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 印城下了些的淅淅沥沥的小雨。

  钟仪阙和祖烟云都忘记带伞,只能在楼下的便利店里面买。

  “我买黑色的吧。”钟仪阙拿起一把黑色的直杆伞,“烟云你呢?”

  祖烟云一晚没睡, 现在整个人都有点蔫,闻言抬了抬头,轻声说:“我也要黑色的吧。”

  钟仪阙一边付钱一边问:“真的没事吗?要不你先回去睡觉吧。”她看了眼外边的天色, “本来就是下雨天,也拍不好素材吧。”

  “……下雨天也没问题的。”她本就是因为嫉恨伊辉才睡不着觉的, 如今要是让钟仪阙自己去印艺,难道她在酒店里面就能睡着觉么。祖烟云强忍下去哈欠, 温和地说,“我只是还没清醒过来, 一会儿就好了。”

  钟仪阙有点担忧地打量了一下她眼底的乌黑, 祖烟云一张面孔十分素白, 这点颜色也就分外明显:“那我们速战速决吧,弄完感觉回来休息。”她想了想,“反正我也不着急走, 明天再去一公斤那也是可以的。”

  祖烟云当然乐意钟仪阙陪她回来睡觉, 当即笑了一下,温和地说了声好。

  二人站在便利店门口等杜确。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钟仪阙把手伸在伞外感受细密的雨丝,“雨丝风片……”

  她忽然刹住车, 明明该是好友祭日的氛围和心情, 她怎么在想《牡丹亭》里少女思春的诗啊……实在是太不庄重了。

  她只得转去《长生殿》:“碧盈盈酒再陈,黑漫漫恨未央, 天昏地暗人痴望……烟云?”她担忧地看着她,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没什么。”祖烟云立刻温和地笑了一下, “只是有点困。”

  于是钟仪阙立刻没有心情念诗了,蹭过来问东问西。

  杜确马上就开车过来了,拉着她们两个往印艺去。

  “从东门走吧。”钟仪阙扒着前排座椅说。

  “为什么?”杜确一愣,排练楼明明在南门那边。

  钟仪阙回复:“小祖要拍个银杏树的素材。”

  既然是祖烟云的要求,杜确自然乖乖听话。他们一路开到了东门,已经可以窥见几分里面的银杏树叶子了。

  印艺的银杏林很漂亮,再加上印艺的帅哥美女也非常好看,这边几乎是印城的一个旅游可览景点,其他大学的学生也经常过来散步。但是今天秋雨萧瑟,秋风寒冷,金黄的银杏叶从枝头坠落。

  如此一幅美景,如今却满是萧瑟之感。

  “有雨打梧桐的味道了。”杜确抬着头感慨。

  昨晚的倾诉倒是让钟仪阙心中的郁结感疏散不少,她眼疾手快地借助一片落下的叶子,转身递给祖烟云。

  后者本来正在打量这个钟仪阙待了四年的学校,被忽然递到她面前的叶子惊了一下。

  “你不是喜欢银杏叶子吗?”钟仪阙笑着说,“送你一片,是还没落在地上的。”

  祖烟云看着她……哪怕是在这样凄凉秋雨中,钟仪阙的笑容依然有种桃花的娇媚和艳丽。

  她上课是时学过一个小技巧,叫人物基调,即创作时要给这个人物设置一个整体的氛围,之后的一切台词、场景、环境等一切无论是正衬,还是反衬,都不能让人物脱离一开始位置设定的范围。

  钟仪阙在她的世界中出现的时候,就像是春天一样,而即便她们在炎热的夏天真正相遇,她们在不断寒冷的秋天日渐相近,这一切都无法掩盖祖烟云将其视之为令人想要发芽的春天。

  “谢谢。”她接过那片银杏叶。

  之前钟仪阙送过她一枚封存着银杏叶子的火漆印章,但是叶子随着时间的流淌腐败色了,她试过用一些方式保存它——比如她用以保存钟瞻寄送给她的花朵那样制成干花,但是还没等她找到合适的方式,那枚叶子已经彻底被时间毁掉了。

  她状似无意地和钟仪阙提过这件事情,但是钟仪阙并不在意,在她眼中许多礼物都是一刹那的心情,只要收到礼物的时候感受到被珍视的快乐,时候就不必在意它的消亡。

  而且银杏叶子这种东西,就和鲜花会凋谢一样,是迟早都会败亡的。

  祖烟云装模作样地拍了几张照片。

  但她马上又担心起来钟仪阙会看,便开始认真地寻找角度、调整光圈……这些照片拍得比晴天时要美,因为银杏的亮色和暗淡的雨天是一种漂亮的对比,摇曳的风情和坠落的痕迹是一种动态的绰约。

  祖烟云静静看着取景框,看着其中被静止的瞬间。钟仪阙果然凑过来,帮她举起挂在肩上的伞:“好漂亮。”她感慨,“你真的好会拍照啊。”

  “都是技巧罢了。”祖烟云抱着相机换镜头,“听说你的摄影课得分也很高。”

  “那是因为我很会讨巧。”钟仪阙自豪地眨眨眼,“哪怕没那么多技巧,简单地拍一张小小的照片,我也能拍出触动人心的故事感。”

  “嗯。”祖烟云笑了笑,“仪阙很聪明。”

  钟仪阙从小到大都被人夸聪明,但还是在祖烟云的笑意下忽然有点紧张感,她咳了两声:“还好还好。”

  印艺作为一所艺术学校并不大,他们打着伞慢慢走在路上,不过十分钟就走了四分之一个校园,来到了排练楼下。

  钟仪阙待在两个楼之间左右看了看,指着其中一栋楼告诉祖烟云:“伊辉是从这栋楼上跳下来。”她又指了指另外一栋,“那是我在那栋天台上。”

  祖烟云没说话,她伸手把钟仪阙伸出雨伞外的手拉回来,轻声说:“别让伤口淋到雨了。”

  钟仪阙便乖巧地把这只手放进口袋里,笑着转向伊辉跳下的那栋楼:“走吧,我们去看看他。”

  顶楼的天台有些灰尘,还有些被泡在雨水中的烟蒂。钟仪阙打着伞站在栏杆边,看着杜确把一捧白绣球花放在地上。

  伊辉生前和杜确是非常好的兄弟,他们很玩得来,常常一起出去喝酒,或者打球。

  伊辉曾经是半个rapper,曾经在操场上拿着个吉他拽着个话筒就开始的唱歌,最后发展成一场演唱会,杜确是他唯一的从犯,拿着自己的私人设备给他搞灯光。两个疯子玩得很嗨,最后还因为活动未报批挨了个处分。

  但杜确和钟仪阙对他一样无知,甚至比她更晚地知道真相。

  钟仪阙之前总是哭,如今已经哭不出来了,她低着头看着杜确半跪在地上哽咽,地上堆积的雨水浸湿他昂贵的衣服。

  她叫过站在不远处的祖烟云,问她:“你想继续听接下来的故事吗?”

  祖烟云闻言微微一愣,随后点了点了。

  那么故事的视角就要换成伊辉的了。

  伊辉同钟仪阙曾热爱的埃里尔一样,从小就一直在遭遇父亲的侵犯,母亲是暴力的从犯。

  但他并不是寻找到出路的埃里尔,杀死父亲然后用暴力对抗暴力。他性格懦弱、习惯绝望、深陷泥潭,相比于愤怒,他似乎只会绝望。

  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患上了抑郁症,但一直没有经过合适的控制和医治。相较于厌恶父母,他其实憎恶自己憎恶到发狂,被衣服遮掩的地方全是自虐的痕迹。

  世界在他的眼中是一艘无可救药的沉船,许多人在上面不知所谓地高歌,而他早已唱不出来,只是看着水一点点从破碎的甲板缝隙中冒出来,期待自己成为第一个被水淹没的人。

  大学时期是他自救的时期,他长得漂亮、影视表演时考了深有体会的求救,竟然误打误撞靠比较低的文化分考进了印艺。

  他自然而然脱离了大半家庭的钳制,戏剧里有太多绝望的故事,他的疯癫在这种学校里也并不明显,他甚至可以鼓起勇气去学校的咨询室里做一下心理咨询。

  但绝望太难被医治,抑郁症是绝望在病理上的化身,再来一些什么就能重新将他摧毁。

  《枕头人》的剧本让他痛苦万分,无解的结局和对苦难的质问让他无从疏解。认识的病友已经抢先一步投向黑甜的永眠,父母来到印城的骚扰让他绝望不已。

  钟仪阙灿烂的光辉照亮他,她是唯一一个知道船之将沉还在高歌的人,雀鸟的歌喉嘹亮,哪怕是在走向死亡。

  他认为钟仪阙如同她所饰演的“潘金莲”一样充满力量、充满信念、是一团炙热的火光,杀死她的武松也将被她的信念灼伤。

  但正如钟仪阙错将他当作埃里尔,他也陷入了同样的漩涡。

  潘金莲在那个时代中,被爱的人杀死是她能做出的最大反抗。钟仪阙在这个时代里,只能救想要活下去的人。

  他在寒冷的秋日里走上了排练楼的顶楼,当他告诉钟仪阙自己在排练楼的天台时,对方下意识地认为:他会在曾经排练过《潘金莲》的那个地方。但其实他为了看着那个地方,正处于另一个排练楼的天台。

  他其实想多说些什么,想要感谢她一下,钟仪阙依旧是他的山雀,尽管没能带他找到山泉,但她漂亮动人的高歌将是他在落体的风声中最后想到的东西。

  可惜钟仪阙是个太聪明的人,她早在得知伊辉地点的时候,便将填上地址的求助短信发给了同学,让她当即给警方报了警,甚至提醒了警方可以从东门进来不要被伊辉看见。

  伊辉想的是对的,当她看着钟仪阙跑到对面天台的时候,警车已经开进校门了。

  他庆幸地发现自己的故事已经讲完,这只唱歌动听的夜莺会在人间留下一首关于他的绝唱。他因此心满意足,从高楼一跃而下。

  随着一声碰撞的巨响,他绝望、痛苦、懦弱的一生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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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章写得我人麻了。

  人物小传里面伊辉经历过更多痛苦的事,但是那些事不太适合出现在晋江,我也不愿意动笔写了(写成这样我都自闭)。

  但伊辉这件事的确很大程度上改变的钟仪阙,所以还是要尽量交代一下。

  今晚可能还有一章,把伊辉的故事彻底结束掉,没写完就还是明天吧。

  感谢大家的阅读~谢谢大家!

  马上就要进入更甜蜜的燎山戏剧节阶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