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孟遇知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钟仪阙此前正在帐篷里面给祖烟云上药,因为缺氧和低温环境,伤口不是很容易愈合结痂。

  钟仪阙心知自己应该心无旁骛,这是她在钟家接受的礼节教育——当为别人处理伤口或履行其他类似的医生职务时,应当持有医生那样的行业操守。但是她需要为那一圈的肌肤轻轻揉上温热的药物。

  她的手指有茧,那是在长期以来的练字、练武等行为下形成的,但是与此同时,她的手指也非常敏感,这源于她从小进行的一些提升手指敏感度的训练。

  她的手指抚过祖烟云的后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寸寸柔软的肌理,微凸的疤痕还有皮肤之下人的温热和呼吸。

  “药上完了吗?”大概是因为她静止的时间有点久,祖烟云轻声说,“有点冷。”

  “对不起。”钟仪阙连忙回过神来,“上好了。”她连忙给祖烟云的伤处缠上无菌纱布,然后将其撩起的衣服放下。

  她刚才竟然忘记手上的动作,这不太正常。钟仪阙从小就擅长一心二用,虽然被她爷爷视为浮躁骂过几次,不过这门技艺已经被她用得炉火纯青,但她方才竟然真的在专心致志走神,忘了手下的动作,这真的很不正常。

  祖烟云觉得她有点古怪,披上羽绒服之后回头,发现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竟然真的染上红色,她一时惊奇,下意识伸出手去,好像要去摘那片桃花瓣,却扯到伤处,“嘶”了一声。

  “别乱动。”钟仪阙攥住她的手腕,“你躺下吧,场务本需要整理吗?我来帮你。”

  “谢谢。”祖烟云侧身躺下,当时和后勤组交流时,她便只要了个单人帐篷,一个人住着感觉还算宽敞,两个人一起住就难免挨挨挤挤,虽然钟仪阙总是很小心地想避一下,但躲着躲着便发现了点避无可避的意思。

  钟仪阙小心翼翼挪到祖烟云身前跪坐下,打开场记本,刚觉得帐篷里灯光有点昏暗,祖烟云忽然按亮了一盏放在她枕边的帐篷灯,抬手举到她膝边。

  “帐篷灯?”钟仪阙不由惊叹,“这么漂亮。”

  “男主角送的。”祖烟云说,“他在景点买了很多。”

  钟仪阙笑:“这亮度足够了,你不用举着的。”

  “我想举着。”祖烟云轻轻摇摇头,“这个场景很浪漫。”

  的确,祖烟云侧躺着,钟仪阙跪坐在她面前,前者为她提着一盏漂亮的帐篷灯。灯光充盈在整个帐篷里,二人轻声工作,大概也不觉得疲倦。

  她们学艺术的难免用一切麻烦自己的举动,来向世界索要点浪漫因子,钟仪阙笑了笑,觉得没必要再制止。

  工作快完的时候,导演助理在外面轻声喊:“导演,祖导!”

  “怎么了?”祖烟云一边问,钟仪阙一边把帐篷门帘打开一点,印西晚上气温很低,她不想让风吹到祖烟云。

  导演助理看见她露出半个头来,反而松了一口气:“您的朋友来了。”

  钟仪阙蓦然沉默了,刚才她就知道孟遇知要过来了,所以便随手给他开了个位置共享,开完也就忘了,实在是投入进了工作之中。

  “好,我这就来。”钟仪阙叹了口气,回身跟祖烟云打了声招呼,然后就披着羽绒服出去了。

  孟遇知今天在印城城中心完成了两场非常漂亮的胜利,一路披星戴月赶来找钟仪阙。全世界都觉得孟遇知前路辉煌无尽头,最爱看他沉默凝视棋盘的面容;只有钟仪阙,不仅永远在鸽他,而且还会注意他低头时非常光鲜的发缝。

  不过现在他已经没力气生气了,正抱着氧气瓶对着自己狂喷。

  钟仪阙知道他身体柔弱,看都没看一眼就过去找随行医生:“对不起,对不起。”她双手合十,“他的确是一朵娇花,请你怜惜他。”

  医生:“……那他今晚跟我睡吧。”

  “如此甚好。”钟仪阙感激涕零,因为她的确把安排孟遇知住宿的事也忘了,她又朝医生拜了拜,“您真是赛卢医。”

  “……虽然我是个理科生,”医生青筋直冒,“但也知道这是庸医的意思。”

  “抱歉抱歉,高原缺氧我脑袋坏了……”钟仪阙诚挚地说,“您真是超扁鹊。”

  医生:“……”

  钟仪阙跟着医生过去诚挚的问候了一下孟遇知,孟遇知抱着袋子吐了一波,一边吸着氧一边:“钟瞻,你,你好……”

  可惜钟仪阙帐篷里有一朵极得她眼缘的阆苑仙葩,根本不想在这儿看秃头棋手演黛玉之死,于是溜之大吉。

  她蹲在帐篷外轻声说:“烟云,我回来啦。”

  “嗯。”里面轻轻传来了打开锁的声音,祖烟云拉开拉链,“进来……”

  “回去躺着吧。”钟仪阙从她手中接过还没完全拉开的拉链:“我这就进来了。”

  祖烟云温热的手从钟仪阙冰凉的手指间收回,缩回温暖柔软的被子里。她轻声问:“你朋友没事吧。”

  “没事。”钟仪阙钻进来,“他好着呢。”

  祖烟云掀开被子让钟仪阙钻进来,后者怕冷到她,果然穿着里衣钻进来,然后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解救自己的长发。

  其实祖烟云觉得钟仪阙和小苍灵很像:非常漂亮,非常机警,非常帅气。

  “我关灯了?”钟仪阙轻声问。

  “好。”

  钟仪阙关闭了那盏漂亮的帐篷灯,整个帐篷忽然陷入黑暗,黑暗让她们对声音变得更加敏感,高原的风声被阻隔在帐篷之外,帐篷内只有非常轻微的呼吸声,还有布料之间的沙沙摩挲声。

  “听说明天微界山那边有藏戏表演。”祖烟云忽然轻声说,“你可以和朋友一起去看。”

  “我的确挺感兴趣的。”钟仪阙无奈叹气,“孟遇知不行,他现在满脑子吃肉喝酒。”

  祖烟云的后背有伤,所以她只能朝钟仪阙侧躺着,这个睡姿其实她很满意,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观察钟仪阙露在被子外面的每一寸肌肤。同时她也觉得钟仪阙轻声说话的时候非常温柔,不由想要她再多说一点:“孟遇知,是你的大学同学吗?”她真的很擅长装不知道这件事情。

  “不是同学……是道场里的朋友,围棋道场。”钟仪阙轻声回答,“十四岁退出娱乐圈之后,去道场里面待了半年,主要是为了放松心情。那个时候认识了他,很聪明的小孩儿,很骄傲,还很麻烦。”

  那段时间她的心境变化非常快,进入道场是因为她忽然开始推崇智力和思考。道场之中除了她和孟遇知这样的“小天才”以外,还有许多着急定段的哥哥姐姐。她在其中观察每一个人,见证这群少年人的压力、蜕变或者黯然退场,学到了很多东西。

  祖烟云默默听她讲完当年的事情,她对这一切都很熟悉,能够对应上小钟瞻在信上的每一句。她忽然问:“你的艺名叫钟瞻,在道场用的也是钟瞻吗?”

  “嗯,我爷爷会给孩子起字,我字瞻,我表弟字顾。家里的长辈常常会叫字,我上小学的时候都还以为我叫钟瞻。”钟仪阙叹了口气,“名字对人的影响其实很大,瞻是向前向上看的意思。”

  “那小钟瞻的确做得很好。”祖烟云说,“对吧?”

  钟仪阙闻言微微了一愣,然后笑起来:“对,但是钟仪阙做得相当一般,她现在总是在回忆过去。”她拍拍祖烟云的脑袋,“好啦,快睡吧,我们小祖导演明天还要早起。”

  “……嗯,晚安。”祖烟云看着钟仪阙闭上了眼睛。

  当年刚被助养的时候,祖烟云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家里别的兄弟姐妹也大多有助养,但助养人从来都很少出现,只有妈妈会让他们在吃饭睡觉前对这群善良的人多做感恩。

  那天妈妈很惊喜地跟她说,有一个女孩要助养她。

  祖烟云藏着被泼上菜汁的衣服,木然地点点头。

  妈妈说助养人名叫钟瞻,便是他们最近经常看的电视剧里面的那个小演员。

  她沉默地看着因此而兴奋的兄弟姐妹,他们靠得太近了,她因为身上的饭菜味而万分紧张。

  她那段时间揽认了洗衣服的家务,希望可以在妈妈没有注意到之前把衣服洗干净,但是菜汁依然那么明显,她只好穿着未干的脏衣服上学,藏在校服外套里,冻得她打哆嗦,被同桌说是羊癫疯。

  但马上她便收到了第一份快递:里面有很多书、还有几件漂亮的新衣服。祖烟云被兄弟姐妹挤在快递箱面前,妈妈欣喜地拿出一条裙子在她身上打量。

  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条裙子,优雅舒适,裙面上繁花盛开。妈妈让她穿上裙子,到院子里面拍照片,孩子们一同去把那些书放进家庭书架里。

  他们乱哄哄的,都笑得很开心,没有人再注意那件半湿的脏衣服。

  祖烟云穿上裙子,拘谨地用力攥着裙摆,局促地磨蹭自己有点脏兮兮的布鞋。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灰姑娘,被放在了一个精致但并不适配的壳子里。

  她茫然地被拍了几张照片,然后看见妈妈难以自抑地看着她落下泪水。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好似冰雪初融,因寒冬而干枯的山谷间流过潺潺的春水,有一朵怯懦的花将因此而颤颤巍巍地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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