酽城的天空, 即便是在黑沉沉的夜晚,也可以看见大团大团的白云在空中飘动。

  钟仪阙关了卧室的灯,正坐在飘窗上开了一盏小台灯, 哼着歌看戏剧杂志,忽然看到一篇说《芍药琼花》的,便嘶了一声坐好, 低头仔细看了。

  祖烟云睁开因为生病而干涩发烫的双眼,因为猫门没关, 还能听见隔壁房间里厉飞光和宋潮歌正在商讨今天的直播剪辑,另一边是钟仪阙笔尖轻敲木制棋盘的声音。

  钟仪阙在家中总是爱穿白色的碎花睡裙, 大概是陈晨做的,材质柔软贴身, 版型简洁雅致, 坐在白棱飘窗下时, 深沉的夜色让她看起来像是欲开又将谢的昙花。

  祖烟云吸了吸鼻子,刚要往下扒拉一点被子。钟仪阙却已经看了过来:“醒了?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祖烟云坐起身,接过钟仪阙递过来的杯子, “睡太久了。”

  “生病就是要休息。”钟仪阙跪在床边, 轻轻摸了摸祖烟云的额头,但没摸出来所以然来,所以还是乖乖拿走祖烟云喝完的水杯,然后去桌上药箱里拿温度计。

  “应该不烧了。”虽然这么说着, 但祖烟云还是接过了温度计。

  “我也觉得大概不烧了, 但肯定还是要再养几天的。”钟仪阙说道,“明天我就把潮歌他们打发走, 让你好好休息。”

  “你去跟他们玩就好, 不用管我。”酽城五人组能凑在一起的时间实在不多, 但其中感情又惹人艳羡。祖烟云并不想因为自己打扰他们的关系。而且钟家实在足够好——温暖的居所、柔软的被褥、窗外的风景,她觉得在这里生病都可谓是一种享受。

  “不用管他们。”钟仪阙挨着她坐在床边看手机,“我也不想总是出去玩,冬天还是待在家里最舒服了。”

  祖烟云转头就能看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消瘦的腕骨,钟仪阙长着一身很漂亮的骨头,适合被握住,而握上的人能感受到其伤疤和薄茧,知道她漂亮容颜下的辛苦与伤痛。

  祖烟云已经不记得自己发现自己怦然心动是什么时候了,她或许也短暂地嫉妒过这个与她年纪相仿但又截然不同的女孩,却又马上发现自己在梦中都期待着她的注视和青睐。

  如今明明如愿以偿,但她没有装到最后的勇气。

  钟仪阙看着手机,忽然咦了一声:“我们系雕塑的形状定下来了。”她拿给祖烟云看,“就是之前我们投票的那一张。”

  最终定下的雕塑设计是一个巨大的破碎的镜子,镜中模糊看见一个人痛苦的面孔——这借鉴的是加缪的《卡里古拉》中最后砸碎镜子的一幕,象征着卡里古拉反抗荒诞世界的失败——其实他们在课上做的事情就是质疑世界,建立某种自己的秩序。

  底座上则写着:“这里是韶戏戏剧影视导演22级研究生,是20个祥林嫂、20个加拉忒亚、19个剧作家的剧中人、17个劳拉……”写了很长一串。

  教授在群中说:“已经联系好了隔壁雕刻系的同学,等到你们回韶戏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了。”

  “隔壁雕塑系……”钟仪阙问,“不会是梅子绛她们吧。”

  “说不定。”祖烟云拿出放在枕头下面的手机,点开了积攒了一堆的信息框。

  钟仪阙不经意间扫了一眼,结果就看见祖烟云戳进了莫莫的聊天框。她还没来得及陷入看或不看的迷思,祖烟云却已经看了她一眼,将手机屏幕换了个方向。

  “怎么又是莫莫?”钟仪阙嘀咕,“她和你关系很好吗?”明明之前在遥国的时候感觉莫莫还是她这一边的,怎么一个戏剧节过去之后全都变了。

  祖烟云一边回复莫莫一边说:“只是聊一些剧本上的问题。”

  “所以为什么不能和我聊呢?”这个问题钟仪阙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三千纸笔》祖烟云一句都没跟她主动提过,这点实在非比寻常,学艺术的大家有个好构思都快开心死了,恨不得挨个跟信得过的朋友炫耀。

  祖烟云回复莫莫的手顿了一下,虽然现在《三千情书》的拍摄已经在招商阶段了,但其实连剧本都没有打磨好,无论是其中一个人物还是二人故事的最后结局,都像是一团迷雾。

  这个剧本最需要的审核人和创作人其实就是钟仪阙,但要是真的将《三千情书》的剧本摊开在钟仪阙面前,那么祖烟云自己也如同对钟仪阙完全打开了。

  钟仪阙的勇气实在是珍贵的,她不知结局如何也会坚决做对的事情。但是祖烟云则焦虑地站在岔路口,她不断看向每条路的终点,对终点迷雾中的景象焦虑不已。

  她不能面对钟仪阙对她的畏惧或者厌恶,不能接受二人再次遥隔千里的可能性——甚至比以前更远,因为这个骄傲的小公主还可能恨她。

  “别生莫莫的气了。”祖烟云徒劳地拉了拉她的裙边,“《三千纸笔》是给你准备的礼物。”一个企图把我的罪恶和爱意全都一股脑展示在钟仪阙面前的礼物——只要钟仪阙不忿而离场,她就必须照单全收。

  而祖烟云在韶戏这个戏剧学院呆了这么久,最早学会的戏剧相关的技能就是关剧场门。

  “给我的礼物?”钟仪阙有些甜头就完全开心起来,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祖烟云,“是个爱情故事吗?”

  祖烟云点点头:“可以说是。”

  钟仪阙对这个礼物的期待终于超越了她的好奇,她甚至给祖烟云找好了理由:“那不找我看也是对的,我排爱情戏排得也很差。”她心满意足地躺下,蹭了蹭祖烟云撑在床上的手,“但如果给我一个机会重新排《恋爱的犀牛》,我一定会排得比大学时好。”

  祖烟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问:“你之前说下半年要开始排戏,想要排什么?”

  “嗯……咱们系每年都排莎士比亚,我对《哈姆雷特》有些想法,尤其是奥菲莉亚部分。”钟仪阙仔细想了想,“但还很模糊,所以如果排不了的话,我会试着排莫莫之前给我的那个剧本。那个戏会很有意思……而且我喜欢排原创剧本。”

  “嗯,那下半年估计要各自忙碌了。”祖烟云忽然问,“你会再爱上戏里的人吗?就像是爱上《枕头人》里埃里尔一样。”

  “啊,我最近忽然意识到了,那种感情其实用……”钟仪阙斟酌了一下,“热爱来形容比较贴切。”

  “哦?热爱……”祖烟云切到搜索界面搜索了一下释义,“热爱……形容爱的程度很深……”

  “咳咳,那就不是热爱!”钟仪阙连忙说,“敬仰,敬仰。”

  “敬仰?”祖烟云又要低头去查。

  “别查了别查了。”钟仪阙连忙摁住她的手机,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文化水平的极度有限,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想要好好解释一番,却在直视上祖烟云目光那一瞬偃旗息鼓。

  “你知道的……”钟仪阙讷讷道,“我对那些人物的喜欢不是那种喜欢。”

  “我不知道。”祖烟云离开她的手关上手机,神情平淡无波,令人分不清她究竟在不悦还是逗她,“为什么就是埃里尔呢?”

  可惜钟仪阙无论被这似真似假地骗了多少次,还是会毫不怀疑地上钩。

  她可怜兮兮地拉了拉祖烟云的裙摆,很实诚地解释为什么是埃里尔:“他从小经受不堪的暴力,长大之后也用暴力回击——在这部以暴力为主题的创作中,只有他提出了对抗暴力的方法……”

  “仪阙。”祖烟云忽然打断她,“我觉得……你在剧本上的研究还是不如莫莫深刻。”

  “什么?!”钟仪阙像个被冒犯的猫一样弹了起来,下一秒又在祖烟云含笑的注视下偃旗息鼓,“好吧……”她艰难地装出虚心求教的样子,“哪里不深刻呢?”

  “你说这个故事的结局意味着什么?”祖烟云问。

  “嗯……卡图兰和哥哥都死了,只有埃里尔自作主张留下了卡图兰的文稿。”她如实说着感受,“大概因为我也是一个创作者,第一次看这个戏时我觉得是温情而非绝望的。”

  “这个如此绝望的故事,为什么会有一个温情的结局呢?”祖烟云问,“最后一个小女孩没有死甚至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卡图兰的文稿也得以保留。”

  “为什么呢?”钟仪阙闻言认真想到,“为什么呢……”

  “或许这个作者在他都不经意的时候……”祖烟云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说出了一个对抗世界暴力的方式。”

  “是什么?”钟仪阙连忙抬起了头,她被这个问题所吸引了。

  “是创造。”祖烟云盯着她的眼睛回答,“战争的反义词,是创造。暴力的对抗者,是那堆单薄的书稿。”

  钟仪阙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读,但是她内心忽然间震颤不已。她如此近地看着祖烟云的眼睛,从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看到神情惊颤的自己。

  “好了,茫然的小鸟。”祖烟云忽然笑了笑,她摸摸钟仪阙的额头,像是安抚小孩子那样,“如今,我也提供了一种对抗暴力的方式,对不对?像是埃里尔一样。”

  “是,是的。”钟仪阙连忙从刚才那个观点中抽离出来,回答道,“而且是一个……很好的方法。”

  “那么,”祖烟云笑着问,“你也如同景仰埃里尔那样景仰我吗?”

  钟仪阙闻言愣了愣,许久之后才红着脸低下了头:“当然……”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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