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隆十七年,上病不起,燕王监国。

  “阿隽!快来看,下雪了!”

  呼呼的风声打破小院的宁静,下一息,一双手合上门扉,不解风情地哈气,“好冷。”

  “那你多穿些嘛,都冬日了还穿你这破袍子。”女声似嗔似怒,伸手扯了扯来人身上单薄的道袍,“明个我买几匹布再给你做一件。”

  柳隽懒散地摆手,“新的穿不惯。”

  “装模作样。”女声索性不管她,重又打开房门,“你嫌冷就进里屋去,别在这妨碍我看雪。”

  柳隽挑了挑眉,“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女声装傻,“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随便了。”柳隽耸了耸肩,也探出头去瞧,“你不是北人吗?这么小的雪也值得你大呼小叫的?”

  姬以期揪她后衣领,“你不是不看吗?”

  “我是不看啊。”柳隽啪地一下把门关上,连门栓都插上,“你也不许看,有什么好看的,天天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还好意思闲着看雪。”

  姬以期嘟囔,“要不是你,我至于这样……”

  “有罪的不是刀,而是持刀的人。”

  姬以期嘁了一声,气呼呼地给她端饭。

  柳隽捧住碗,不满道:“怎么又是番茄炒蛋?”

  “这是西红柿炒鸡蛋。”姬以期把一大半都扒给自己,撂下一句,“爱吃不吃。”

  柳隽哼笑,“行行行,大小姐不容易。”

  “明个你要是再不出去干活就别指望我给你做饭吃了,我又不是你的下人。”

  柳隽敷衍,“天冷,再说吧。”

  “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

  柳隽搁下碗,“天天听你说这些我恨不得出这门就不回来,你看看你穿的什么,再看看我,我挣的钱不都花你身上了?没米下锅也是因为你花得太多了。”

  姬以期也撂筷子,“这是我从宫里带的衣裳,你挣一辈子也挣不到,就你这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还想娶媳妇,做梦吧!”

  “你是我娘吗还管我娶不娶媳妇!有本事你就回宫去啊,回宫里享你的清福,我这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姬以期勾头,把菜扒给她,“闭嘴,吃饭!”

  “哼,吃不了这个苦就趁早回去。”

  姬以期不吭声了,柳隽从她碗里抢菜,继续念叨她,“你说你也是想不开,放着那么舒服的日子不过跑出来干嘛。”

  “你但凡当初跟她要点赏钱,我们也不至于天天吃番茄炒蛋。”姬以期回嘴。

  柳隽敲碗,“番茄炒蛋怎么了?不知道现在外面还有很多人天天挖野菜吗?我们饿不着冻不着已经是富户了。”

  “是是是,柳大官人。”

  柳隽很是受用,“还得靠我,我跟你说,通缉你的文书已经贴到镇上了,你不想被抓回去就老老实实跟我过吧,以后挣的钱你给我留口饭吃就行了,我不挑。”

  “我看你是想媳妇想疯了。”姬以期没好气。

  柳隽嘻笑,“我家九代单传。”

  “孩子在宫里,你可以去抢,抢回来跟你姓。”

  柳隽把空碗递给她,“其实,我是个孤儿。”

  “看出来了。”

  柳隽伸了个懒腰,姬以期没两下就把碗洗好坐回去,两人又是大眼瞪小眼。

  “我带你去镇上吧。”

  姬以期睨她眼,“怎么,养不起我了?”

  “你不是嚷着没米下锅了吗?趁天还没那么冷去镇上把你这身衣裳当了,我们也能过个好年。”

  姬以期踢她,“疯了吧?你前脚进当铺后脚就有人来把你这破屋子掀了。”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总不能真的饿死吧?”

  姬以期眼珠子转了转,“把你头发卖了吧。”

  “……怎么不卖你的?”

  姬以期摸她脑袋,“咱们都剃光头去当尼姑吧?”

  “我已遁入道门,阿弥陀佛。”

  姬以期跺脚,“你去不去?”

  “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我去就我去。”

  .

  正值寒冬,小镇空荡荡的,姬以期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有去卖头发,而是走到当铺附近。

  她并没有从宫里拿走多少东西,就算拿了,她也不敢拿到当铺这种地方,珠宝玉石都太贵重且显眼,她能当出去的只有金银饰品,往往还是让柳隽砸得几乎变软才敢拿过去,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忧心忡忡。

  握紧最后半截凤尾,姬以期努力把它掰得变形。

  沙……

  当铺小门打开,一个身形纤瘦的女人迈过门槛,细碎的雪花飘到她发间,转瞬间又融化。

  姬以期屏息,视线移到她外露的手心处,那里躺着一只素净的金钗。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她的目光,那人微偏头,直直看向她的位置。

  姬以期连忙躲藏,心几乎要从胸腔跳出来。

  “娘亲,看!”

  稚童的嗓音入耳,姬以期猛地回头,却只看见一个圆滚滚的雪球。

  和雪球一个颜色的女人半蹲下,很给面子地惊呼,“哇,好威风的大老虎。”

  “这是小猫!”雪球不满地喊。

  女人一把抱起她,“小猫也威风,我们宁儿真厉害。”

  “这是照姐姐做的……”姬宁小声否定自己的功劳,转了转糖人,“给你吃。”

  女人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大半个糖人进了她的肚子。

  “哼……”姬宁看着只剩一小半的糖人,哭腔都冒了出来,“不给你吃了!”

  女人咽下甜蜜的糖水,把剩下那一小半塞她嘴里,“我没吃,是你自己吃的。”

  “哇呜……我要母后……”

  稚童的哭泣声揪住她的心,姬以期强忍住冲出去的冲动,贪婪地窥视她们。

  素净的金钗晃到女儿眼皮子底下,祈泠轻哄,“乖,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姬宁立刻止住眼泪,夺过她手里的金钗,“是母后的!”

  “她就在这里。”

  姬宁扭着小身子左顾右盼,“哪呢?”

  “你多哭哭,她就过来了。”

  姬宁信以为真,立马嚎啕大哭。

  姬以期握紧拳头,在心里咒骂了祈泠一万遍。

  祈泠打个喷嚏,随即抱着姬宁进了一家客栈,“别哭了,你母后嫌你吵,不要你了。”

  “哼,骗子!母后才不会不要宁儿!”

  母女两个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姬以期几乎是逃了回去,“她来了。”

  “谁来了?”柳隽迷蒙地揉了揉眼睛。

  姬以期开始收拾东西,“我们要走了。”

  “去哪?”

  “随便去什么地方。”

  柳隽重新躺下,“你知道我们换了多少地方了吗?”

  “你不想走就留在这,反正她找的不是你。”

  柳隽扯扯嘴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无论逃到哪里都没有用。”

  “一年没有用,那就两年,两年没有用就三年,我不信她能一直找我。”

  柳隽摇头,“她是天子。”

  “正因为她是天子,所以她永远不可能抛下她的皇位。”姬以期系住包袱,眸光冷然,“三个月了,她很快就会回京。”

  柳隽只是笑,“她不会放过你的。”

  姬以期背起包袱,“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很像我的一个旧友。”

  “是吗?无上荣幸。”

  姬以期深深看她一眼,“其实也算不上朋友,因为她很讨厌,总是自以为比我还要了解我的夫君。”

  “也许她只是旁观者清。”

  姬以期偏身,“都不重要了,她已经死了。”

  “再见,阿隽。”

  “等等。”

  姬以期回头,“改变主意要跟我一起走了?”

  柳隽慢条斯理地坐起身,“只是忽然想起来有必要告诉你一件事。”

  “好事还是坏事?”

  柳隽眨巴一下眼,“看你怎么想。”

  “我觉得我不想听。”

  “你怀孕了。”

  姬以期僵住,本能地反驳,“不可能。”

  “你应该比我早知道。”

  姬以期缓缓垂下头,嗓音干涩,“你是何时知晓的?”

  “我们刚搬来这里的时候。”

  姬以期慢慢放下包袱,“难怪镇里贴文书你也不急着走。”

  “我可以带你浪迹天涯,但不包括你肚子里的孩子。”柳隽挨近她,掌心轻轻抚上她的小腹,“堕了她,我带你走。”

  姬以期毅然拒绝,“不可能。”

  柳隽轻笑,“那你永远都无法摆脱她的另一个母亲了。”

  “这是我的孩子,与她无关。”

  唇角微勾,柳隽眼里满是讥诮,“别自欺欺人了,你就是仍对她心存期待罢了,你舍不得你的荣华富贵舍不得你的尊贵高位更舍不得你们的第一个孩子,早知如此,你何苦逃出来?欲擒故纵吗?”

  “随便你怎么想。”姬以期咬牙,她可以狠心喝下一年多的避子汤,可她绝无可能亲手杀掉已经成形的腹中子。

  柳隽无所谓地耸肩,“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那药真的是你制的吗?”

  柳隽含笑,“是啊,我猜她肯定没有告诉你……我还给了她一颗解药。”

  “什么解药?”

  柳隽取出一个匣子,姬以期打开,里面只有一颗黑色的药丸。

  “字面意思,只要吃了它,你们就能回到从前。”

  黑色药丸透着无尽的诱惑,姬以期却怔怔的,“从前?哪个从前?”

  柳隽把药丸放到她手里,“一切由你决定。”

  姬以期久久地注视着这颗药丸,柳隽安静地等待她最后的答复。

  “阿隽……”姬以期突然唤她,浑身都随着脑子里的可怕猜想发抖,“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宁儿……”

  柳隽垂眸,“我希望你永远康乐。”

  “宁儿她……会好好的吗?像其他孩子一样……”

  柳隽重重点头,“她会好好地像其他孩子一样平安长大,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一样。”

  “那我就放心了……”姬以期又哭又笑。

  柳隽轻轻拥住她,“眷眷……跟我出海吧。”