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在狩猎日第二天, 皇宫发生的那场可怕风波很快就被国会、军部以及市政厅各级部门联手压了下来。

  毕竟那一日,除了皇宫城堡内的殿群建筑几乎被巨兽的争斗夷为平地,还有海鸥角夜里遭遇无皮的血淋淋人形怪物联手来袭以外, 整个狮心城虽然戒严捉拿神恩巫师及他国潜藏的间谍暗探,帝都市民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影响。

  等到五月底, 狮心城步入仲夏时节,在连日高温来袭、酷热难耐的时候, 军部捉拿的神恩巫师们已经俱被加急审理问罪下狱。

  巫师们以涉嫌谋害皇帝的罪名被推上军事法庭, 最后定罪却是用的其他理由。

  根据手里沾染的人命及污浊罪血,他们有的被送上了断头台,有的被灌下用以毒腐精神力的魔药后永久驱逐出境……

  当然,这起军事审判的过程及档案没有完全对外公布,将罪犯的处理结果公示出来也只是为了给民众一个交代。

  帝国公民们并未看到详细的判决裁定书。

  然而, 根据公示的结果, 市民们也能自己推定得知这群可恶的巫师所犯下罪行的严重程度,这就足够了。

  狮心城表面上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其实很多事情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

  比如皇帝已经死了一个月,国会山各议院职能部司及市政厅各级部门的日常工作并没有受到影响。

  狮心城大大小小的酒馆里总能听到喝得面红耳赤醉醺醺的大胡子佣兵、农民或工匠们挥舞手臂, 一边叫酒保招待们再斟来满满一大杯啤酒, 一边大声嚷嚷交流着皇室和贵族院那群老爷是如何就各自的政治观点想方设法拉拢民选党议员们的。

  “照我说,这件事也没什么好吵的。

  皇帝陛下都驾崩一个月了, 对我们的生活好像也没什么影响。

  我觉得变革党说得对,狮心帝国如今压根儿就不需要皇室的存在, 周边好几个没有皇帝的国家不也都好好的嘛!”

  “那你怎么不看看,那几个共和或联邦制的国家都是什么样子?

  它们有的政权腐败黑暗, 有的落后封闭, 各联邦互相拖后腿, 有几个比得上我们狮心帝国的?

  帝国绵延至今近千年肯定是有制度上的优越性,如果打破平衡,谁知道会迎来什么样的后果!

  皇位的空缺暂时好像没什么,如果长远呢?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反正我是希望弗雷德里克王子能尽快登基,陛下离世以后帝国元首的位子空缺出来,我这心里总是提着担惊受怕。

  一个国家怎么能没有元首领袖?”

  “狮心帝国的确是不能没有领袖,但不一定非得有皇帝啊!”

  “有什么区别吗?

  我们的皇帝,酋长国的联酋长,罗斯曼共和国的首席执政官,还有所谓的法老、总统、首相……

  国家领袖的那个位置上总是要有一个人在的——”

  “当然不一样!皇帝法老他们怎么能跟执政官混为一谈?”

  ……

  听着酒馆里众人各执一词的争论吵闹,敞着怀露出胸前浓密毛发的络腮胡男人大口将啤酒杯中剩余的酒液喝光,嘎嘣嘎嘣嚼碎里头的冰块咽下,打了个大大的酒嗝,随后把布衣一甩搭肩头,从怀里掏出几枚钱币放到吧台上。

  “戴夫,你怎么这么早就去上工?外面正是最热的时候呐!”

  “这时候港口人少,竞争也少,老板们钱给得爽快。”

  道理都知道,但跟着他动的码头工人没有几个。

  他走到门边拉开门,午后炽热的空气顿时涌了进来。

  天花板上烙刻的一张大魔法阵表面浮起的蓝色光环更亮了一些,簌簌补上了从门口往外溢散出去的冷气。

  坐在吧台前的男人们还在闲聊争论。

  “有没有皇帝我们都要养家糊口工作,其实有的话可能还好一点。

  皇室近些年总会举办各种庆典活动,偶尔赶上了还能贴补一下家用。

  如果没有皇帝,制度大改,万一上面的人玩脱了,社会动荡变革,买单兜底遭殃的还不是咱们?

  周围那几个国家可都是从变革中幸存下来的,至于那些已经灭亡的国家,谁还记得?”

  外面一阵阵热浪往里头涌进来,人高马大壮如黑熊的男人堵在门口,有些不情愿踏入这金灿灿的炎炎烈日之下。

  现在是午后一点多钟,正是热的时候,码头只怕跟火炉蒸笼一样。

  这个时刻是一天中港口工钱最高的两个小时。

  但说实话,这种天气,钱给得再多,想要离开刻了降暑魔法阵的凉爽酒馆,工人们也总还是会犹豫一阵儿的。

  戴夫叹了一口气,忍不住从怀里又摸出一枚银币,远远对着吧台招呼道:“汉娜,请再给我送杯冰啤酒来!

  嘿穆德,这件事你可别跟我老婆说!”

  银畔桥附近这一块住着的工人家庭互相都认识,内丽夫人小酒馆的老酒保穆德的女儿就嫁给了一位港口的卸货工人,连带着老穆德也熟悉这一片区的大部分工人家庭。

  从事重体力工作的码头工人们大多数都是一个人的工钱养活一大家子人,但他们的老婆可不比他们轻松。

  女人们在家洗衣做饭带孩子,往往劳累辛苦的丈夫还没起床她们就起了。

  而丈夫回到家以后,她们也还没结束一整天的繁重家务。

  任何一个有良心的男人都知道,照顾七八个孩子的妻子是多么伟大。

  她们牺牲了自己所有的时间奉献给这个家庭,妻子们的付出丝毫不比在外辛苦劳累的丈夫要少。

  而在这种情况下,超过妻子定的规矩在酒馆多消费喝一杯酒,也是男人们要偷偷瞒着老婆干的一件心虚会挨骂的事情。

  老穆德拿起一个最大规格的啤酒杯,打开身后的大酒桶开关接了一满杯啤酒,女招待汉娜则从冰桶里捞了一大勺冰块扔进去。

  冰块在浮起气泡的透明黄色酒液中起伏摇晃,白色的泡沫顿时满溢出来。

  码头工人拿起酒杯吸溜了一大口绵密的啤酒沫,将银币放到汉娜手里的托盘上,“小费你和穆德平分,不用找了。”

  在他大口喝酒的时候,身后已经拉开被他大脚抵住的门板被人敲响,一个软糯的童声响起,“叔叔,您能让我和妈妈先进来吗?您挡住门啦!”

  小酒馆里靠门的桌子旁坐着的男人们忙笑骂着轰他出去:“快走快走,你开门这一会儿,门边的冷气都放跑了!”

  一满杯啤酒转瞬就被戴夫又灌了下去,足足有两米多高黑熊一样强壮的男人也笑着大声骂了回去。

  可他低下头的时候,突然猛地止住了嘴里惯常聊天时会脱口而出的粗鲁脏话。

  一个漂亮得像精灵娃娃一样的小女孩正眨巴着大眼睛仰头好奇看着他。

  小女孩头发金色灿烂、墨瞳乌亮,白皙的皮肤好似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而黑直长发、一身魔导轻薄紫绸夏袍的墨瞳法师则正站在女儿身后,一只手压在伯恩肩上,于门外向他点头致意,“日安,先生。”

  “啊教、教授,伯恩小姐,中午好……”

  “卓尔教授,日安,您今天带伯恩小姐过来玩吗?”汉娜探头看了看外头的太阳,“天气这么热,快进来坐一会儿。”

  内丽夫人小酒馆的客人大多是银畔桥交通枢纽附近住的佣兵、工人或进城的乡下农夫们。

  夏天人们穿的少,尤其是干体力活的男人,体味尤其重。

  虽然房顶的魔法阵也有空气过滤的效用,但大中午的,酒馆里面的气味可不怎么好闻。

  卓尔出身寒微,自己倒是无所谓,可她带着女儿,到底还是有些顾虑。

  法师站在门口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不了,伯恩今天晚上有课,我们现在就回去了。

  她有一份今晚要交的作业,内丽夫人说昨天晚上夹在账簿里不小心带过来了,汉娜,你和穆德大叔看见了么?”

  “您稍等,我去吧台后面找找看。”

  门还是大敞开着,门边的冷气已经跑光,只剩下热浪一股股从外往内涌进去。

  法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的魔法阵,叮嘱伯恩在门口站叔叔身边等她,随后取出魔杖走进屋内给法阵充能。

  木质房顶上覆盖的蓝色光幕慢慢凝实稳固起来,寒气渐浓,驱散了屋内暑意。

  酒馆里吵嚷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男人们举杯对挺拔高挑的亡灵魔导大声道:“感谢魔法!”

  戴夫则帮忙抵着门站在门边,不停打嗝,像头笨拙小心的高大黑熊一样低头跟小女孩对视。

  伯恩仰头望着沾染在他黑色胡子上的啤酒沫,拿出自己叠好的干净手帕举高,“叔叔,你的胡子……”

  男人连忙用手抹脸,粗壮的手指抓了抓胡子,啤酒沫就消失了。

  他随后才伸出粗糙的大手接过了手帕,随即反应过来,有点结巴地把手帕又递还回去:“谢谢,小姐,已经没有了。”

  伯恩眼睛笑眯了起来,“叔叔,可是你的手又擦脏啦!”

  卓尔从汉娜手里接过一个薄薄的小册子,道谢接过收起,便跟酒馆内一众熟面孔告别。

  她走到门口牵起伯恩的手,和码头工人戴夫一起步下台阶。

  佩戴有黑蔷薇家徽的马车停靠在几百米外的马车专属停靠点,码头也在那个方向,他们能一起走一段路。

  强壮的卸货工人站在了靠近烈日的方向,将小女孩罩到了他影子里面。

  “您的孩子多大了?”

  “啊,您说什么?”

  卓尔笑着摸摸伯恩的头,“您对孩童很细心照顾,家里应该也是有孩子的吧?他们多大了,和伯恩差不多年纪吗?”

  “没有,噢我是说是的……

  我有四个孩子,大女儿今年十岁,一对双胞胎儿子五岁,还有一个一岁的小女儿。”

  就着孩子的话题交流了一会儿,顺带着又发散聊了聊法师到酒馆前男人们讨论的话题,三人很快就顶着烈日走到了马车停靠区。

  伯恩全程待在这名好心的大高个叔叔的影子下,强壮的戴夫替她挡去了暴烈的日光。

  面对法师母女的礼貌道谢,已经消去了一些距离感的工人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

  “您爱人是蔷薇公爵,是执政的大人物,我们也不懂,只在酒馆里胡乱聊一聊,让您笑话了。

  关于制度变革什么的,总归是国会里的老爷和大人们说了算的……”

  卓尔将女儿抱上马车,回头笑道:“这可不一定,在老爷们的意见不能统一、出现分歧的时候,就该轮到第三方说了算了。”

  国会山近千议席里,大半可都是民选党。

  皇位此时是空缺的,皇储离皇帝的身份差了一大截。

  皇室如今只是暂时的式微,但只要过了国会这道坎儿,让皇储能顺利登基,届时除非帝国元首犯下大错,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弹劾君主,否则反君主主义者再想推翻皇权就需要站在整个国家的对立面上公然叛国。

  以狮心帝国目前的国力及各项情况来看,想走暴力变革的路子几乎是自寻死路。

  这是反君主主义者的最好机会,也是皇室反抗最激烈的时候。

  出于各自的立场和政治理念,这种时候,那些所谓的权贵老爷们根本就不可能达成统一意见。

  狮心城现在表面风平浪静,但国会内君主主义与变革者两派势力都在竭力游说各民选党派。

  皇室已经动用私库的大半积蓄开始以重金相酬重建皇宫,在主殿的大节庆厅建好之前,国会是一定要拿出一个章程议案来的。

  这种时候,市民们或多或少都被浓厚的政治氛围所感染,主动亦或被动加入到了讨论之中。

  两方对立的派系在争夺国会民选党派,而这些民选党派大部分议席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现在狮心城内公民意见的浓缩。

  男人似懂非懂,“所以,您的意思是,这件事可能会跟公民意志大法庭一样,最后交由帝国公民说了算?”

  “这么说不是太准确。

  戴夫先生,您所在的外城工人联合党于下议院占据了多少议席?”

  “好像是一百多吧?”

  “那么按比例,在国会山大议院会堂里,你们应该有十席选票左右,而魔法公会的席别有二十。

  如果只有我们两派,按权重计算,那就是得到魔法公会支持的一方说了算——”

  卓尔话语突然停住,笑着摇了摇头,“天气太热,我脑袋都糊涂了……您说的没错,这件事情拖到最后,可能还真的就由公民意志说了算。

  有些时候,舆论与民意都能被诱引操控,但最伟大的公民意志却永远无法被违逆,您说对吗?”

  戴夫挠挠胡子,斟酌着语言附和点头道:“您说的真是、真是……真是顶呱呱!”

  等强壮的工人离开以后,伯恩窝在法师怀里睁大了眼睛,“妈妈,顶呱呱是什么意思?”

  卓尔失笑,将车窗开了一点,对流暖风把路边房屋前小花园内的芬芳花香吹了进来。

  “嗯——算是一种市井智慧吧。

  当你听不大懂别人说的话,又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就可以用恭维夸奖来应付一下。”

  戴夫先生应该是口舌有些笨拙,码头工人们互相调侃赞美的词汇大多比较直白粗鲁。

  他绞尽脑汁想到了这个词,决定以后要送四个孩子都去念书。

  “妈妈,你可真是顶呱呱!”

  “……伯恩,你可不能在你妈咪面前这么说,她要是知道,会换掉你的语法老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