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后。瀛州。

  起伏的海潮打在了礁石上,如飞溅的雪。

  快活的青衣少女正弯着腰捡贝壳,黑白二色的海鸟在半空盘旋着,最后敛起了翅膀,落在了少女的肩上,亲昵地蹭了蹭少女的面颊。

  正值黄昏,海日渐沉。

  造物在天穹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让那场烈艳的火从西边烧到了东边。

  “蘅儿,蘅儿。”呼声由远及近。

  少女闻声回头,等窥见了那道熟悉的温柔身影时,她绽出了一抹愉悦的笑容,伸手抚了抚海鸟,她又朝着前方的人打招呼:“阿娘,我马上回来啦!”

  这里是一座临近昔日蓬莱神宫的小渔村,站在了山崖上能够窥见那隐没在海雾中的巍峨宫殿。在十八年间,阿蘅不止一次听父亲提起“蓬莱”昔日的辉煌。正如此刻的饭桌上,她的阿父又喋喋不休地说起了当年。

  “你阿父我啊,曾经也是蓬莱的一个弟子呢,有幸瞻仰过宗主的天颜。我们的宗主啊,是个伟大的人,为了蓬莱的未来,选择了祭海。不过说起来,最值得称道的还是我们的少宗主,蘅儿啊,你知道吗?我们少宗主是九重天的帝君转世,又是天道之侣,她——诶呦!”说到兴起时,兴致勃勃的男人叫了一声,委委屈屈地朝着打他的人望去。

  “你别听你阿父胡说,就他那点儿本事,连个值守弟子都当不上,巡海之事根本轮不到他,他跟蓬莱没有半点儿关系。这么多年过去了,本来就不是亲眼瞧见的,谁知道当初是怎么样的?一切都在传言中不停地被美化了。”妇人掩住了眸中的一缕落寞,她朝着阿蘅温温柔柔地笑,“什么神啊、仙啊,都是虚妄。”

  阿蘅好奇地问:“真的有神在吗?”

  男人立马接话:“当初肯定是有的!”

  阿蘅眨眼:“如果有神的话,能不能请祂让院子里的树开花?”门前种着一株桃,可在她被阿父阿娘收养以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桃树开花。也不只是门前的桃,她到过的好多地方,都没有见到花开。听说是多年前的那场浩劫造成的,人间的春色在晦暗中消失了。

  妇人微怔,她抬手抚了抚阿蘅的脑袋,柔声道:“会开的,厚积薄发,等到花开的那一日,会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阿蘅点了点头,很快就抛开了杂念。她放下了碗筷,撒娇似的抱住了妇人的手臂,软声道:“我明日想吃烤鱼。”

  妇人笑着点头:“好,让你阿父给你做。”

  脑海中闪过了一抹影像,阿蘅不知怎地,眉头微微一蹙,片刻后她舒展了眉毛,又补充道:“银白色的小鱼,没有刺的。”

  妇人无不应下。

  入夜。

  静谧的小渔村中,只余下了三两盏灯火。

  这家的主人还未睡眠,男人坐在凳子上小声的抱怨:“到哪里去捕那种小银鱼?”

  妇人凉凉地开口:“那蘅儿想吃,你能拒绝吗?”

  男人语塞,片刻后主动转了个话题:“蘅儿今年算起来应当是十八岁了吧?是不是可以送她进入学宫了?束脩前咱们还是出得起的。”

  “我先前问过蘅儿,她不愿意去,那就不去吧。人生拢共就几十年,何必去做一些让自己不痛快的事情?”

  男人急声道:“可万一哪日灵脉复苏呢?”

  妇人冷笑一声:“都十八年了还做这个修仙梦呢?就算复苏了与咱们、与蘅儿也没有关系。”

  男人摸了摸头,讪讪一笑:“我就是说说,明日我就出海打渔,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蘅儿描述的小银鱼。”

  次日一早,妇人出门。

  她看到了院子里摆放着的一桶小银鱼,以及一束人间多年不曾见得的烂漫桃花。

  她心中不由得浮上了些许忧虑与愁绪。

  “蘅”这个字不是她们取的,而是捡到了阿蘅时,地上自然生成的字。

  她也是经历过当初的一些事情的,知道阿蘅有些不同,可十八年来没有异状,她便渐渐地忘记了那些玄异。

  阿蘅不知父母的忧愁,在闲暇时赶海,或是攀登上悬崖眺望那座看似水中月那般朦胧的蓬莱神宫。可是在这一日,她听到了海雾中传来的低低的惆怅的笛声,她莫名地被那声音吸引,踏上了那条通往昔日蓬莱山门的老路。她小心翼翼地探着头,好奇中还带着对前路未知的恐慌和畏惧。

  可她还是继续沿着那条荒芜的路往前走了。

  听阿父说,蓬莱落败后,暂代蓬莱宗主的曲红蓼将弟子迁出,他们不再是一个宗派,而是逐渐地汇入凡俗之中,昔日从凡间来,如今就回到凡间去。

  那座在雾气中巍峨缥缈好似天上神殿的宫阙,在凑近了看时,能瞧见刀剑与烈焰留下的刻痕,倒塌的廊柱、破败的亭台,远不像构想中的那般美好。阿蘅提着裙摆越过了废墟,走向了那吸引她的笛声传来的地方。

  海边的礁石上,坐着一个吹着珊瑚笛的女人,笛声温润哀婉,像是风在低泣。她全身心的浸在了这支曲子里,直到一曲终了才回身。

  阿蘅在看清楚那双温柔的似是盛着无限春风意的眼眸时,顿时一怔。

  “您……”她斟酌了片刻,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见秋山温声问:“你来这边游玩的吗?”

  阿蘅点了点头,又解释道:“我是不远处小渔村的,我听到了笛声。”

  见秋山又问:“小渔村啊……那你的生活自在吗?”

  阿蘅觉得有些奇怪,可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见秋山的话:“很快乐,阿娘阿父对我很好,他们从不要求我做什么。”说话的时候,她的喜悦溢于言表,似乎很想像面前这个温柔中藏着无尽苦郁的人传递自己的开心。

  “这样啊……”见秋山没再说话,她转眸凝视着那片吞噬了她过往的海域,沉静而又悠远的目光里,终究增添了几分沧桑之色。

  阿蘅静静地望了见秋山片刻,没有再打扰她。

  她转头朝着离开的方向走去,只是临近下山的时候,她忽地转身朝着见秋山飞奔而来,微微仰着头,气喘吁吁地望着她问:“您能抱抱我吗?”

  见秋山温柔地望着阿蘅。

  阿蘅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通红,她有些手足无措道:“抱歉,对不起,我、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无理。打扰您了,我、我这就走。”她也说不清怎么一回事,在产生了那样的冲动后,她不想让理智压下情绪。仿佛为了这她已经等过了漫长的年岁。

  见秋山应了一声:“好。”她伸手将少女揽入了怀中,动作温柔。

  在丹蘅的人生中她缺席了太久,再后来,丹蘅已经不需要任何人出现了。

  阿蘅弯着眼眸,笑容清甜:“很温暖,像是母亲的怀抱。”等到见秋山松开手,阿蘅朝着她一躬身,活泼道,“谢谢您满足我的无理要求,我要回家了,再见!”

  见秋山凝视着阿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她眼中噙着的一滴泪才落了下来。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母亲,她亏欠的人是在太多了。

  片刻后,见秋山抬袖擦了擦眼。

  她忽地朝着某个方向望去,轻声问道:“你不打算去见她吗?”

  镜知轻叹了一口气:“她要化凡入人间,我不该出现的。”丹蘅身上那股属于青帝的气息早已经在大战后崩散了,唯有一口残余的精气支持着她再化一次凡。等到这一世终了,她的帝君……真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见秋山又问:“那是要眼睁睁看着她如凡人那般成亲生子?”

  镜知柔声道:“我尊重她的选择。”

  见秋山:“那你怎么知道你没在她的选择里?”

  镜知:“她忘了我,我是她最大的痛苦。”

  “却也是她唯一的希望了。”见秋山轻叹了一口气,“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为你再爱一次人间?”

  视线的尽头,是翻涌的海潮。天地还是那么辽远空阔,像是已经从十八年前的疮痍中走了出来。人间没有春天,但不会永远失去春天。

  镜知没应声,她换了一个话题:“人间失去法道十八年,您不想问一问吗?”她是天道,她能听见无数的祈求和抱怨,那些骤然间失去的人,有几个会完全的心甘?

  见秋山温声道:“道始终在天地间,等天下皆有道,法自然会出现。”

  下山道上。

  阿蘅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的心中像是有一股火焰在燃烧。

  微风吹起,吹过了她的鬓间,她一伸手接到的并不是枯叶,而是纷飞的花瓣。

  来时没注意山道两侧的树木,归去的时候忽然见到渐次开放的、不知名的花。

  春色如海潮般扑面而来,像是滚荡的云海,那样盛大的、不遗余力地撞入了她的眼帘,生怕她辜负了这场春的邀约。

  她伸手拈起了无端落在鬓边的落花,回头朝着蓬莱神宫望去。

  这天地间,一草一木,逆转四时,都抽了新芽。

  像是一场无声的赠礼。

  她突然很想要回头。

  她沿着山道快步地往前走,最后奋力的行走变成了飞奔。

  直到那道如昆仑雪、天边月的雪衣映入眼帘。

  熟悉感如潮水拍打着心湖,阿蘅忍着莫名泪意,对着眼前的陌生人笑:“花开了啊。”

  镜知笑着问:“好看吗?”

  阿蘅用力地点点头。

  她左右望了一阵,跑到了最近的一棵树边折下了缀满了繁花的花枝,递给了镜知。

  那点儿熟悉感作祟,她问得大胆:“你叫什么名字?”

  镜知柔声应道:“知。”

  知者,识也。

  天地无所不知,可她这漫长的余生只想知一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