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苍翠, 晨光熹微。
山头之上氤氲着一层淡青色的雾气,缥缈、高悬。
冉宁朝远处望去“寺庙吗?”
“嗯。”陆迢应声“来过?”
“没。”
南武太小没有寺庙,到了华清,外婆不信这些, 因为妈妈的原因, 她总说哪有神啊佛的, 都是假的。
冉宁没来过,就稀奇,眼睛一个劲儿往山头瞧, 隐约听见有撞钟的声音。
陆迢对这里似乎很熟, 导航都没有开。
山路蜿蜒, 一层盘着一层往上, 道路不宽,左上右下,中途遇见几户带院子的人家, 清一色三层小别墅,院子中央各摆两辆SUV, 冉宁眨了眨, 这么有钱吗?
再往上是个小村子,几个上年纪的老大爷, 坐在村口围着抽旱烟, 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大, 两条长长的白眉须搭在眼角, 嘴里叼着烟锅子,下面用小绳系了条巴掌大的烟袋堪堪垂在胸口, 半眯着眼像睡着, 又像没睡, 老神仙似的靠着背后的大树。
方向盘忽然一转,车子在路边稳稳停住。
陆迢对冉宁说道:“你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
说完推门下车。
冉宁看她绕到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个白布袋,就朝刚刚那位‘老神仙’去了。
‘老神仙’睁眼一瞧,立马精神焕发起来,手撑着屁股底下坐的石头,就要起身。
陆迢连忙扶住老人,没让他站起来,然后自己蹲下,递过手里的白布袋,笑着和老人说了几句话,又朝车的方向指了下,便起身离开。
回到车里。
一道好奇地目光盯在自己脸上,陆迢勾了勾嘴角,抬手刮了下她鼻子。
“看什么?”
“你认识?”
冉宁冲那老爷子又看了眼,老爷子抱着怀里的白布袋,满脸笑眯眯的叉腰抖擞,和刚刚没精打采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那是什么东西呀?”
“旱烟丝。”
陆迢说完,冉宁的眼睛也不移开,直勾勾的盯着她,继续等下文。
见状,陆迢没藏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想知道,就告诉她听——
“老爷子是石头村人,今年高寿九十六,他有个孙女跟我同一大学,不同专业,她是学航模的,有次航模赛大家认识,她想法很新颖,也很有见地,性格也活泼,老师同学都很喜欢她,后来大家就变得比较熟,经常聚在一起。”
冉宁的手搭在膝盖上,原本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收回来——
新颖、有见地、性格活泼。
陆迢很少这么夸人。
“她漂亮吗?”冉宁忽然问道。
陆迢一怔,随即点头“漂亮。”
冉宁嘴角绷直,神情有些不太自然,这是第一次陆迢在自己面前夸别的女生漂亮,略一低头——
“那...你也喜欢她吗?”
“你指哪种喜欢?”
“....”
陆迢摇下车窗,清冷的风往脖子里灌,眉宇间神色凝重,周遭的氛围都莫名低沉起来。
看着她闷不做声的表情,冉宁怅然失落,就像丢了什么东西,再也找不回来的那种感觉。
丢了什么?
丢了九年的时间。
不管陆迢现在多爱自己,对自己多好,这九年依旧是她们的一道缺口。
冉宁想...人毕竟是感情动物,离开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遗忘,一个是朝夕相对的同学,另一个是远在天涯的初恋,哪怕初恋再美好,也抵不过眼前的温柔。
她没有资格怪陆迢,只怪自己...
当初是自己亲手把她推走的。
冉宁望向窗外,风吹在脸上...空气渐渐变得稀薄。
女人都有嫉妒心,自己也不例外。
一想到陆迢对自己好,曾经被另一个女生也享受过,冉宁几乎咬破嘴角。
倏地——
一只手伸来,在她头上用力揉了揉。
冉宁别过头,不给她揉。
“小心眼儿~”
陆迢话音刚落,就遭到了旁边人的强烈不满!
“你说谁?!”冉宁瞪眼。
陆迢被她瞪笑了,顿时乐出声来。
冉宁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高三,那时候但凡陆迢和谁亲近一点,哪怕多说几句话,自己都会生气不高兴,可以前自己能理直气壮,现在却只有心虚的份儿。
陆迢没笑几下,便收了声。
一辆载满客的公交车从山上下来,应该最早一批的香客,比较讲究的人,七八点就会进庙,有说法神仙跟人一样,也是这个点醒。
吹了会儿风,冉宁清明许多,她先入为主,固执的认为,这是陆迢的一段情史。
“她叫什么?”
陆迢如实答:“周月。”
名字都这么温柔,人肯定更温柔。
冉宁后悔了,问这些干什么,反正陆迢现在跟自己在一起就好啊。
陆迢快速扫了眼后视镜,镜子里人的情绪明显失落,甚至难过。
“你又瞎想什么了?”
“没有....”
冉宁不想在陆迢面前小肚鸡肠,抖了抖肩膀,故作轻松的大度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分开那么久,你谈恋爱也正常...”
陆迢到抽了口气,猜到她离谱,但没猜到这么离谱——
“谁谈恋爱了?别诬陷人行不行,我一直都单身。”
冉宁不信,扭头看她,你连人家爷爷爱抽烟丝都记得,还不承认?
陆迢从她的眼神里,看出这人在想什么,直说道——
“老人家爱抽烟丝,不光是我知道,但凡当年认识周月关系好点的都知道,而且也不仅是我送,也会有别人来...而且....”
陆迢深叹了口气——
“周月已经去世了。”
冉宁瞬间一惊。
陆迢眼微眯,两只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前面跑过去的大黄狗。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大二学校组织体检,她被检查出尿毒症,先开始还能正常上课,后来请假...再后来休学,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大家说了会儿话,我记得她那天挺高兴的,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火锅,问她想喝什么,她说想喝水,那天过后,我们再去看她,人就没了。”
“去参加葬礼那天,她妈把她爸家的人全都赶出去,说他们没资格来,老爷子被她指着鼻子骂,愣是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直到听她骂完才走,后来才知道...周月换肾做配型,老爷子只让叔伯这一辈的去了,没让孙辈去,可惜叔伯们都没配上,周月她妈就去求老爷子,让同辈的孙子们也去查一查,她在门口跪了一天一夜,天都亮了老爷子也没松口,周月去世以后,她爸妈就和老爷子断绝关系搬走了,其他几房兄弟都觉得老爷子太狠,慢慢的也就不怎么来往,其实...周月在的时候,我们还来玩过呢,祖孙之间的感情装不出来,老爷子挺疼周月的,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我们这些和周月认识,偶尔就会来看看老人。”
陆迢拧着眉,付之一叹——
“我是外人,可我觉得这事儿,不能怪老爷子,他这样做也是没办法,如果换成我是他,应该也会这样做,其实,都是自己骗子自己罢了,就算孙辈们去做配型又能怎么样?配不上还好说,万一配上呢?真让人家孩子去割肾吗?到时候只会闹得更难看,估摸着老爷子想的是,与其全家上下鸡犬不宁,不如他一个人抗骂名。”
冉宁以为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没想到居然这么悲伤。
以前总有传言,说人少一个肾也可以正常生活,冉宁不知道最先说这话的人是谁,也不清楚他抱着什么样的目的说出这话。
人类进化一千四百万年,走到今天的文明科学,假如一个器官足以完成任务,那又何必要两个呢?其中一个早就应该被淘汰,或者再进化成另一个与肾全然不同的器官。
实习的时候她见过肾脏移植手术,远比想象中要危险的多,不仅是身上那条蜈蚣似的长疤,也不是一系列术后后遗症,极有可能在开刀的时候,就会死在手术台上。
医学是个极其严谨的事情,从来没人敢拍着胸脯说,保证百分之百。
见冉宁半天不说话,陆迢忍不住问——
“在想什么?”
“谁都没错,这种事情...本身就不该道德绑架,而且周月她母亲,应该也不了解医院流程,亲属捐献,不是配上了就能捐的,必须是配偶、直系血亲或者三代以内旁系血亲,亦或者再婚家庭成员,还有从伦理方面考虑,未成年者、未婚未孕者也是不予捐献的,哪怕以上所以要求都达标,最后医生还是要询问捐献者的意愿,如果这时候捐献者反悔,医生是不会把结果告诉被捐者的。”
陆迢傻眼,这方面她还真没了解过——
“这么...这么多要求?”
“不然呢?中国人口这么多,如果要求不严格,早乱套了,就这样私下钻空子的人还数不胜数。”
冉宁抱起胳膊,身子稍微歪了些,肩头抵在车窗上——
“还有...听你刚才的话,她应该是晚期,换肾最主要是术后不产生排斥和感染,但她的情况不好说,一旦排斥和感染,概率就是百分之百。”
“....”
“我知道我说这些,你会觉得我冷血,但这就是医学,医学的背后本身就是冷冰冰的数据,以及一次又一次失败,失败累积失败,最后再把所有失败整合起来,就是成功,听起来是不是很讽刺?我每天做的就是这些。”
冉宁彻底靠在车玻璃上,她把眼睛闭起来,像要睡觉。
陆迢脑子懵了,怎么突然...突然就扯到冷血?
自己说什么了?
叫了她几声,冉宁也不理。
陆迢有点无奈,只得把话题又绕回到那段根本就不存在的感情经历,不解释清楚,今天又白瞎。
清了清嗓....咳咳...
“说实话,那时候我还沉浸在和你分手的阴郁里,根本就没想过别的,我和周月关系是不错,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我们之间就是最普通的同学友情。”
冉宁睁开眼,没说话。
陆迢继续道:“还有...我又不是人民币,你以为谁见我都喜欢啊?”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喜欢?如果周月没有去世,也许——”
“没有也许。”
陆迢眉心皱了皱“友情和爱情,我分的很清楚,对周月我只觉得惋惜和遗憾,对你...我死的心都有。”
“....”
“夜里天天躲被窝里哭,你个没良心的~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
冉宁喉咙被卡住,眼睛瞬间睁圆,她...她是在告状?
好半天才扭过头,弱弱的问了句——
“你...你真哭了?”
“你以为呢?”
“对不起...”
陆迢一点都不像生气的样子——
“就光对不起呀?”
冉宁愧疚“那...那你想怎么办?”
“洗白白等我啊~”
“....”
“就像昨天晚上——唔!”
冉宁急忙捂住她的嘴“别瞎说!小心佛祖听见!”
陆迢笑开了,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她——
那....
冉宁捏着她的嘴巴,揪成唐老鸭~
....
....
重新开车上路。
半个小时后,她们看见寺庙的大门。
剩一小段路,被几辆私家车堵着,陆迢点着油门,爬的比蜗牛还慢。
周围两排全是饭馆,每家都有人吆喝,冉宁扒着车窗,好奇地看着路边摆卖的香和莲花灯。
“咱们要不要买?”
“要。”
陆迢把车靠边停,两人下车请香。
“48、68、88,来一套吧!”老板手一样样指给她们说。
冉宁低头,认真看着“那88的来两套。”
说完,就要扫码付钱。
“哎——”老板生意都顾不上做,忙冲过来伸手挡住“这不能一起付!”
做生意人嗓门都大,他这一嗓子,把冉宁喊得不敢动弹,捏着手机,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小姑娘第一次来庙里吧?这买香不叫买香,叫请香,不能代付,得各付各的,你想啊,你求菩萨办事,让别人出钱,菩萨一听还能给你办?那这一趟你不白来啊!”
“哦,这样啊,我知道了。”
冉宁特不好意思,付完自己的那份,拎过香,扭头看着陆迢,快速说了句“你自己付吧,我先回车里。”
陆迢很快付完过来。
趁着还没到庙里,冉宁急忙问她——
“还有什么规矩啊?你快跟我说说,别一会儿进去,我又闹笑话。”
陆迢转头,上下打量着她,等找到停车位,把车停稳,她才伸过手去,左手捋着姑娘耳边的碎发,右手勾住她的运动衣拉链——
一个往后,一个向上。
刺啦一声,就拉倒了最顶头,挨着下巴颌儿。
这人皮肤太好,脖子跟白天鹅似的,太晃眼~
“好了?”
“好了。”
...
...
冉宁第一次来寺庙,全程跟着陆迢走。
周围有好多人在进香,大家前后左右四面的拜,有些特别虔诚的,还会直接跪在地上磕头。
冉宁学着陆迢的样子点香,许愿,然后再点莲花灯。
她没点过,动作稍微有些笨拙,往香炉插的时候,手背还被香灰烫了一下——
“嘶!”
陆迢忙不迭的拉过她的手查看,有点红,吹了几下——
“没事没事,这叫手得香,你要遇见好事了。”
陆迢看出冉宁的无措,她拿出袋子里的香,说道:“你可以许愿,要是不知道许什么,就许我们长命百岁,白头到老,一夜暴富...”
冉宁推了她下,笑颜展露。
见她笑,陆迢便用另只手揽住她的肩,声音轻了许多,只能她们听见——
“你还可以给你妈妈祈福,说一些...你很想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说的话,要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就想她...想想她的样子,告诉她你很好,你很爱她。”
冉宁怔住,满脸的错愕...
她从来没有提到妈妈想哭过,但这一刻,眼睛却酸的厉害。
....
进完香,点完莲花灯,陆迢又拉着她挨个殿堂的拜。
前面几个地方人都很多,还要排队。
这里...怎么倒没人了?
冉宁正奇怪,就见陆迢走过去,跪在了蒲团上。
看着她虔心拜磕的样子,冉宁又想到刚刚被香灰烫到的手背——
霎时,一股暖流涌向心田...
真要说好事,也就是和她在一起了。
檀香缭绕,寺庙都被袅袅青烟环绕,时而有僧人双手合十的经过,冉宁说不清这是什么,似乎是一种极高深的禅....
无形之中,整个人连带整颗心,全静了下来。
陆迢拜完后,走回冉宁身边,听见她问自己。
“你很信这个?”
“以前不信,现在信。”
老天爷是真的眷顾我。
...
她们留在这里吃斋饭。
冉宁吃了块豆腐,味道很嫩很鲜——
“我跟我妈妈说你了。”
“嗯。”
“这么淡定?”
陆迢扒了口饭,囫囵嚼两下,咽进肚子——
“猜到了,还说什么了?”
冉宁觉得这人特别嘚瑟,捏着筷子把她碗里的豆角抢过来,牙齿嚼的狠——
“我算了一下,我妈要是投胎的话,现在应该二十六岁,比我小,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有对象了,我希望他可以照顾好我妈,希望我妈能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家庭幸福,如果她没对象呢,那我比她大,这次换我来照顾她。”
陆迢停下筷子,挑高眉毛,有些发愣,随后抬头看她——
眼前人笑意盎然,那些发自内心的爱,让她的身上镀了一层金边。
“我以为你会说希望这辈子你来当妈妈呢。”
冉宁蹙眉一笑“我怎么当妈妈?”
“怎么不行!”陆迢一把握住冉宁的手腕,倏地凑过脸来,两人近在咫尺,眼中倒影相互辉映“只要你愿意,三胎我也养的起。”
陆迢认真的时候,身上就会有股劲儿,比方说现在,这股劲儿就挺大的。
冉宁挣了挣,没挣掉,吞吞吐吐的说:“我..我当不好的...”
“谁说的?!你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我有预感,信我!”
冉宁咬着嘴角,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眼前人无赖,带着笑气的撞了她一下——
“我严重怀疑,你在骗我生孩子!”
“哎呀~被你发现了~”
/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白黎也没闲着,去了趟幸福孤儿院。
1.“宝宝 宝宝 坐轿子
后面跟着小豹子
豹子的头上戴帽子
帽子里面藏耗子
耗子最怕小猫咪
小猫咪害怕小狐狸
小狐狸爱吃小黄鸡
小黄鸡爱吃小黄米
....”
商楠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人又唱又跳。
“白黎真是个好姑娘啊。”鲁院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满眼笑意十分欣慰“又漂亮又有爱心,能一直坚持九年不断的做义工,实在不容易。”
这点商楠赞同。
自己长在孤儿院,这些年见过许多人,一开始都热情高涨,爱心满满,但时间一长,就不见了,打电话都不接,那样子好像这里是什么狗皮膏药,沾上就甩不掉。
鲁院长笑眯眯的“我听说她年底就结婚了,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小伙子,肯定和她很般配。”
商楠没接话,凝着眉眼若有所思。
...
上完课,有个小家伙尿裤子了,白黎一点也不嫌弃,刮刮她的小鼻子,牵着手就去卫生间给她换,换完又领着孩子去洗手,捏着小家伙软绵绵的小手掌,笑道:“好了,去玩吧~”
从卫生间一出来,白黎就被照片墙吸引。
她看着照片墙上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叶绒和商楠站在一起,商楠身上还穿着校服,稚嫩的脸庞青涩懵懂,她这时候有多大?成年了吗?没成年的话...那还是十六十七?又往前近了近发现她身上校服的字样——十七中。
十七中是重点,当时有说法,南六十九北十七中,无论考上哪一个,一只脚就等于迈进了大学校园。
她看的认真,并没注意到身后的商楠。
等她发现的时候,商楠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怎么走路没声!”白黎捂着胸口,心脏怦怦怦跳“有事啊?”
商楠看着她,眉心微微挤在一起——
“那个...我想问你下周六有空吗?”
作者有话说:
有对象的回去都试试,把对象的嘴揪成唐老鸭~
反正刚才我是被揪了,但夫人不让我揪她的,哭唧唧。。。
ps:1.爸爸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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