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那年, 祖烟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件裙子,裙面百花盛开。

  当时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只是她穿上之后并不好看, 像是春日的百花丛中尴尬的一株枯草,非常瘦弱并且苍白。

  但她还是很喜欢穿那条裙子,别人只当她爱美, 不懂她如何在听不懂的课上,如何在书本上临摹裙上的繁花。

  儿童村和学校的伙食还是让她迅速长高丰盈起来, 那件裙子马上就穿不太下了。

  在儿童村里,哥哥姐姐穿不下但又不算旧的衣服, 总是会给弟弟妹妹穿。祖烟云白着脸色帮妈妈整理衣服,看她将其中的一些放进属于弟弟妹妹的衣柜里。她不该说什么, 因为她也在穿哥哥姐姐的旧衣服长大。

  她当时愣愣地看着那件裙子被拿走,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才想起来哭——她哭并非是因为这一次失去, 而是她忽然意识到,以后还会有很多次这样的失去。

  钟瞻是她们家里送东西最多的助养人,但最终她并没有资格将这些东西带走。

  钟瞻也不会对此有什么异议, 她是一个善良的助养人, 所有的行为只是希望救助不大幸运的孩子,不是祖英也可以。

  她只拥有那些信,拥有那些学来的知识和思想,以及她从那些礼物中获得的在乎与感情。这些东西别人无法夺走, 也是她最重要的宝藏。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便知道, 每一件礼物身上都承载了很多东西。

  她曾收到人生的第一条裙子,从中感受到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的关心、怜惜, 希望她如花般盛放的期待。

  近十年之后, 她收到了人生中最昂贵的一件裙子, 它价值千金、意义非凡,无数身价极高的明星和国外的规则都曾奢望过能借到它。

  而送礼者的期待和这条裙子一样珍贵,并那么纯粹简单。

  钟仪阙在看见祖烟云哭之后就慌了,她从没看过祖烟云哭,除了在戏里。不过她在戏中的人物都是很坦率的人,而且戏剧讲究放大的动作,她哭起来能让全场的观众看到并心碎。

  但是生活中的祖烟云哭得那么平静沉默,眼神又那么深远。

  陈晨以前也这样哭过——当然是被她气的。所以钟仪阙自然觉得祖烟云是被气到了,只能手足无措地道歉:“我错了真的错了,我以前不这样的……”是啊,她以前从来不擅作主张替别人做决定,怎么这次到把祖烟云惹哭了呢?

  走完红毯的嘉宾陆陆续续进场,部分跟着他们的媒体也开始进场了。

  钟仪阙搞的这茬事完全把她们放在了风口浪尖,要是再搞出来一个“全场最贵祖烟云内场落泪”的东西来可就更离谱了。

  钟仪阙抽过桌上的纸巾,还没来得及给她擦眼泪,祖烟云已经眨眨眼,用手背将脸上残留的水渍抹去了。

  钟仪阙松了一口气,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生气了吗?”

  “我不会生你的气。”祖烟云的声音中还带着些轻微的哭腔,和之前在戏中硬装出来的脆弱不同,先是掩盖不住的脆弱裂痕。她轻握上钟仪阙因为紧张而握起的手,“别担心我了。”

  “真的吗?”钟仪阙小心地看着她微红的眼尾,“你真的不是生气?”

  “真的不是。”只是感君情深,不觉泪流。这种情感让她忽然有了一些勇气,她认真地看着钟仪阙,小声问道,“你有时候会觉得累吗?”

  钟仪阙微微一愣,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偶尔,但是很少。”

  “我常常觉得累。”中学时学那些完全听不懂的课程时很累,之后想要考上韶戏熬夜学习时也很累,做一个安静懂事的女儿很累,在陌生繁华的城市里养活自己很累,学习那些晦涩的专业知识也很累。

  她偶尔坐在加缪的雕塑底座上发呆,没有钟仪阙,她就感受不到加缪的勇气,只有绵长的孤独和荒谬蔓延。

  但这个荒诞的世界里有一朵灿烂的玫瑰,这朵玫瑰用尖刺的勇气和温柔的芳香驯服了她,让她在沙漠之中有寻找绿洲的希望。

  祖烟云握着钟仪阙的手,低着头看裙子上精致而细小的花纹,轻声说:“我觉得是因为我没有家的缘故,所以我总是这么累。”

  钟仪阙愣住了,她下意识想要反手握住祖烟云的手,但是祖烟云抓得很稳,没有松开她。

  “我资质不算平庸,生活中有许多人看着我,也有很多人说爱慕我。”祖烟云说。

  池微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祖烟云。

  “他们愿意为得到一些什么而付出些代价……但我看着他们的眼睛,便知道他们并不爱我。”祖烟云低下头,她翻过钟仪阙的手,然后轻轻将额头贴在她的手心,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

  “我是我遇到过的对我最好的人……”没有责任,没有所求。

  “……你别这么说。”钟仪阙认真地说道,“我只是恰好能借到,而且我希望你的第一部 电影没有遗憾。”

  很多大学毕业生的处女作都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品,但资本是很难跨越的坎。钟仪阙见证过很多这样的遗憾,而这种遗憾会不自觉地消磨电影人的锐气,但是她并不希望祖烟云会因此难过,所以她因此太过心急了。

  “我会把《三千纸笔》拍好的。”祖烟云抬起头,看着她亲声说,“你愿意来参加我的颁奖礼吗?”

  “当然愿意。”钟仪阙很擅长应对这种话,当即说道,“下次可能借不到Seaport了,我会求我妈给你设计一套礼服的。”

  “那谢谢阿姨。”祖烟云看着她的眼睛,眼角眉梢终于含上一点笑意,“言信行果,仪阙。”

  燎山戏剧节的开幕式终于开始了。林君老师作为发起人首先上台讲话,钟仪阙悄悄把一盘味道还算不错的葡萄移到祖烟云面前,然后开始剥橘子。

  前面的池微鲁悄悄正在小声说话——今晚《芍药琼花》作为开幕剧进行首演,两位主演感觉紧张是正常。

  鲁悄悄舞台经验丰富,丝毫不慌,往面无表情的池微嘴里塞了颗桑葚干:“别紧张,不会有问题的。”

  池微皱着眉:“今年酬江戏剧节的开幕戏被骂惨了。”

  “他们是青年戏剧节,难免翻车。”鲁悄悄安慰道,“咱们的戏作为开场,是许多老师一起决定的,不至于被骂惨的。”

  钟仪阙听完之后转头问祖烟云:“你紧张吗?”

  祖烟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素白的一张面孔毫无表情,像一尊杰出的雕塑作品。她闻言放下手中的葡萄,说:“为什么紧张?”

  钟仪阙回答:“《芍药琼花》要首演了。”

  祖烟云闻言轻轻摇摇头,将剥了皮的葡萄放进嘴里:“不紧张。”她这次来燎山压根没怎么记得《芍药琼花》演出这档子事,满脑子都是钟仪阙了。

  钟仪阙喜欢她这骄矜平淡的样子,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剥葡萄吧!”

  祖烟云几乎被口中的葡萄噎了一下:“……不用,太麻烦了。”她方才只是闲着无聊剥了一个而已。

  “不麻烦!”钟仪阙颇有认同感地说道,“我也不喜欢吃带皮的葡萄。”

  祖烟云闻言疑惑:“我怎么没见你买过葡萄。”

  钟仪阙挑选出一颗品相上乘的葡萄,闻言直率地笑了笑:“哈哈我懒得剥嘛。”

  “……在家里阿姨剥给你吃吗?”

  “哈哈哈那怎么可能!”钟仪阙笑笑,“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葡萄了。”

  “……”钟仪阙真是一个离谱的人物啊。祖烟云无奈地笑笑,“那我也给你剥吧。”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互剥了一整个开幕式的葡萄。等到开幕式结束,大家一起往《芍药琼花》首演的剧院走的时候,钟仪阙已经开始打葡萄味的嗝了。

  她终究在照顾人方面还是没什么天赋,弄了一手的葡萄汁水,尽管早就洗干净了,但葡萄的清香依旧挥之不去。她忽然把手凑到祖烟云鼻尖,嬉皮笑脸地问她:“你闻闻,我现在是不是葡萄味的?”

  祖烟云本来正抱着装着Seaport的袋子走在路上,此时忽然一惊,差点把袋子掉了。

  “别闹。”她没有空闲的手,只能用鼻尖蹭了蹭钟仪阙的手心,“的确是葡萄味的。”

  这下倒是钟仪阙被吓到了,她连忙把手缩回来背到身后,然后用另一只手掩嘴咳了咳:“……嗯,今天下午燎山酒神集市也开业了,我们演出结束可以去买一瓶葡萄酒,你觉得呢?”

  “戏剧节,当然要买葡萄酒。”祖烟云点点头,“但是你不能喝酒。”

  钟仪阙闻言摸了摸鼻子,妥协道:“好吧……你喝酒,我买葡萄汁。”

  “可以给你蘸一筷子尝尝。”祖烟云状似善解人意地说道。

  钟仪阙只好对不远处的古希腊舞台挥了挥手:“我曾是暴力的狂女,如今我是阿芙洛狄忒的奴隶。”

  阿芙洛狄忒,古希腊中爱情与美丽的女神。

  钟仪阙究竟屈服于什么呢?

  祖烟云不想再刨根问底了,或许她可以慢慢来,不要把钟仪阙的心意浪费在焦虑和绝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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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注释:古希腊人因为文化和农业的问题,崇拜酒神狄俄尼索斯——传说他在流浪中交会了人们用葡萄酿酒,而在古希腊的酒神祭祀之中,诞生了悲剧和喜剧。信仰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女人被称作狂女。

  还是感谢大家的阅读,我每次换季都生病,最近又有点感冒,昨天实在没写完。最近应该要入v了,入v当天会有万字章,感谢你们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