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盏琉璃灯将宫殿照得如白昼般通透明亮。

  嬴梦槐负手立在了殿中,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张悬挂的舆图。历来仙盟掌修士,帝朝治凡间,可如今一切秩序都乱了,凶猛的野兽毫不留情地露出了獠牙,将千百年来的渴求明明白白地展露在了脸上。

  大荒十二州,仙盟与帝朝各据半数,谁也不甘心向后退。

  “汴州、长州被清、祖二州阻隔,不与玄州相邻。仙盟想要对付帝朝,不需要在这两州费心思,只用稍稍将两州军士阻隔,不使得他们踏入玄州地界。”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后,嬴梦槐并没有回头看进入殿中的人,而是继续蹙着眉道,“丘州与玄州相邻,都在大荒内陆,可视为一体。如今最关键的是生州以及昆州,一旦这两州为仙盟势力所夺,那玄、丘二州就会变成一个被仙盟势力围困的孤岛,十万大山再险峻,也有被攻克的那一日。”

  “恩师说她准备前往昆州了。”师长琴的声音低落,明明可以去的地方还有很多,恩师偏偏选择了与蓬莱势力相邻的昆州。或许她想要对过去的事情做一个彻底的了结。这样的念头升起后,师长琴的心中始终不得安宁。

  嬴梦槐沉默许久,才怅叹了一口气。

  “丹蘅她们兴许还在元州那边。”师长琴想到了一些事情,勉强地振奋了精神。这两人在佛宗进进出出,像是出入自家门庭,传出去损坏的是佛宗的脸面,也会使得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人,心中的倾向逐渐地明晰。

  “嗯。”嬴梦槐点头,她忽然提起了一个人,“嬴清言到清州了。”

  “她?”师长琴眸光微凝,她对嬴清言的印象一直不大好,并不愿意嬴梦槐与她多接触。前些日子,被囚在了府上的嬴名封忽然横死,使得不少臣子暗暗嘀咕,甚至将这黑锅扣到她们的身上来。可是司天局循着蛛丝马迹查探,最终将目标定在了嬴清言的门客身上。嬴梦槐既伤心又愤怒,可偏偏不让人再去追查了。

  “清州方伯当初就是她举荐的人。”嬴梦槐的神色有些复杂,犹豫再三后,她又道,“她去的时候身上携带着天罡虎符,如今正在清州搅弄风云,暂时牵制住了昆仑的脚步。如此生州不必腹背受敌了。”

  “元州、流州百姓崇佛,众信的信仰之力化作一尊佛陀法相悬照天地间,生州兵马入内必定受限。可如今那尊佛陀法相被打坏了。”师长琴眸光微微一闪,嬴梦槐闻言一颔首,接过了师长琴的话:“维系封山坛消耗的宝材实在是太多了,若是一直固守不出,我们将会被自己拖垮。天工部那边研制出来的战甲已经逐次送往生州了。”

  “如此甚好。”

  殿中的话语中被风吹散。

  -

  西境元州。

  凄厉的风裹挟着漫天的沙尘,如雨点般噼里啪啦地打在了营帐上。

  元州方伯韩檀亲自坐镇大营,面色阴沉如寒渊。就连厄金刚的真传弟子都死在了刀下,如果那两人要闯他的营帐,岂不是轻而易举?整个大军有谁能够抵抗?靠那驻扎在营帐外的年轻佛宗弟子吗?他们有什么能耐?他们不过是被须弥佛宗送出来的弃子!

  “将军,斥候来报,有战舟逼近,生州兵马出关了!”

  韩檀闻言骤然站起身,眼神森戾阴沉。

  此刻让元州一众犹如头顶悬剑的丹蘅、镜知并没有那直闯中军营帐的心。

  就算是穿上了带有神异力量的神光甲,这些人也开始无比脆弱的凡夫俗子,他们的对手只会是帝朝的兵马。

  她们从那座荒僻的小城向着昔日的大荒西海行走,一步步地迎着森冷与阴翳走向了那一片战场。在仙盟决意将矛头指向俗世的王朝后,镇守神魔战场的弟子便撤离了大半,余下弟子寥寥无几,是那仙盟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这里有太多罪业与恨意了,没有谁能够长久驻留。”镜知叹气道。她与丹蘅进入战场时,窥见了一位左右张望、面色青白的青年弟子,他的额上冒着冷汗,似是极度的紧张。一直到离开了边界,他才蓦地松了一口气,之后便像是身后有野兽在追逐般向外狂奔。

  这是一个逃逸的镇守弟子。

  在千年间,类似的事情发生了千千万万次。

  一旦被寻回那就是抽筋扒皮之苦,可仍旧是有无数的弟子会逃,他们实在是不愿意忍受神魔战场中的阴暗。

  “我的母亲一直不肯让我如其他同门一样来神魔战场镇守。”丹蘅凝眸望向了前方暗红如血的天穹,语气极为平静。

  是因为业障。镜知暗暗想道,如今的她不需要姬赢来做什么解释了。

  这片土地是由神尸、神血化成的,空气中流淌的都是对昔日屠神者的恨。

  背负着一身业障的丹蘅来到这里怎么可能不疯?

  凄厉的啸叫仿佛如刀剑刮着神魂,一点如星辰的剑芒在周身旋绕不绝,镜知眸色幽幽,有一刹那好似幽暗的天,可转瞬间又恢复如常,化作澄澈明净的雪山银湖。

  丹蘅又问:“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昆仑?”

  当初的镜知给出的答案是“不知”,但是此刻重新踏入了神魔战场,她还会像过去那样迷茫吗?

  镜知瞥了丹蘅一眼,她虽将丹蘅过去的痛苦记忆全部封印,可要是执念过深,那些东西极有可能被撬动。可要是不提——她的心思一转再转,尚在犹豫间便听得一声带着讥讽笑。镜知眼睫颤了颤,对上丹蘅那藏着嘲弄的视线,她叹了一口气,回答道:“我在这里看到了过去的痕迹,神魔战场是昔日九重天落下的尸山血海所化,藏着无穷的怨愤和不甘,正是因那残余的神性不灭,战场里一点点地催生魔物。”

  话语停止,镜知专注地凝望着丹蘅,生怕她身上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可是丹蘅神色如常,她不再询问,仿佛对九重天之劫没有任何的兴致。

  就在镜知以为她不会出声时,耳畔冷不丁响起了一道轻笑声。

  “大荒西海是荒芜之地,极少灵机波动,那堕落的神性能够维系多久?它们是无根之木、逝水之萍,若说千年前怨愤正厉,那么如今呢?仙盟修士仍旧是没办法平息此地的怨怒,将它化作一片净土吗?

  “过去的典籍上提过几回,欲要清净战场,反倒被煞气所冲。一回两回做不成,就不再继续做了吗?还是说——”丹蘅的话语忽地停顿了下来,她深深地望了镜知一眼,放慢了语调,“另有谋算?!”

  修道士镇守神魔战场使得那片魔疆不再向外蔓延,这对天下千千万万人而言是一件有功德的大事。

  可丹蘅对仙盟彻底地失去了信任,她开始怀疑眼前所见的一切。

  “你还记得清州那件失踪案吗?就在昆仑脚下,帝朝如此行事,他们真会不知吗?”

  镜知拧眉沉思。

  每一个镇守神魔战场的弟子都只是领了令牌,前往某一个区域杀戮。当这一切成为惯例,就不会有人去追究、去思考了。

  丹蘅冷笑了一声:“这里是仙盟四宗争锋的猎场,那么猎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镜知始终凝视着丹蘅,从她的身上察觉出了一丝轻微的不对劲,但是这种直觉稍纵即逝。她眨了眨眼,再看丹蘅的时候,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对神魔战场其实不是很熟悉。”镜知蹙眉,镇守此地的时候,她内心中铭记的是昆仑阆风剑主的“职责”,她的眼中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生死,更无闲心来在意它事,“你怎么会想来神魔战场?”

  要不是丹蘅提起,镜知是不会再踏上这片旧地的。

  无数罪业与怨念纠缠,那被压下去的业障隐隐有上浮的趋势。

  这个人间有太多得恨了,当她褪去“无相之身”后,便无法再避免。

  “人总会对没有去过的地方怀有好奇。”丹蘅笑了笑,她敛住了眉眼间的冷厉,面容柔和妩媚,好似三月里的风,她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既然都到了边界,我就想去看一看,这片我的母亲一直不愿意我涉足的土地。”

  镜知询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看到。”丹蘅将视线放到了遥远的天穹,这一片焦土仿佛一场烈烈燃烧的火一直烧到了天尽头,仿佛要将整个大荒烧成灰烬。“但是我听到了哭声。”

  “她们在求救、在尖嚎、在抱怨、在痛苦、在憎恨……”

  “可是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谁能够救下他们?!”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青色的刀气如旋风横扫四野,那游荡在了神魔战场的残魂再度被凛冽如霜雪的刀气撕裂!天际滚雷隆隆,电光如虬龙在如重山的云层中穿梭,将那红得像是滴血的天幕撕裂!驻守在神魔战场的弟子被这样浩大的声势惊动,纷纷飞身前来,望着显露身形的丹蘅与镜知二人,面上惊怒交加。

  丹蘅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她没有心情管顾这些人的情绪,提着刀缓慢而又坚定地向着神魔战场中走去。山川下沉,沧海桑田,千年的风霜早已经磨灭了西海的痕迹,只余下那些样貌古怪、崚嶒的石柱耸立在无垠的战场中。

  “站住!”一位年轻的弟子厉声喝道,只是在对上那抹青色的刀芒时,那鼓荡起来的勇气顿时像被戳破的球一般干瘪了下去。十二州中还有谁不知道枯荣刀?在一个又一个人赴死之后,仙盟的“绝杀令”已经没有了任何吸引力,谁也不想撞上那柄无情的刀。

  “我们来清战场上的魔物,这样也要拦吗?”丹蘅兵不生气,她的唇角挂着笑,凝眸望着那站在最前列的弟子,笑盈盈地询问。

  那弟子是个散修,仗着一时意气挺身向前,可在听见了丹蘅话语时,一颗心已经坠落到了谷底。他左右地望了一阵,最后推出了一名蓬莱的修士,在他的耳畔小声地催促。蓬莱的修士很年轻,一身白衫头戴莲花冠,他望着丹蘅面上既有畏惧,也有局促,还有些许莫名其妙的欣喜和得意。年少的时候谁不仰慕强者?姬丹蘅是他们这一代弟子中最厉害的人,可偏偏踏上了一条与众人截然不同的道。

  “师、师姐。”蓬莱弟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中挺起了胸膛,“神魔战场镇守者自有名录,此间事不劳旁人费心。”人群中一阵唏嘘哗然,少年又被热血冲昏了头,“师姐你一片好心,因而你来此地的消息,我们不会传出去,现在请师姐离开战场。”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响起,仿佛是替这蓬莱少年喝彩。

  丹蘅扬眉,微笑道:“我要是不呢?”她的神态很自然,可见了的人却觉得宛如画中的风枝雨叶、纵横离披的剑兰,有股让人悚然的剑拔弩张之态。

  昆仑剑客拦不住。

  佛门尊者拦不住。

  他们这群名如草芥的普通弟子,又怎么真敢拔剑相阻?

  雪亮的雷芒映照着众人阴晴不定的神色,丹蘅忽地轻笑了一声,眸中满是不屑。

  要是真敢出剑,她倒是愿意高看这群修士一眼。

  “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丹蘅还在笑,眉眼像是一柄裹挟着艳光的刀,“黄泉路遥,你们要是有所愿想,我也不吝送你们一程。”她丝毫不掩饰语调中的轻蔑,眼神从这些弟子身上飘过,仿佛在看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

  轰隆的雷声下,被看轻的众人有太多的怒火想要抒发。

  只是那冷冽凄厉的风让他们发昏的头脑渐渐地清醒。

  有三三两两的人转身,余下的人没有犹豫太久,也跟着离去。

  都走到了这一步,谁不想踏上一条生路?

  “你看,人都是这样。仙盟中如此,拜入学宫的人恐怕也一样。”丹蘅的笑越发凉薄凄艳,她抬手轻抚镜知的眉眼,“真的能等到一个清平世吗?”

  “如果青帝有知,她一定会很后悔。大道法自然,这个天下就该无神也无仙。”

  镜知蓦地抓住了丹蘅的手腕,手指一点点地收紧,关节泛白。

  她无端地想起了云烟酿春色、春物正骀荡的那一日。

  “凡间生民面对虎豹虫蛇真无力啊,虽然得仙药之赐,可又能分给多少人?他们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不是吗?

  “人与人的秉性各不相同,得道者为仙,而成仙者以护佑天下苍生为己任。”

  那时候她们都不懂人有私情,以为只要是生灵就可以无条件的相亲相爱。或许有人一开始愿意如此,可时间一长久,他们就会问上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要庇护弱小?

  凭什么这重担要他们来挑?

  众神传道是为了炼一柄“狩天”的剑。

  而青帝呢?

  她说:“我自以为是地传道众人,到头来不过是害人害己。天不清地不宁,是我之罪。”

  可她有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