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蔷薇家族的首席供奉法师埃贡最近有些焦虑与惶恐。
在曼森公国, 高级元素法师埃贡算是一位十分特殊的存在。
他是曼森堡还只是一片小小的伯爵领的时候就向李斯特家族宣誓效忠的三位在野高级魔法师之一。
曼森堡从伯爵领逐渐膨胀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公国，不仅领土面积扩大了数倍，家族供奉法师的队伍也扩充了不少。
在领地发展的过程中, 即便曼森公爵麾下人才济济，大法师也吸引来了两名, 作为家族法师首席的埃贡也从不担心自己的地位会被动摇。
瘦老头儿是辅助蔷薇公爵将曼森堡从伯爵领建设成公国的旧臣之一。
只凭这一点，后来加入黑蔷薇家族的供奉法师们, 甚至是几位声名远扬的大法师都十分尊敬这位高级元素法师。
而埃贡法师更是前任家族法师首席、现亡灵魔导卓尔教授指定推荐给领主的接任者。
虽然现在时过境迁, 蔷薇公爵作为一名坐拥公国的大贵族，麾下家族首席法师的阶位仅为高级已经稍显寒碜了，但谁让推荐他的前任首席是亡灵大魔导师——公爵的爱人呢？
对曼森公国而言，现在的首席法师是埃贡还是别的人都没太大干系了。
毕竟领主将狮心帝国历史上首位也是唯一一位亡灵魔导，以及她们的女儿一起带回来了。
可对埃贡法师来说, 前任首席的身份和她的归来, 已经让他如坐针毡，再也没办法静下心来进行自己的日常研究与工作了。
没人知道瘦老头儿今年多大年纪。
但即便埃贡自己不服老, 只看外表，白发稀疏、脑袋顶上光秃秃一片的红鼻子首席少说也有六十岁了。
受年龄和天资限制, 埃贡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没有机会再突破位阶了。
可于学术上而言, 他的经验与能力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大法师。
对一个魔法师来说，只要灵魂拥有精神力魔源, 令其跨越了那层普通人与魔法师的界限，他们就和其他学者没什么两样。
知识与阅历可以通过勤奋与努力来弥补。
埃贡面对公爵麾下屈居于他身后供奉次席的大法师们都能坦然以待。
那是因为他知道, 这些了不起的天才们即便位阶比他高，但于学识上却不一定能及得上他这个浸淫学术多年、经验丰富的老家伙。
他相信, 自己这个暮年才晋升为元素法师的高级魔法师, 完全有资格胜任首席的位置, 并对李斯特家族其余供奉法师的研究都能提出有见地的指导，绝对不会辜负领主的厚望与栽培。
可埃贡再骄傲自负，面对前任首席、现在的亡灵大魔导师——公爵眼中心心念念全心全意信赖亲近的终生伴侣，他如何还能安然就坐于首席之位上？
“埃贡法师，妮娜跟我夸赞过您这些年的工作，您一直做得很好，我也无意再接管首席的位置了。”
“可是，我——”
伯恩此时为瘦老头儿端了一杯茶过来，埃贡连忙起身接过，“谢谢伯恩小姐。”
小家伙礼貌跟首席打了招呼，随后跑到妈妈身前抱住她的胳膊，“妈妈，过几天就是罗茜的生日了，我可以去她家和她玩几天吗？”
罗茜是狮纹骑士里昂的女儿的名字，公爵的近卫骑士长最近正在追求那位单亲妈妈。
作为一名正直帅气的英勇骑士，俊美的里昂无疑能赢得许多女人的芳心。
可若是要组建家庭，他的风流多情和既往与多个女性纠缠的情史，无疑会让许多成熟聪慧的女人敬而远之。
罗茜的妈妈也是如此。
她对作为情人时的里昂是满意的，可如果里昂想成为她的丈夫与她一起抚育孩子，骑士长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卓尔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随后将她领口最上方的两枚扣子解开散热。
此时是深秋，室外气温下降，城堡里已经早早燃起壁炉，每个房间和厅阁里都温暖舒适。
伯恩穿得有点多，脸上红扑扑的往外散发热气。
她们从狮心城启程返回南境的时候是初秋的七月。
因为带了一个孩子，法师的身体较常人而言也稍显羸弱，公爵便下令不要匆忙行路。
骑士卫队护卫着主人一路游山玩水慢慢走，等回到公国的时候便已经到深秋了。
虽然保暖防护的各项措施已经再妥当不过了，但在一家人亮相与公众见面以后，伯恩也还是低烧小病了一场。
好在于城堡内大批扈从和女仆的悉心照顾下，伯恩很快就好了起来。
不过自那以后，伯恩就成了整座黑蔷薇城堡的宠儿，李斯特家族的扈从们把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伯恩出去玩的时候，她那好似遗传两个妈妈金发墨瞳的标志性长相也总叫她一眼就被公国民众们认出来。
李斯特家族在曼森堡经营了好几百年，早已扎根于此，深得民心。
伯恩小姐作为曼森公爵的继承人，长了一副惹人喜爱的好相貌，性格又乖巧讨喜，自然也是颇受人们喜欢。
想比于狮心城，曼森公国的伯恩几乎可以说是大众宠儿了。
在熬过初回来的那一场小病以后，伯恩和玛丽小姐一样迅速爱上了这里。
除了每天的上课时间，她大多数时候都会跑出去玩。
不到半个月，伯恩就肉眼可见又蹿高了一截，身体也强壮了不少，还认识了城内大部分孩子。
孩童是敏感的。
在狮心城的时候，妈咪虽然位高权重，但伯恩还是从日常的相处中感受到了两个妈妈的谨慎与小心。
狮心城是帝都，人民的生活水平比国都之外要幸福许多，但平静之下的波诡暗涌也从来没有停息过。
政治斗争与权力争夺，上位者说不准哪天就会被拉下来摔得粉碎，就像曾经的安德沃斯大公一样。
高位者如履薄冰，皇室也不曾例外，那是权力的最高猎场。
现在回到了自己的地盘，蔷薇公爵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法师察觉到了，她们的女儿也感觉到了。
卡琳娜现在自由自在，每天除了需要定夺扈臣们整理总结送来的政务以后就没别的要紧事务。
现在的公爵好似一下子就懒散了下来。
家臣们都还算得用，她每天只需要花一点时间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会黏在爱人和女儿身边。
妈咪放松下来，伯恩现在也活泼开朗外放了许多。
天天出去玩，小家伙骨骼蹿高一截，手臂和小腿都隐隐约约出现一点肌肉线条了。
卓尔摸了摸女儿的脸，“罗茜住在六公里外，你现在去找她玩，明天不准备回来了？
我们明早可就要出发去诺威领，你不是说要去探望总给你送礼物的纽曼爷爷吗？”
在狮心城的变故发生前，各公国私底下就已经联络上了。
现在自治领从国会手里拿回了立法权和其他相关的衍生权利，利益交缠下，九大公国如今的关系正处于蜜月期。
而同为南境公爵的纽曼大公自然也是第一时间就对曼森公爵的返回表示了欢迎。
作为公爵女儿的伯恩从这位老牌大公那里收获了许多的热情与疼爱。
纽曼大公的孙子狮鹫骑士约瑟现在还留在狮心城，大王子死后继续效忠新一任皇储。
在祖父没放弃逼他结婚之前，想必这个年轻人近期是不愿意回来了。
叛逆的孙子不回来，纽曼大公在见过伯恩几次，被聪慧嘴又甜的小姑娘哄了几回以后，老人就将对孙辈的爱移情了一部分到她身上。
蔷薇公爵麾下的家臣扈从们兢兢业业好不容易等到领主回来以后，刚松口气，领主就决定再考验一下各政务大臣的能力，准备带着爱人女儿一起溜出去巡视一番，顺便去纽曼大公那儿进行一次“外交访问”。
伯恩现在去罗茜家玩，明早出发可就赶不上了。
然而伯恩早就考虑好了这点，她得意晃了晃小脑袋，示意妈妈不用担心。
“我早就想好啦，你和妈咪是度蜜月嘛，最后才会去纽曼爷爷的诺威领，我到时候直接由里昂叔叔送我过去就行了呀！
妈妈你要是不放心……”
伯恩狡黠地转了转眼睛，脸上洋溢起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看向一边正喝茶的首席法师，又开始哄人。
“埃贡先生，您愿意和伯恩一起去诺威公国玩吗？
那儿可漂亮啦，虽然比不上曼森堡，但是也别有风情。
纽曼爷爷城堡的后山靠海，那儿有好多特别凶的魔化海鸥，它们总是吵吵嚷嚷的大声喊叫，我记得魔鸥的尾羽是焚环药剂所需要的魔法材料，您上个月跟妈咪说想申请采购一批？
埃贡先生，您如果需要的话，伯恩带你去跟纽曼爷爷讲呀！”
“要你在这儿瞎安排，”卡琳娜笑着走进书房，来到卓尔身边亲吻了她的唇角，随后亲昵地点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埃贡先生是家族法塔里的首席法师，哪儿有空陪你一个小姑娘玩。”
瘦老头儿乐呵呵地摆了摆手。
“没关系没关系，法塔采购的物资本来也需要我把控质量过目的，等里昂骑士长送伯恩小姐去诺威领的时候，我也跟着一起去，就当是顺便给自己放几天假吧！”
见小机灵鬼自己安排好了一切，还确定了一个豪华的护卫阵容，法师便在女儿亮晶晶的期待眼神里答应了。
“好，但你可不能给罗茜的妈妈添麻烦，也不许任性胡乱差使里昂骑士和埃贡法师知道吗？”
等伯恩乖乖应了，卓尔才看向埃贡恳切道：“埃贡法师，您的来意我已清楚了。但您想必还不知道，我跟魔法公会报备过，准备将目前大陆上关于亡灵魔法的各项记录辩伪整编，从起源开始著述，并收录现今所传流确定有效的魔咒及法阵，批注编纂成一整套系列丛书，从而将亡灵魔法体系规整起来……”
“啊，真了不起！教授，这将是造福于魔法界的一项伟大事业！”
卓尔轻笑着向激动的老头儿点头致谢，随即又道：“您也了解，这是一件浩大的工程，我一个人肯定是完成不了的。
所以后续魔法公会公布这件事以后，将会有来自帝国各地甚至大陆各处一批批的交流学者过来助我编纂修书，届时或许还需要曼森公国与李斯特家族供奉法师们的帮助。
我和妮娜已经商量过这件事了，我没办法再担任首席的职位，家族法塔恐怕还得继续拜托您。”
埃贡犹豫道：“可有您在，我只是一名高级魔法师……”
蔷薇公爵将女儿揽在身前，伯恩眨巴着大眼睛侧身仰头看妈咪说话。
“埃贡先生，相较于高位阶法师们手上掌握的力量和储备的雄厚魔力，您积累的学识和经验，才是李斯特家族法师里最璀璨宝贵的一笔财富。
当然，如果您只是累了，或者有更好的职业发展与去处，李斯特家族也一定会支持您的选择。
曼森公国的大门永远都会对您敞开。
不过，若是李斯特家族发生了一些令您不快的事情，还请务必告诉我。
不论是境况或待遇，都请给我一个改进挽留您的机会……”
瘦老头儿连忙站起来，诚惶诚恐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实在惭愧，您提供给我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我应得的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领主大人，编纂著书是一件劳心费神的大工程，承蒙您与卓尔教授信任，若不嫌弃的话，我愿意继续留任待贤。
我虽老迈，但还不至于做不了事情。
在您有更合适的人选之前，我就厚脸皮于教授面前忝居首席之位吧！”
埃贡法师振奋昂扬离开以后，卡琳娜低头看看靠在自己身前若有所思的女儿，曲起食指和中指揪了揪她的脸蛋，笑道：“怎么，我们的小思想家又学到什么大道理了吗？”
见伯恩郑重其事认真点头，公爵笑出声来，用手臂将女儿的脑袋圈到怀里，亲亲她的脸，“真的不和我们出去玩吗？”
伯恩摇头晃脑道：“不了啦，这是我跟罗茜做朋友以后她第一次过生日，伯恩想留下来陪她。”
说完，她又用脑袋贴了贴法师伸过来的手，脸靠在她手心笑眯眯道：“再说了，妈妈和妈咪是要去度蜜月的，伯恩晚一点再去。”
等伯恩高高兴兴跑出去以后，法师伸手，公爵斜睨着她，语气有些娇俏，“做什么嘛？”
卓尔笑着将她拉到怀里搂住，下巴抵在她侧额前摩挲，压低声音问：“蜜月，嗯？”
卡琳娜抬手回抱着她，脸靠到她颈窝里挨贴着又轻轻咬了她一口，“这个聪明的小机灵鬼，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我不管，反正这是你欠我的，你得陪着我出去逛一圈。”
可不是逛一圈这么简单，卡琳娜似乎想补回来一些东西。
卓尔开始时还没发现，但在妻子拉着她重新走了一趟她离开前所有轨迹的时候，她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从郊外群山环绕的林地溪边，到城堡一侧那座高高的家族供奉法塔顶端的首席实验室，然后是曼森堡以外的地方。
她们沿着卓尔离开前的足迹重新又走了一遍。
只不过这次不是她一个人，卡琳娜牵着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一步步重新行了一遍。
过了好多年，卓尔有些记忆已经模糊了。
青山大改，丛林变道，还有许多地方都并入了曼森公国，然而卡琳娜想知道想看的也不是这些。
她只是想知道，她内敛孤独的爱人当初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决定离开她、放弃她，最后一次疼爱她。
一路上，在开始的时候，卡琳娜会主动发问。
卓尔禁不住她的撒娇缠磨，也会三言两语讲述些自己还记得的事情。
法师向来不爱剖析表达自己的感受，她只是描述自己的所历所为。
深邃黑亮的眼睛看向妻子，卓尔用指背轻抚她的脸温和道：“妮娜，我那时候其实没有很煎熬，只是偶尔想起你，心里会有点难过。”
然而这已足够叫公爵的心柔软下来，看着内敛温柔的爱人，爱意缠绵如潺潺的温泉流水般淌涌而出了。
南境的气候四季分明，她们深秋九月的时候出发，十月中旬，就抵达狼溪堡了。
狼溪堡城墙外，在法师当年和来自狮心城的援助队伍一起抵抗王兽而受伤的战场上，蔷薇公爵打发走那位热情的伯爵后，就看见她的爱人悄悄走到了角落，把法袍的兜帽戴起来，于自己的雕塑石像前将脸藏在了兜帽的阴影之下。
初冬时节，虽然夜里很冷，但昼夜温差大，白日有太阳的时候还是很温暖的。
卡琳娜走到卓尔身后，抬手从背后抱住了她。
公爵视线越过法师的肩头，仰头看向不远处城门前的高大石像，脸贴在法师肩膀上，隔着衣服，手精准按到了卓尔腰腹间那道狰狞伤疤上。
“这是为了感谢你当年的付出与帮助，狼溪堡领民自发为你立下的石像。
可是亲爱的，我倒宁愿你没有得到这些人的拥戴，而是完好无损地陪在我身边……”
卓尔转过身，卡琳娜攥住了她法袍的一角，湛蓝的眼眸里有闪烁的泪光。
“我知道，你轻描淡写的，没有将当时的凶险都告诉我。
但是卓尔，你离开我以后，这条路我其实一个人走了好几次，我知道你经历的一切。
我那时站在这片已成废墟的可怕战场，心里想，只要你不恨我，只要你还愿意要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然后当晚我做了一场梦，梦中的你眼里不再有我。
我喊着你的名字，在冰冷的海面上一点点挣扎陷落，而你却无动于衷，只是站在海崖边冷淡地俯视一切，像一尊漠不关心的石像一般看着我远离。
仿佛妮娜对你而言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甚至是仇敌……”
卓尔抬手揽住她的腰，为她擦拭着滚落的眼泪，卡琳娜勾唇笑了笑，踮脚亲了亲她的嘴唇。
“所以在辛顿伯爵向我要你画像的时候，我把梦中见到的那个你画下来给了匠人们。”
卡琳娜抬手捧着卓尔的脸，将后腰靠贴到她手心缓慢滑移，歪头道：“我要让他们崇拜那样的你，神明一样的你，然后我将我的神明拉下尘埃，拉到我身边来。”
她凑上前含吻法师的唇，呼吸温热洒在彼此唇齿之间，灵巧滑软的舌尖探出，邀请爱人与自己一起共舞沉沦。
感觉到腰上的手将她握紧，卡琳娜挤进卓尔的怀里，一点点勾起她的欲念，被索取却又战栗甘愿地逐渐加深这个吻。
卡琳娜仰首抱着卓尔的头，脸颊和脖颈上被温热的唇贴覆而过，那触感让她沉迷又陶醉。
可看着石像上那张熟悉却冷淡漠然的脸，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如溺水般的窒息感。
公爵将法师的脸重又捧起来，吻住她的唇，视线被爱人放大在面前的幽深墨瞳挡住，安全感才重回她心底。
卓尔放开妻子潋滟着水光的饱满红唇，“我们回去吧。”
“不进城去看看吗？辛顿伯爵和狼溪堡的领民们正在城内等着欢迎你呢。”
卓尔眼神往石像瞟了一眼后又轻飘飘的迅速挪开，“不去了，伯恩在诺威领已经玩好几天，课也落下了不少。
半个月后可能会下雪，我们回去接上她，还能赶在气温骤降前到家。”
卡琳娜眨眨眼，看了一下她通红的耳朵，“亲爱的，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
“那你再看一眼自己的雕像。”
“……”
“那我回去在蔷薇城堡前也给你立一尊石像？”
卓尔眯起眼睛，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