路,吃的也多是随身携带的干粮果子。一顿正常的餐食好似已是许久以前才有过的日子,因此现在要问她想吃什么,她却当真毫无头绪了。

  搜肠刮肚了一番却仍一无所获,少女只能干巴巴道:“都可以。”

  林箊也不追问,只和顺地笑了笑,道:“那我们便随意找一处酒楼罢。”

  车轮辘辘而过,在天幕暗如墨色时,马车终于停在了一间宾客盈门的酒楼门口。

  众人准备下车,乾雨要为林箊披上防寒的斗篷,却被她抬手拒绝了。

  “左右要进酒楼了,楼内应当燃着薰笼,不会着凉,乾雨姑娘不必麻烦了。”

  乾雨还待再劝,却见女子低垂着眉梢,流露出了一丝可怜神色,她瞧着有些不忍,只好无奈道:“好吧,姑娘不愿意穿也就罢了,我替姑娘将斗篷拿着,姑娘一会儿若是冷了再穿上便是。”

  闻言,女子眉梢眼角便漾起了一抹狡黠笑意,她朝侍女拱手一谢,就神情轻快地往车外走去。

  陆遥夕看着侍女手中厚重的裘绒斗篷,踌躇了一瞬后,软声道:“乾雨姐姐,我来替白姐姐拿吧。”

  少女目光澈亮,乾雨却从她面上看出了一丝紧张局促之意,心下微微一动,笑着将手中斗篷递了过去,“那便交给你拿着吧,辛苦遥夕了。”

  陆遥夕接过斗篷,心底好似长出了一口气,方才那点忐忑不安的情绪消散殆尽,唇边不由露出了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松缓笑意。

  一行人下了马车,将车交给了酒楼门外的侍者打理,而后随着人潮步入了楼内。

  今次来的酒楼是南柳最负盛名的几间酒楼之一,楼名飞天镜,登至楼顶可将南柳夜色一览无余,因此得名。

  见有客人来到,迎客的侍者热忱地走上前来,“几位客官今日想用些什么?如今大堂位置已经坐满了,客官如不介意的话,便上三楼雅间用餐吧。”

  四人皆无异议,一行人在侍者的带领下缓缓朝楼上走去。

  一名红衣女子恰在此时从楼外走进,她方一进得门来,立马惊动了正在柜台里清点账簿的掌柜。

  “明月小姐,您今日怎么来酒楼了?若要用些什么吩咐下人送去便是,何必劳您亲自过来一趟。”

  女子有些不耐地蹙了蹙眉,“我要来便来,你管那么多作甚?”

  掌柜点头哈腰地附和,“不敢,不敢。顶楼雅间还为小姐空着,小姐可要现在上去?”

  女子漫不经心地轻应一声,随意抬眸望了望,眸光在掠过楼梯上的一个青色身影时却猝然一滞,心下震荡。

  是她?!

  怎么会是她……

  闲雅秀逸的青衣女子在身旁几人陪同下徐徐往上走去,女子身形虽清减了许多,行止气韵却丝毫未变,让她一见便已然知晓此人正是自己心中所念之人。

  她怔愣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冷落沉静的心怦然跳动,而双脚却仿佛缀上了千钧重担一般迟迟无法迈出一步。

  她竟还活着?为何……

  眼见青衣女子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她心中慌乱,脚下一点,竟是直接运起轻功追了上去。

  “林箊!”

  柔亮的嗓音仓皇地将压抑在心底的名字宣之于口,引得酒楼内用餐的食客诧异地循声看来,而她紧紧注视的那个青色身影却不为所动。

  方才鲜活跃动的心如坠冰窟,关山明月仍不甘心,上前两步径直抓住了女子衣角,“林此君!”

  青衣女子停下了脚步,却未曾回头。

  “姑娘认错人了。”

  淡然无波的话语仿若一道冰冷的利箭扎入女子心口,她眼角飘起一抹绯红,盈润的桃花眼中搅动起惊惶不安的神色。

  关山明月固执地紧握住手中那页衣角,银牙紧咬,微微发颤的话语似泣似笑。

  “你若不是我心中所想之人,为何不敢转过头来看我?”

  女子沉默片刻,缓缓转过了身。

  那双被白布遮掩的双眸静静地面向身前之人,语调如同冬日里结冰的深潭,薄凉而平静。

  “因为我只是一介目盲之人,又如何能看到姑娘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