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有书页轻轻翻动的簌簌声, 卡琳娜困乏地睁开眼,窗外天色暗沉,床边金属烛台的灯光被身旁靠卧的身影挡住。

  而她躺在书页和法师投下的阴影里安心休憩, 难怪有一场舒适好眠。

  时间好似在黄昏日落后不久,她午睡了这么久么?

  卓尔察觉到动静, 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将书籍轻轻合上,侧头看向卡琳娜, “我吵醒你了?”

  “卓尔?”

  “嗯。”法师将她颊边的碎发勾到耳后, 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专注,“怎么了?”

  按照帝国传统的美学角度来看,卓尔算不上多么精致夺目的美人。

  当然,也不会有人敢以这种审视性客体的角度去冒犯打量这位亡灵大法师。

  她身形消瘦,骨架颀长, 很难长肉。

  卡琳娜发动起整个城堡想方设法地投喂, 才好不容易将她的法师养胖一点。

  她的样貌过于素淡寒冽,并不艳丽, 瞳孔和长发一样都是纯粹不掺杂质的墨黑色,一点点光亮都会在她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光彩。

  她鼻峰挺拔到有些锐利, 脸上情绪总是很淡, 薄唇粉白,面容是少见日光而带来的不健康的白。

  这样的法师形象完美契合了人们心目中对亡灵属魔法天才的想象。

  孤僻、冷漠、高傲, 且不近人情……

  笔挺的背脊藏在那身法袍之下,她超脱了男女的界限, 是人们尊崇向往的坚韧强者的样子。

  但卡琳娜知道不是这样。

  她的法师就像是被雷火焚成焦炭的广阔荒原之上,孤零零屹立的一株孤绝苍木。

  人们驻足在焦灰之外远远注目惊叹议论, 不敢接近。

  只有卡琳娜知晓, 这株葱翠的遮天巨木之下, 掩藏着一颗多么柔软温和的真心。

  卓尔将手里的书放到一旁,笑着弯下身子环住她的腰身。

  法师总把自己的曲线藏在宽松的法袍里,即便穿着贴身的寝衣,身体的弧度看上去也不甚明显。

  但卓尔现在就压在她身上,卡琳娜能感觉到身前雪腻一般的柔软,还有腰腹亲密相贴磨蹭带来的温度。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但侯爵的意识被一道囚笼困住了,她来不及思考,法师的身体软软压覆在她身上,这是让她感觉熟悉又舒适的亲密。

  她看见自己抬起手,温柔抚摸卓尔的眉眼唇鼻,又听见自己用软得不像话的语气撒娇痴缠:“卓尔,太阳下山了,我的晚安吻呢?”

  于是法师轻笑出声,低头浅啄了一下她的额心,可这次却不止这些。

  双目交接凝滞,卓尔的眼睛好似一汪幽深惑人的黑潭,卡琳娜被蛊惑住,鬼使神差抬手勾住了法师的脖子。

  她闭上眼,湿热的唇息刚刚洒落齿间时,她的法师止住了动作。

  “妮娜,你鼻子上有一个东西。”

  卡琳娜惊恐睁眼,在法师黑亮的眼眸里,看见自己鼻头的位置,迅速长出了一个硕大鼓包……

  “啊!”

  帕翠丝被吵醒,刚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看见好友从身旁蹦了起来,风一般冲到镜子前摸自己的脸,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女仆在门外轻声询问,卡琳娜仔细照过镜子,确认脸上肌肤仍是光洁白皙,没有一点瑕疵。

  她放下心来,隔着房门问了一下时间就叫女仆退下了。

  等她坐回床上,帕翠丝才反应过来,“做噩梦了?”卡琳娜应了一声,呼出一口气重新躺了下来。

  帕翠丝随意拍拍她的胳膊,卷起被子打了个哈欠,“什么梦啊把你吓成这样,大半夜的蹦起来,以为自己毁容了?”

  卡琳娜想到自己方才下意识跑去照镜子的举动,不免也觉得好笑,“没,就是梦到——”

  她脸上刚扬起的笑意凝滞,话语突然止住,帕翠丝也没追问,迷迷糊糊嘟囔几句又睡着了,留下卡琳娜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再也没了睡意。

  勋位晋升以后,许多礼制上的东西都要变动。

  不仅如此,曼森堡周边勋位较低的贵族们也陆续都要来觐见黑蔷薇侯爵。

  卡琳娜来不及多想那一场古怪的梦,就又投入了繁忙的领地事务之中。

  很快又是半年过去,当她终于忙完,南境的局面也稳定下来,黑蔷薇家族又多了一大批效忠的附庸。

  一天晨会结束,领着里昂骑士长等候在议会厅外的内森管家找上了侯爵。

  “领主,派往狼溪堡调查的卫队已经回来了,卓尔大人先前受伤的始末经过以及医生记载的原始医案病历都带了回来。”

  里昂将文件递交上来,“我重新查问过一遍,当时狼溪堡外兽潮里第三头王兽隐藏得太好,没被探查术发现,应该没有人暗中作梗针对我们的首席大法师。”

  说到这里,里昂有些愧疚。

  不管怎么说,首席受了重伤,一众护卫孱弱法师的强壮骑士们却完好无损,甚至都没有想过要调查其间有没有存在问题,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更何况先前卓尔离任,领主竟然丝毫不知情,虽然其中阴差阳错,且有首席存心隐瞒的原因在,但综合来讲也算是他的失职。

  卡琳娜没有安慰他,只低头细细翻看医案。

  里昂的确需要反省。

  成功施展亡灵属高阶魔法大咒“亡灵复苏”以后,卓尔的名声就已经传扬出去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暗中嫉恨对她下手。

  不说潜藏于大陆阴影黑暗面中的暗黑法师,只看卓尔于亡灵一系上的天赋,就知道会有多少人觊觎。

  亡灵魔法对天赋要求最高。

  魔导师是法师的终极至高成就。

  按理来说,一名魔法师晋级成魔导,魔源就会产生质变。只要潜心钻研,全系魔法的任何一种,一位魔导师都能复刻施展出来。

  但亡灵魔法除外。

  哪怕是魔导师,顶多也只能用浩大魔力从地狱中强行奴役亡灵,施展出一些较为低级的亡灵法术。

  而真正强大的亡灵魔法,永远只能由特定的一部分天赋异禀、能沟通地狱与魔鬼对话的魔法天才施展出来。

  这道厚重的大门阻挡了无数痴狂于学术的魔法疯子的脚步,将他们隔绝在了亡灵魔法的殿堂之外。

  在迈入高阶以前,帝国魔法学院和公会对卓尔的保护与藏匿不是没有理由的。

  自古以来,无数亡灵魔法师在还未长成前便陨落了。

  而其中,不知道多少年轻的法师是被心怀不轨的暗黑者抓住,活生生挖出魔力源头用来研究而惨死。

  卓尔离开以后,侯爵在失眠的许多个夜晚里突然有一天就意识到这些,思虑过后惊出一身冷汗后怕。

  她不知道卓尔在为她于南境奔走的同时,背后会不会有来自暗黑者的贪婪注视。

  好在手里的书信安慰了她,卓尔貌似还没有被人盯上。

  只不过医案上的记录,却远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法师的伤口生芽长肉,夜间辗转反侧、疼痛呓语抓破床垫时,有没有唤过她的名字?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她?

  可想到了又如何,在卓尔最脆弱痛苦的时候,妮娜却不在,她该有多无助难过。

  卓尔答应帮她的时候,自己在算计她;卓尔说爱她的时候,自己将她推开。

  在卓尔隐瞒病情,强撑着写信安抚她的时候,她还会在信里跟自己的法师撒娇抱怨贵族们无趣的外交言辞。

  卓尔把她惯坏了……

  见侯爵似乎有些分神,内森管家重又唤了她一声。

  “领主,卓尔法师此行是从纽曼大公的诺威领取道前往狼溪堡的。

  里昂骑士去狼溪堡调查,我便私下请了一队佣兵去诺威领查访,查出了一个与您有关的消息。”

  铁蜥蜴威科曼的沙蜥城与曼森堡接壤,威科曼伯爵六年前曾从狮心城花重金请回来一批供奉法师。

  这些法师大部分期满后都毫不留恋解约,被纽曼大公招揽过去了。

  佣兵们就是从这些法师那里套出了一些情报来曼森堡领赏。

  当然,也有可能是纽曼大公有意向新晋的黑蔷薇侯爵示好,故意叫消息传过来的。

  威科曼与狮心城那位变态的托德大法师的关系不是秘密。

  六年前,得知兽潮消息的铁蜥蜴威科曼在帝都四处钻营,最后却如丧家之犬一般在托德死后灰溜溜逃了回来。

  “这些年,沙蜥城与曼森堡的对接交流总是显得格外心虚,每回使者回来,都说威科曼伯爵接见他们的第一面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样子。

  佣兵从解约法师手里得到了一些消息,他们说六年前在狮心城,威科曼伯爵曾动过心思,妄想将您送给那位托德大法师。”

  “阴沟里的老鼠!”维恩站在侯爵身后咬牙切齿,脸上刀疤狰狞跳跃,握住剑柄的手指节咯嘣作响。

  内森在维恩骑士长瞪视的目光里,语调依旧平静:“不过后来托德离奇身死,威科曼的管家被悄无声息吊死在他床前,这只铁蜥蜴吓破了胆子,怀疑托德之死跟您有关,所以前五年里一直不敢跟曼森堡来往。

  直至去年,沙蜥城被魔兽攻破快扛不住了,威科曼伯爵才在您成人礼时过来求援。”

  厅内的心腹属臣群情激愤,破口大骂,领主却好似又走神了。

  难怪卓尔会那么讨厌威科曼,在自己央求她出手的时候欲言又止,只郑重叮嘱她要小心威科曼家族。

  她的法师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到底为她做了多少?

  卡琳娜心口突然有些钝痛难受。

  这样好的卓尔,在自己拒绝又躲着她的那些日子里,是不是很难过?

  而她孤身一人养伤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会不会心灰意冷,觉得她的妮娜只知索取,贪婪无度又讨厌?

  卓尔的情绪她不知道,但卡琳娜心头却陡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怒火。

  她无来由恨上了诺威领和狼溪堡,也恨上了那一群虚伪的贵族。

  若不是这两座城市,卓尔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也不会这么快离开她。

  若不是要跟贵族们周旋敷衍,她们也不至于连见面道别都没有,她至少可以陪在卓尔身边,陪着她的法师好好养伤。

  卡琳娜知道自己是在自责恼恨迁怒,她其实更应该怪自己。

  她需要一个泄愤的出口。

  卡琳娜压下心底翻腾的情绪冷静下来,再睁眼时,碧蓝的眸子里带上了狠色。

  “曼森堡只是伯爵领,而我如今是侯爵。”

  厅内安静下来,领主声音寒凉冰冷。

  “帝国禁止贵族领主之间的倾轧吞并与争斗,那我就要威科曼家族,‘心甘情愿’献上沙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