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玛格丽特一向都很敬佩为帝国做出过卓越贡献的伟大人物, 尤其是女性。
她总在我耳边念叨那几个名字，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教授你和卡琳娜公爵了。
我早就想见见你，所以就借着这个机会命人将你请了过来, 还希望您不要介意。”
卓尔微微躬身向玛格丽特王太后行礼以示恭敬。
这位脊背弯曲、身体佝偻的白发老妇人已经有八十多岁了。
自嫁入皇室的那一天起，在将近六七十年的时光中, 她由一位年轻的皇后变成满头银发的王太后，从帮助丈夫到辅佐儿子, 玛格丽特王太后于皇室生涯中从未有过一次失态。
相较于其他擅长闯祸惹出一大堆乱摊子要人收拾的皇室成员而言, 这无疑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事情了。
尽忠职守、私德无亏。
如果说皇室身份是一种终身的工作，那么玛格丽特王太后无疑完美地履行了自己的义务。
她虽然是个老太太，但却是整个狮心帝国皇室里口碑最好最受人尊敬拥戴的皇室成员。
为了表达对母亲一生贡献的尊敬与谢意，皇帝陛下的长孙、弗雷德里克大王子的长女出世以后，奥古斯都三世亲自为这名狮心帝国的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取了自己母亲的名字——就是我们的小玛格丽特公主了。
“您过誉了, 我和曼森公爵的名气与光环其实很大程度上都沾了年龄的光。
如果不看这一点, 许多女性前辈其实比我们更应该享有声誉，譬如说麦格莉大魔导师, 还有帝国最高院荣誉大法官戴安女士。”
“年龄也是一种资本不是吗？”
玛格丽特王太后笑着看向身旁，“卡琳娜之前跟我们说的没错, 卓尔教授的确是一位谦虚的学者。”
穿着一身笔挺合身的帝国至高元首军服, 头发茂密斑驳的短须老者笑容温蔼。
“是的，母亲, 虽然先前只见过卓尔法师一面，但我对此印象深刻。”
卓尔的国奉亡灵魔导表彰册封仪式也是在蒙罗卡洛宫进行的。
那时候, 是皇帝在万众瞩目下，亲手将那枚亡灵法师紫晶炽阳魔导徽章别到卓尔的紫色法袍前襟上的。
“狮心城没有秘密, 浪漫故事总是会流传得格外的快, 我在皇宫都听说你和曼森公爵之间的事情了, 是昨天吗？”
谈到这个，神情平静、情绪内敛的法师也不由柔软了语气。
她眼中含笑，柔情温和道：“是前天，陛下。在周一的夜里，我向妮娜求的婚。”
“爱情总是能让人心肠柔软下来，尤其是一段忠诚又真挚的爱，实在太珍贵美好了。”
王太后感叹了一声后又问：“婚期定下了没有？”
“还没有，我们想再商量一下，或许要年底或者明年了。”
“好，等婚期定了，我这个老太太到时候代表皇室也给你们送上一份新婚礼物。”
“那也要等很久以后。”
短须老者看向阶前的法师，神情和善，额前和鼻翼两侧的纹路随着笑容又加深了一些。
“我这里现在就有一份送给你们的礼物，算是贺喜了。”
“卓尔，这位是来自都灵酋长国的弗洛里安巫师。
当初安德沃斯大公缠绵病榻，医术和魔法都挽救不了公爵的生命，是弗洛里安巫师从死神手里抢下了他，让我们那位大公在温暖的人间多停留了一段日子。
你为了在暗黑法师手里守住地狱之门的钥匙而精神力枯竭被魔神拿走力量，他或许有办法助你恢复。”
站在角落的中年男人此时走上前来。
他不像人们刻板印象里巫师阴渗渗邋遢的样子，相反，弗洛里安巫师胡子剃得干干净净，鼻梁很高，样貌寻常。
如果不介绍身份，哪怕凭那身黑色的长袍，和用黑眼罩盖住的左眼，也完全不会让人猜到他巫师的身份。
弗洛里安巫师笑着伸出手，“您好，卓尔魔导，久仰大名。”
卓尔不动声色伸手与他交握寒暄，“您能帮一个魔源枯竭的法师恢复魔力？”
巫术算是几千年前从魔法中衍生出去的一个神秘学小分支，因为其不确定性和局限性带来的危险，早已在狮心帝国及其他魔法学问体系严谨完备的国家里被淘汰。
但巫术流传到大陆另一端一些封闭偏僻的图腾部落里时，却于一众酋长国中发扬光大，形成了一门崭新的学问。
可巫术毕竟有其局限性，不如魔法精深博大。
它更类似于魔法里的召唤术，施展时更多靠的是借用异空间魔法生物力量，这已经归属于危险的神秘学范畴了。
“您高看我了。”弗洛里安笑道，“我如果有这个能耐，现在就不是巫师，而是一名正统的魔法师了。”
“只不过听说您的魔力来于地狱也失之于地狱，亡灵所在的地狱与所谓的天国都归属于异空间神秘学范畴。
从古至今，亡灵魔法就是所有魔法中元素属性最神秘的一脉强大分支，如果亡灵法师的力量来自地狱，那跟同样从魔法异空间借用力量的巫术倒有些类似了。
既然这样的话，不妨让我试试。
魔法世界对您的情况可能无计可施，但来自大陆另一端的巫术或许会有效果。”
“那麻烦您了。”黑发法师神情平静，笑着点头道谢。
“您需要我做什么？”
弗洛里安从长袍暗袋里取出一个透明水晶球，水晶里有各种水彩般的颜色氤氲流动。
“这里面有我捕捉到的自然界所有魔法元素，甚至包含了亡灵气息，比魔法界通用的检测仪器更精准。
请将您的手覆到水晶球上，我需要先确定您体内的精神力魔源核心是不是真的已经完全枯竭。
如果没有完全枯竭，就说明还有恢复的可能。”
“就是检测我体内有没有魔力留存？”
“是的。”
皇宫的地砖下刻有大型封魔阵法，任何法师在蒙罗卡洛宫都无法驱使空气中的元素排序列阵施法，调动或散去体内魔力时也会有探魔警铃提醒。
除非事先有申请登记及批准，不然魔法师在皇宫施展魔法是重罪。
在皇宫进行的魔力检测，将是最精准无误的。
卓尔神色看不出异样，“好。”
蒙罗卡洛宫舞池旁，蔷薇公爵和来往络绎不绝的大臣及贵族们交谈间隙，视线也还时不时越过人潮望向另一边。
见公爵再次婉拒了一位爵士的邀舞，温妮等来人离开后对她笑道：“这里可是皇宫，小玛格丽特公主的生日宴，伯恩和孩子们一起玩，有皇室帮忙照顾，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卡琳娜也笑着叹了一口气，看向伯恩的目光柔软。
“我知道不会有事，但我还没见过她和其他同龄孩子们在一起的样子。
看她那么开心，就总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可再是关注，蔷薇公爵也还是需要完成自己的交际活动。
在温斯顿亲王携王妃过来的时候，温妮笑着拍拍她的手，“放心去吧，我今晚应该是不会下舞池了，你去忙自己的事情，伯恩我帮你看着。”
蒙罗卡洛宫的热闹舞会，是不会允许有独身男女被冷落在角落的。
更何况是一位年轻富有魅力的可爱小姐。
“温妮小姐是吗？我刚刚才从肖恩议长的口中听他提起了你。”
“那我父亲一定是说了我太多好话，才让您过来和一位明显对舞会不感兴趣的小姐搭讪。”
温妮俏皮眨了眨眼，伸出手，“只是在开玩笑，先生，我脚踝扭伤刚好，医生说最好暂时还是不要进行太多激烈的运动了。”
“艾萨克，艾萨克·威廉姆斯。”
胸前别着军功章的帝国少校笑着吻了吻她的手背，在她身旁坐下。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容许一个为了不被人用异样目光打量而不得不整晚穿梭在舞池中的帝国军人在您身边休息一下。”
“这是什么跟姑娘搭讪的新话术吗？”
“被你看穿了，我刚刚现想的……”
在温妮最后的注视中，大厅的另一头，金发蓬松柔软的小女孩正和一群孩子们对着一只肉团团的绒绒小白犬惊叹不已。
灰绿色瞳仁的小玛格丽特公主刚过十二岁，这时候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着这群还不到十岁的孩子。
海鸥角庄园和银畔桥1039号都养了猫，伯恩早就想自己再养一条小狗了。
自从前几天夜里妈妈答应给她挑一条以后，伯恩对毛绒绒的小犬就越来越没有抵抗力了。
公主对眼睛几乎要冒光的漂亮小女孩笑道：“这是今年我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后花园里还有一群呢，你们想去看看吗？”
一群孩子高高兴兴答应了。
半个小时以后，一名士兵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在舞池边缘值守的皇宫侍者身边耳语了几句。
侍者连忙抬头望了望，去到了舞池中央夺目耀眼的金发美人身旁……
等蔷薇公爵跟着卫兵来到蒙罗卡洛宫后花园的时候，混乱的局面已经被玛格丽特公主控制住了。
孩子们像是分成了两拨阵营，一群小狗正围在孩子们身边疯狂摇尾巴。
两拨孩子中间，一边是一个十岁左右、满头长卷发看上去桀骜不驯，却仰着头哇哇大哭的男孩子，另一边则是被小公主拿着手巾擦脸轻声安慰的金发小女孩。
男孩子脚踩泥土站在一堆碎花盆旁边，卷曲的头发和衣服上全是脏污的泥土，看上去像是被人用花盆砸了脑袋，额侧破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鲜血顺着脸流到下巴上滴落于胸前。
宫廷医生看上去也是刚到，正用干净的棉布帮小男孩清理伤口止血，把小男子汉疼得嗷嗷鬼吼乱叫。
而另一边的金发小女孩则泪流不止，握着拳头用手背擦眼睛呜呜低泣，嘴里一直喊着“妈妈”，虽然看上去外表没受什么伤，但着实委屈坏了。
“伯恩！”
公爵见状心疼极了，冲上去把小家伙抱进怀里，仔细检查着她的身体，“有没有受伤，哪里疼？”
伯恩也不回答，哭得更厉害了，抱住公爵的脖子将脸埋到她肩上，小身板哭得发烫发抖。
“我要妈妈……他说伯恩是捡来的野孩子，伯恩不是，呜呜呜妈咪，伯恩不是……”
公爵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拍着小家伙的背把她抱起来低声哄着：“你当然不是，伯恩是妈妈和妈咪的心肝宝贝，那些没有教养和礼貌的才是野孩子。”
喧闹声中，康沃尔侯爵也从宴会厅里赶过来了。
看见儿子满脸血，康沃尔侯爵吓了一大跳，“沃伦，发生什么事了？”
男孩扑到父亲怀里嚎啕大哭，“爸爸，她拿花盆砸我脑袋！你叫卫兵把她抓进牢房里关起来！”
医生还没有给他处理好伤口，小男孩这么一乱动，头上纱布擦过血肉，在父亲怀里疼得大叫。
伯恩听到男孩尖细的声音吓得身子一抖，揪着公爵的衣服往她怀里缩着躲了躲，抽噎着喊“妈咪”。
卡琳娜从闻讯赶来的温妮手中接过斗篷将伯恩包住护好，寒声道：“康沃尔，管不好孩子就别放出来！”
康沃尔气得要命，侍者传话的时候说沃伦在后花园欺负了亡灵魔导和曼森公爵不知从哪收养的那个孩子。
他本以为好儿子是替爸爸出气，所以才丢脸地去欺负一个小女孩。
谁知道过来一看，沃伦脏兮兮的一脸血，那个命好的野孩子根本一点伤都没有，还站在那里含冤负屈般猫儿一样的细声哭。
“沃伦是我长子，被她砸成这样，我看是李斯特家族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温妮看着伯恩抽抽搭搭哭红了的小脸蛋，气得骂人：“给你们什么交代？管不好儿子放出来乱咬人，被砸了活该！
在蒙罗卡洛宫还敢这样放肆侮辱别人，要是放在皇宫外面，你儿子该是什么德性！”
蔷薇公爵冷冷看着扯嗓子嚎哭叫疼的男孩。
“伯恩不是别人，是我准备在贵族院录名报备的家族继承人、未来曼森公国的领主，出言羞辱一个大贵族的女儿，这件事情没完！”
“这话该我说才对！沃伦才是受害者——”
“好了好了，公爵阁下，康沃尔侯爵。”
小公主求救一般看向母亲，辛西娅王储妃对女儿安抚般点点头，继续打圆场，“看在今天是小玛格丽特生日的份上，暂且不要争执了，孩子间的吵闹总是在所难免的，不要将这些事情放大到家族的恩怨上……”
她对一旁的医者点点头，“康沃尔，请让宫廷医生为令公子处理完伤口吧，大王子还在宴会厅等您呢。”
“至于公爵阁下，就让小玛格丽特带着我们的伯恩小姐一起回舞厅吧。
受了这场惊吓，我相信有许多身份高贵的夫人都愿意告诉我们可爱的伯恩小姐，她在狮心帝国有多么耀眼且受人欢迎。”
一场纠纷以孩子间的闹剧落场，卡琳娜抱着伯恩再也没有松手。
小家伙湿软的脸蛋贴在公爵脖子上，在返回舞厅的路上带着哭后的鼻音小声问：“妈咪，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公爵被她唤得软了心肠，“怎么会，回头妈咪就教你大师格斗术，以后再遇到这种混蛋就亲手揍回去！”
她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柔声问：“他有没有伤到你？”
伯恩迟疑地摇了摇头，将手掌心摊开小声道：“伯恩的手被割到了，好痛。”
应该是花盆破碎的时候不经意被锋利的碎瓷划破了手，现在小家伙的手心还在缓慢往外渗血。
作为一名虽然不常展现武艺但身体素质极高的合格剑士，卡琳娜当然看得出来这只是皮肉伤，现在可能都不疼了。
小家伙只是在跟她撒娇。
公爵笑了起来，单手抱着孩子摸了摸她受伤的手，“一定很疼，一会儿妈咪也请医生过来帮你清理包扎，在那之前，我们再去吃一个小蛋糕好不好？”
“好！”
皇宫内廷一间桃木厅里，一名普普通通的宫廷侍者将装有小半瓶血液的玻璃瓶递到戴了黑眼罩的独眼巫师面前便恭敬退下了。
弗洛里安巫师将玻璃瓶瓶塞打开，把血倾倒在桌上画了神秘学符号的羊皮纸上。
下一秒火焰升腾，血和整张羊皮纸烧成青烟，一点灰都没有留下。
“陛下，能够确定，那个孩子现在是个完完全全的活人，身上再无一点亡灵气息。”
奥古斯都三世此时死气沉沉坐在陶瓷暖气炉前佝偻着身体，脸上布满了灰暗的老人斑，浑浊的眼珠微微滚动了一瞬，再无接见外人时挺拔精神的样子。
玛格丽特王太后担忧地看着自己老迈的儿子，目光回落到巫师身上。
“也就是说，卓尔教授用以晋升魔导的那份研究，真的将一具死去几百年的亡灵白骨转生成活人了？”
“是的，殿下。”
王太后看向皇帝，“奥兹，我心乱得很。
大破灭黑暗时代已经过去了千年，可整个大陆就只出现了这一位亡灵魔导……
这样一门晦涩难懂极难被人类窥视掌握的学问，太危险了，你要不然还是跟卓尔教授再接触套话问一问，多考虑考虑。”
“母亲，我再想想。”
满脸病容的苍老皇帝点了点头，声音好似砂石磨砺剐蹭着血肉，让人听了都难受。
他艰难吐字问：“确定没有吗？”
“是的，陛下。”
弗洛里安低头，恭敬道：“即便往前追溯一个月，卓尔小姐的体内也寻不到一丝魔力流动过的痕迹，她的魔源的确已经完全枯竭了。”
老人喉咙里传出含糊的换气咕噜声，“这样的话，我也不知是该遗憾惋惜，还是该松一口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