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时候, 玛格丽特王太后终于从沉睡昏迷中醒过来了。

  可怜的老太太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

  她为狮心皇室克罗威尔家族、为整个狮心帝国操劳几乎奉献了一生,一辈子谨言慎行、约束皇室成员尽忠职守,却没想到临到暮年终老遭遇大变, 两个儿子接连死在了她前面。

  玛格丽特王太后经此打击,醒来以后, 原本矍铄的老人家精神一下子就垮了,连带着身体也尽显老态。

  老太太现在腰背佝偻形容憔悴, 一副老态龙钟衰老的样子。

  岁月留下的痕迹在她脸上一览无遗。

  皇宫重建工程进展很快, 主殿大节庆厅率先搭建起来,看进度初秋的时候就能验收完工了。

  众人心照不宣,皇储加冕登基的事情恐怕只能拖到下月底,国会便必须就此事盖棺定论。

  克罗威尔家族在狮心城经营了这么多年,虽然作为统治阶级压迫的象征, 但毕竟是他们的先祖一手缔造了整座狮心帝国。

  帝国子民们热爱自己的国家, 多少连带着对皇室也有一份爱戴尊敬在里面。

  再加上生存压力一直都在,皇室对内部有约束, 对外展现的都不是独.裁压迫者的形象,除了偶尔有些旁支的蠢货干出傻事抹黑皇室, 大多数时候为了存衍, 克罗威尔家族对外一向都是秉持着低调亲民的形象。

  虽然已逝的奥古斯都三世的作为几乎毁了整个皇室的底蕴,但弗雷德里克王子也不得不承认, 父亲在杀了亲弟弟走向疯狂之前所做下的所有一切,出发点一定有大半是为了家族。

  作为皇室核心成员, 大王子也不止一次在深夜里焦虑难眠,他看见皇室前景道路的尽头上, 是一片浓浓的黑暗。

  祖母与温斯顿叔叔所代表的温和派象征着妥协。

  在大王子曾祖父那一代, 皇室的生存空间与权力就已经让渡大半, 再退下去,皇室就要被撼动统治的根基了。

  弗雷德里克很崇拜自己的父亲,即便父亲到了后来已经成为一个城府深沉、疑神疑鬼贪恋权柄的帝王,他也很敬佩父亲。

  皇帝最开始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看见了家族的未来,他知道皇室无论怎样周旋妥协,也不过是将家族的衰亡再拖延几代而已。

  想保全克罗威尔家族,他就必须带领皇室坐稳这个国家主人公的位置。

  于是奥古斯都三世开始玩弄权术,他从曾经被蛮人掳走过的那个可怜王子,一步步靠着制衡与分化坐稳了皇位。

  皇帝刚登基的时候,正是安德沃斯大公声势最旺的时代。

  那时的安德沃斯作为同样绵延至今底蕴深厚的开国功勋蓝血贵族后裔,在贵族院里近乎一呼百应、声名赫赫权势滔天,号召力与影响力无人可比。

  皇帝忍辱负重,在一位帝国大公身后伏低做小,将安德沃斯家族捧上了新的高度。

  安德沃斯大公本来还有防备,但皇帝十年如一日的信重与尊敬,加之家族声望日隆,呈现烈火烹油之景,他便也慢慢卸下了心防。

  一位大贵族走到安德沃斯公爵那个地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如果再维持原本的姿态对待皇室,那就是不识好歹了,一定会引人诟病的。

  再者,安德沃斯家族被捧得太高,势焰熏天,已经逐步在国会各议院中失了人心引起同僚忌惮。

  若没有皇室在后面兜底,除非安德沃斯公爵愿意舍弃在整个狮心帝国偌大的版图土地上滔天的权柄,返回自己的公国去做一个土皇帝,不然总有一天,他会被眼红的政敌或反对者从高位上拉下来摔得粉碎。

  得到了安德沃斯家族的鼎力相助,皇帝一步步从国会山上夺回了遗失的大半权柄。

  安德沃斯帮他将警卫总署建设成狮心城最特殊的精英暴力执法机构。

  皇帝一边将帝都警卫署总长的职位当作一个给各大贵族子弟镀金的诱饵推出去向贵族院示好,一边靠着提拔在政法界没有任何根底的副总长来牢牢掌握整座狮心城。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隶属于市政厅的巡查司才是狮心城最基本的执法机构。

  但当作为基层执法人员的巡官们都将被挑选进入警卫署视作职业生涯的终极目标时,即便巡查司只听命于国会及市政厅,与皇家警卫署位于不同的体制管辖之下,皇帝手中握有宪法赋予他的警卫署武装的同时,就相当于掌控了整座狮心城。

  就这么一点点从旁枝末节上入手,靠着安德沃斯家族的帮助和皇帝近乎于炉火纯青的制衡权术,奥古斯都三世将克罗威尔家族一步步带回了权力高峰。

  而皇室存在感最强且最风光的时代,始于皇帝将安德沃斯大公熬至衰老暮年,开始算总账清理摧毁这个得意忘形的蓝血家族的时候。

  作为帝国元首、一国君主,就算不看安德沃斯大公早年盛气凌人,趾高气昂连刚登基的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只凭奥古斯都三世在一个臣子面前柔声下气、伏低做小几十年的屈辱,安德沃斯家族的覆灭结局就早已注定了。

  接下来的,就是狮心皇室克罗威尔家族百年来最体面耀眼的时刻了。

  皇帝提拔任命保皇党臣子,来自南境老牌小贵族家庭的黑蔷薇公爵就是其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

  而国会山对此竟无人提出异议。这是百年来皇室第一次占据上风。

  再然后,狮心帝国与北地蛮人王国的全面战争爆发,皇帝的强硬作风与铁血手段带给帝国公民极大的安全感。

  在这几年的时光里,反君主主义者的声浪在国内几乎绝迹,奥古斯都三世的个人威望到达巅峰。

  尤其是战争胜利以后,举国欢腾。

  但帝国公民们不知道的是,皇室内部的欢喜兴奋比任何人都多。

  那时候的弗雷德里克作为皇储,已经被父亲的光环完全掩盖过去。

  但他站在皇帝的身边,黯然无光却甘之若饴。

  他知晓自己的才能比不上父亲,皇帝是成功延续了克罗威尔家族生命的伟人。

  但人永远不会知足,越是英明强势的领导者越容易在暮年走入极端与顽固的深渊。

  这正是因为他们的能力与手段强于大多数人,他们知道自己的强大,而他们走到如今所处的地位就是因为他们本就超乎常人的野心与欲望。

  皇帝相信自己能再一次力挽狂澜,重新将皇室带到开国时的荣耀峰巅,只要再给他时间与机会……

  但他搞砸了。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这一切,至少到小玛格丽特公主这一代,冲着皇帝所立下的功勋,冲着奥古斯都三世的名头,反君主主义者的声浪不会这么快就冲入国会山大议院会堂之上。

  没有什么秘密能永远密不透风地隐藏遮掩下去。

  就像大王子能下封口令,命令将知情人都调离桑德森诺克庄园,不让年迈苍老的祖母得知温斯顿亲王的死亡真相。

  但玛格丽特王太后却仍从他不知道的渠道猜到了一点实情。

  这位睿智的老人在醒来以后,得知皇室如今的处境,便以自己如今苍老衰迈的外表出面,继续代表皇室为克罗威尔家族奔走运作。

  当公民们在各项节礼庆典上看见这样一位毕生都在为狮心城奉献的老太太代表皇室出面的时候,也会不可避免地想到皇室如今面临的局面。

  皇室人员凋敝至此,皇储刚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妻儿也在海鸥角险些遇害,尊贵如王太后这等身份,竟还要拖着衰老病体出面抚民,向国会山证明皇室存在的意义与作用……

  同情与怜悯也是一种力量,能在丈夫离世后,一手将两个儿子带大,还亲手养育过孙子曾孙女的玛格丽特王太后无疑也不是个简单的老太太。

  至少王太后在狮心城各养老院与修道院等社会福利场所出面过后,皇室因为前段时间向国会申请拨巨款重建宫殿所带来的恶评反对声浪就消减了不少。

  但坏事是,离开了桑德森诺克庄园,王太后接触的人也多了。

  在那些反对者亦或是有心人的三言两语中,老太太似乎猜到了次子的死亡真相。

  但玛格丽特王太后没有去问自己的长孙。

  她又能问什么?以何种语气问呢?

  “弗雷德,你是不是查到了,你父亲真的像杀了你母亲一样,亲手杀了温斯顿?”

  这太痛苦了,老太太甚至都不愿意私底下单独见大王子。

  这不是迁怒,而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拥有一个弑亲者作为父亲的孩子。

  祖孙两人见面只会联想到那个他们共同拥有的疯狂、可怕却又曾是彼此挚爱的亲人。

  桑德森诺克庄园里,大王子陪着妻女吃过晚饭,便和女儿一起回书房去看还在襁褓中贪睡的小儿子。

  直到一个小时以后天都黑了,辛西娅王储妃找过来,小玛格丽特公主才从父亲的膝盖上滑下来。

  “小玛格丽特,你父亲的腿伤还没好呢!”

  小公主吐吐舌头,皇储笑着摸摸女儿的头,“没关系,爸爸跟你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爸爸你都说好多次啦!”

  小玛格丽特公主像个小大人一样跑去门口,端起架子叫来仆役将弟弟抱去喂奶。

  等书房里只剩他们一家三口的时候,她才回复小女孩的天真样子,噘嘴抱住父亲的胳膊。

  “你说我是未来的皇储,总有一天会接替您的身份,要帮忙照顾好妈妈和弟弟……

  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小公主晃着父亲的手臂撒娇,“但是爸爸,我还有您呢!明天您再带我去国会山好不好?”

  小玛格丽特知道父亲这段时间很忙,也知道自己身上所承担的责任与义务。

  她已经苡橋十三岁,也能开始学着替父亲分担一些事情了。

  弗雷德里克王子拍拍女儿的背,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这几天就留在庄园里跟着宫廷教师们认真学习,学的东西以后都会用得上的,知道吗?”

  等女儿离开去看弟弟以后,王储妃靠近前来,半跪下来伸手去摸丈夫的腿,担忧道:“都两个月了,你的腿怎么还一点起色都没有?大节庆厅马上就要竣工了,你难道要坐着轮椅登基吗?”

  王子伸手牵握住她滑向裤腿的手不让她查看,“我的腿当时被地下钻出来的触手剐蹭咬掉了一大块腿骨肌肉,现在绷带缠着慢慢生肌长肉,医生说解开暴露在空气里会影响恢复……”

  “我不知道这些吗?”王储妃白了他一眼,起身将两瓶魔药拿了过来递给丈夫,“今天还是你自己换药吗?让我帮你吧弗雷德……”

  大王子笑着摇头,“我自己来,就是将药水按顺序浇淋在绷带上让药液渗透进去,没什么困难的,你帮我去将拜伦医生喊来吧。”

  拜伦医生每三天来一次,昨天才刚来桑德森诺克庄园替大王子看过腿。

  但辛西娅也没多问,她和丈夫有默契。

  王太后自醒来以后,身体一下子就垮了,老太太今天又没吃下多少东西,请医生来看看也是好的。

  等妻子离开后,大王子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沉默了好久,估摸着拜伦医生现在已经来到庄园陪在了妻子和祖母身边以后,他才从面前的案几上拿起魔药。

  将胸前衣服解开,黑色的纹路已经蔓延缠到了男人的腰上。

  弗雷德里克王子的下肢已经尽数溃烂,裤腿下面,黑色干瘪的皮肉贴在骨头上,拜伦医生替他在两条腿上包了一些东西填充模拟肌肤的柔韧质感。

  女儿在他腿上坐着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异样,而大王子也感受不到女儿的重量与触感。他下半边身子的神经已经全部坏死了,连疼痛感也没有。

  手中两瓶不同颜色的魔药,红色那瓶是用来外敷延缓毒素往上蔓延速度的,透明无色的那瓶则是喝下去缓解体内毒素的扩散。

  这种来源于异世界的毒素扩散极快。

  拜伦医生说过,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每天若是不在体内魔药效用衰减代谢完之前及时服药,用不了十分钟,毒素就会迅速窜入心脏夺走他的生命。

  弗雷德里克王子已经能感受到昨天饮下的那瓶解药正在慢慢失效了。

  腰间弥散的凉意在魔药的压制下蠢蠢欲动,意图侵染血液奔涌流入他的心脏。

  王子打开两瓶魔药的瓶塞,将透明那瓶倾倒在脚边的地毯上。他想了想,红色那瓶还是涂抹在了腰间。

  他不想死的时候整个人都变成黑瘦干瘪的模样,那样太难看,辛西娅看见了也会伤心的……

  毒素在血管里迅速扩散蔓延,胸腔里也慢慢涌上了寒意,弗雷德里克王子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穹顶被水晶灯照亮耀眼的彩窗,眼里倒映的光芒逐渐染上死寂。

  他是一个残疾的、苟延残喘拖着克罗威尔家族一点点步向末路的累赘。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出现力挽狂澜。

  但如果没有他,他的祖母,他的女儿,两个了不起的玛格丽特加在一起,这一对被国会声势浩大的反君主主义者逼宫的孤儿寡母,一定能博来民选党的同情。

  克罗威尔家族不能失去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如果是小玛格丽特的话,无论是心怀叵测亦或怜悯同情之人,还是皇室绝境危机下最后的抱团反抗,都足以爆发出一股庞大的力量……

  而一个十三岁,刚失去了两代至亲看似势弱可欺的皇储小公主,她父辈的余荫,还有她的年龄,相比于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都是巨大的优势。

  “小玛格丽特,替爸爸照顾好妈妈和弟弟,也照顾好你自己。”

  深夜,贝格弗南大道中段,蔷薇公爵宅邸别墅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杰西跑上楼叫醒了领主,卡琳娜在一楼客厅里待了一会儿后重新上楼,换下了匆忙从床边地毯上套上身的睡袍。

  见法师被吵醒,公爵站在衣柜前将裙子勾到肩头遮掩住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甩了甩昏暗烛光里越发显得柔软滑顺的金发,回身上前亲吻揉着眼睛坐起来的妻子,又将法师压躺了回去。

  卓尔黑色长发在枕头上铺散开,抬手搂住她,声音带有微微沙哑的困意,“怎么了?”

  “弗雷德里克王子死了,辛西娅王储妃晕了过去……”

  卡琳娜从她的嘴唇亲到眼睛,随后在她额心烙下一个亲吻,这才将薄被拉上,遮住爱人赤.裸的身体和令人脸红耳热的痕迹,软声道:“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得去桑德森诺克庄园看看。

  晚安亲爱的,你今晚先睡,别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