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州。

  在灵脉被太一剑斩断、灵性被彻底抽空的刹那,原本威风凛凛的昆仑剑仙在此刻也变成了卑微而又弱小的凡人。

  神净道君抬头看那被烈火燃烧成一片瑰丽色彩的天,先前那尊显化在十二州各地的法相消失了,这一切的一切直指一个可能,他们期盼的神并没有为他们带来自在,并未替他们劈开一条通天大道。

  什么人能断灵脉?祂又凭什么断灵脉?祂真的疯了啊!神净道君也快要疯了,当他发现自己提不起法剑,甚至推不开拥堵在前方的人之后,他疯狂地大笑:“天地无灵,人间无仙,我们想要的道失去了,难道你们想要的道还能够存在吗?你们当那位的马前卒,可祂又是怎么对你们的?这一切值得吗?”

  在失去了超绝的目力后,嬴梦槐已经看不见对面人的神情。每个人都是一脸倦色,在那股力量消融后,他们的心中都空了一块。可眼下不是思索那些事情的好时机,她抿了抿唇,缓缓地抬起了那柄代表着无穷帝王威仪的宝剑,往下一落:“杀。”

  既然要净天地,那就净个彻底!

  儒门祖庭。

  灵山十巫的祭火已经灭了,他们哆嗦着唇,满怀憎恨地瞪着见秋山,面上萦绕的是畏惧、痛恨甚至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嫉妒。首巫最先站了起来,他的身形枯瘦如柴,像是一张皮紧贴在了骷髅上。“在灵性消退后,你一人在儒门,难不成以为自身可以全身而退吗?你不后悔吗?”

  他一点都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看啊,连天地间的灵脉都能抽取,那位帝君不就是已经疯了吗?他们怎么能够供奉、敬仰一个早已经疯狂的神?

  见秋山微微一笑:“谁说我只有一个人?”在灵力消失后,无字书已经没有任何灵性力量了,她轻轻地将无字书抛开,并没有半分的痛悔和哀怜。她沿着前贤的脚印一步步走到了如今,她承担着过往那些英豪的意志走到了旧地,她抛下了爱情、亲情、友情,甚至抛下了自己,变成了一个极端自私自利的人……她怎么可能会后悔?!

  她也不需要退路了。

  见秋山往前走了一步,明明失去了灵力,可还是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脚印深坑,大地微微地震颤,仿佛是对她的应答。天崩地裂,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青帝不再怀有希望,可是她们能放弃吗?

  人间灵脉绝后,燃烧的战火持续了大半年才算是彻底终了。大秦帝朝的旗帜遍插十二州,那历代秦君想要驱逐、镇压的仙盟就这样消失得彻底,但是秦君也没有如愿地接替仙盟的地位,真正成为“人皇”。在没有了灵力后,那些高高在上的修道士顷刻间就变成了凡人,有的人很快融入了新的世道里,有的人却是浑浑噩噩的,咒骂着断他们登天路的帝君。

  有不少转向帝朝的修士在后悔,因为他们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局,所谓的人间清平用他们的牺牲来换取,数十年甚至是百年的修行一朝落空,他们怎么会甘心?可除了认命他们有什么办法?有人将恨意发泄在了帝朝身上,拉扯着旗帜当那英勇无畏的起义军,最后被大秦铁骑扫荡;有人将恨意发泄在了神龛上,可那些不过是死物,根本得不到任何反馈;有人在痛哭流涕地祈祷,然而曾经钟情于天地的神祇再也没有回应。

  天地间灵机散去,人之寿数不过百,妖物鬼灵彻底消失。

  没有了需要他们对付的“难题”,也失去了赖以自傲的本领。

  曾经的修道士颓废,而天下千千万万黎民百姓呢?则是如往常一样生活。

  他们没有得到也没有失去,反而成为最幸福的人。

  大同学宫中。

  学子来来往往。

  法诀还在、道典还在,可失去了灵力后,他们就算是得悟道理,也没法施展那股力量了。有人以为留下没有意义,就转身离开了;而有的人则是在学宫中研习,等到将书读透之后就去行万里路,前往各处去传道。

  记何年在学宫中编纂佛典,就像她当初跟丹蘅说的那样,致力于学。

  “没有灵脉,这些算是空中楼阁了吧?不如回家学种地。”雪犹繁扬眉笑。

  记何年闻言,面上是难得的认真,她捋了捋从兜帽中垂落的发丝,放下了笔,回答道:“我们失去的是术,不是道。”

  “万一有花开的那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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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斑驳的树影与藤影投落在千秋架上,遮蔽了一切光线,既见不到日色,又窥不见月光、星光。

  镜知坐在了树影之中,低头看着枕在自己膝上陷入永眠的人,抿了抿唇角。

  她不过是天地间生出的一道灵性,她愿意以天地为丹蘅筑甲,造就她的无上荣耀,让她重新成为昔日意气风发的帝君。可她没想到,丹蘅会利用自己献祭给她时转移的“天地权柄”将大荒的灵脉全部斩断拔起,让它们化作自己的生机。

  她们曾经期待的“美好人间”彻底崩碎了,过往的一切是镜花水月,是徒劳的、无用的幻想。

  在所有的希冀都丧失之后,她所爱的人再度归于永寂之中。

  为天地,凡二死。

  镜知的身躯颤动了起来,她轻轻地伸出手抚摸着丹蘅的眉眼。在失去了爱与恨后,她的神情变得格外的静谧安宁,仿佛堕入了一场美好的梦中。

  “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待着?”镜知轻声地问,“我是不是不该将你从好梦中拉出?千年前不该,现在是不是也不该?”她的手指缓缓地下滑,点在了丹蘅柔软的唇上。点点的萤火光芒围绕着她翻飞舞动,如点点星辉。镜知将丹蘅揽在了怀中,她低着头与丹蘅额头相抵,“我总恨一切都来得太晚。”

  她姗姗来迟,后继者姗姗来迟,人间的悔意也同样姗姗来迟。

  镜知俯身亲了亲丹蘅的眼角,她叹息着低语:“可我还想再自私一次,这一回,换你来遗忘。”

  “不要再想起那些让你痛恨的事情,也不要再想起那让你又爱又恨的天地人间。”

  “我不做你的樊笼了。”

  她不后悔那一场相逢,可她痛恨自己的无能,让丹蘅困死在爱与恨里。

  既不能够彻底摧毁一切,也见不到万物明朗起来的希望。

  爱意不能纯粹,恨意又不够深沉。

  镜知将沉睡的丹蘅横抱起,她踏着暗夜走向了那座棱角分明的青苍神宫。檐角悬挂的宫灯倏然间绽放出了明光,将两道交缠的身影投落在地。清风拂过了树梢、吹过了花丛,卷来了各色的花瓣在半空中飘扬。镜知轻轻地将丹蘅放在了那由藤萝繁华织就的榻上,指尖点在了丹蘅的眉心,缓缓地勾勒一个神秘的法印。这件事情她很熟稔,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可她的手指在颤抖,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还要剧烈。

  过往如浮光掠动,眼前色彩旋转缤纷,可那光影盛宴过后就是破碎与幽暗。

  镜知无声地落泪,可在这时刻,一股微凉的温度点在了她的眼角,轻轻地拂落了那一滴温热的泪珠。

  “你在做什么?”丹蘅的声音很轻,然而还是存在的。

  镜知怔怔地望着她,那道金色的光芒在指尖消隐,她明明有千言万语,可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怎么会重蹈覆辙?”丹蘅坐起身,她握住了镜知发凉的手,带着一点微微笑望着她。她的眸光纯净澄澈,就像当初没有众叛亲离的帝君,始终藏着一种蓬勃的生机与快活。

  丹蘅放软了语调:“我只是困了,想睡上一觉。”她伸手推了推镜知,又道,“九重天上一片废墟,我的神宫落在那片脏污之中,我也睡不安稳。你去——”

  镜知轻笑了一声,低头问:“去做什么?”

  丹蘅轻呵,反问:“你说呢?”见镜知不言,她又幽幽地叹息,“去肃清一切,去重建我的神宫,去给我一个浩大而又烂漫的春。”

  镜知说了一声“好”,她不会拒绝丹蘅的请求。她缓慢地起身,在交错的光影中背对着丹蘅一步又一步走远。

  丹蘅望着镜知的背影,直到她身形消失的刹那,脸上的淡笑尽数消失,那强撑着的最后一口精气即将溃散,她一俯身呕出了一通鲜血来。

  天地有道,人间灵机尚未到枯竭时,就算是天道自身也会有损,她只能够以自身的神性和生机压制那股反噬。至于她自己,那强行斩尽气脉的孽是她该背负的。

  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白玉宫殿,漫漫的长风吹得她衣袖飘扬。她望了眼再度生机涌现的扶桑,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从前不要镜知为她做什么,如今更是不愿意镜知再为她奉献牺牲。

  她回头看了眼明暗不定的神宫,似乎窥见了幽暗处一道捧着花的、尚未走远的人影,她温柔地笑了笑,毫不留恋地从扶桑树上跃下。

  再入人间。

  她曾以帝君之身怜悯世人。

  又以修士之身痛恨人间。

  这一次,她要在人间当一个凡人。

  为她爱的人,再历一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